山间的狂风暴雨终于在深夜里平静下来,载潋却仍将皇上紧紧拥抱在怀中,因为她知道皇上怕雷声,她希望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予皇上,这样皇上就不会再怕窗外的雷声了。
载潋无数次想过和皇上在一起的场景,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便完完全全属于皇上,她相信,未来是任何力量都不能将他们分开的了。
载潋望着皇上熟睡的模样一个人悄悄地笑,她睁大了眼睛在漆黑的夜里望着皇上浓密的睫毛,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偷偷摸了摸皇上的睫毛,发现皇上睡得很沉,载潋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前挪了挪身子,她合起眼来,悄悄在皇上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载潋本以为皇上早已睡得熟了,绝不会发现自己的动作,谁知她才坐起了身来,便听到皇上得意却又极为平静的声音传来,“趁着朕睡着了,潋儿在这儿做什么呢?”
载潋瞬时便羞得手脚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潋潋儿…奴才是看见皇上的睫毛上沾了东西……”
其实刚才载湉并没有睡去,他一直静静地感受着载潋的目光和温度,就连她身上淡淡的百合香气都让他无比安心,让他不忍心就这样睡去。直到他感受到载潋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睫毛,试探自己是否已经睡熟了,他便一动不动地装作睡熟了。
载湉知道载潋说的“睫毛上沾了东西”根本就是她因害羞而找的借口,便暗自笑了笑,他忽然坐起了身来,从身后紧紧将载潋抱在怀里,他将头贴紧载潋的脸颊,侧着头问她,“这么说,你这么晚还不睡觉,就是为了给朕捻睫毛上的东西了?”
“是…我刚才什么都没做…”载潋只感觉脸颊烧得滚烫,她害怕自己刚才那偷偷的一吻早已被皇上发现了,却也只能这样不肯承认下去。
载湉感受到载潋脸颊上传递而来的阵阵热意,他忽沉声笑了笑,一把将载潋的脸扭向自己,坏笑着道了句,“还说什么都没做,朕都看见了。”话毕后便紧紧吻住了载潋的嘴唇,用力将她覆在身下,再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次日天仍未亮的时候,载潋醒来后却发现皇上已不在自己身旁了,她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感觉周身都羞得发烫,连心跳都跳乱了节奏,她摸着身旁早已变得冰凉的被褥,丝毫不见皇上在自己身旁休息过的痕迹,她竟以为自己记得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载潋抬头望了望微微泛起亮光的窗外,忽见皇上背对于窗就站在廊下,载潋立时跳下了床榻,小跑着追出了暖阁,她推开门后才瞧见皇上认真望着远方的模样,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旭日东升的朝阳映在皇上眼睛里,还是皇上目光中的希望投向了远方鱼肚泛白的天边。
“皇上…”载潋愣愣地喊了一声,载湉才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他低下头来望着站在门外的载潋,发觉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衣裳,便将自己身后的斗篷摘下来裹在载潋身上,将她拉近到自己身边,不容她说一句推辞,只静静道了一声,“再陪朕待会儿吧。”
载潋听到皇上话中的“再”字,立时感觉心里不舍得紧,她将皇上抱得紧紧的,不舍地问道,“皇上为什么要说‘再’...”
载湉仍旧望着远处的朝阳,火红色的光芒洒在他卷翘的睫毛上不禁令载潋看得入迷,载潋一直抬着头痴痴地等待皇上的回答,皇上却只轻声笑了笑道,“回宫后就不比现在了。”
其实载潋心中都懂,她知道如今在天高皇帝远的角落得来的幸福都不可能长久,皇上不可能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身上的重担,更不可能弃天下万民于不顾。
载潋感觉此时此刻与皇上所有的亲近都像是偷来的一样,她不舍得皇上离开,不由得将手上的力气加得更重了些,她好怕皇上走。
载湉感受到了载潋手指间的力道,忽轻声笑着拍了拍载潋的背,“潋儿,咱们一起回去。”
载潋猛地怔了怔,她没想到皇上会要自己一起回去,她略顿了顿,才道,“皇上...奴才身份尴尬,从前就惹了许多的祸端,还波及了珍主子,奴才回去了也是为皇上和哥哥们添乱而已,更何况奴才已答应了自己,要为阿玛守灵一年才能回去。”
载湉此时将目光全都锁在载潋脸上,他的目光或担忧或心疼,令他自己都无法说清,只等着载潋将话说完了,他才定定冲载潋吼道,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令阿玛安心吗?你根本不知道阿玛在遗折中如何向朕提起!他恳求朕能庇佑醇邸兄妹,恳求朕能在你做事固执又不肯清醒的时候拉你走出来!而你现在固执地要留在偏远孤寒之地,就算朕能舍得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阿玛难道也能吗?难道他会愿意看着你受苦吗?!你将他在遗折中向朕托付的遗愿全都辜负了!”
载潋被皇上说得满面流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她知道回去后又将回到从前的生活,她要与皇上隔着遥远的距离,要艳羡着与皇上两相悦的珍嫔,自己是旁观者,是一眼不能发的旁观者。
可她也不得不接受必须回去的事实,皇上令自己一同回去,语气严厉指责自己辜负阿玛遗愿,她不能也不敢违抗。
载潋想到阿玛至死也没能完全对自己放心,至死仍牵挂自己与兄长们的安危,才会在遗折中向皇上恳求能给予庇护,加之此时身处阿玛长眠之地,载潋内心的悲痛不禁又一次袭来,她后悔自己从前太任性,不知令阿玛操劳了多少心血,她低着头一个人默默地哭,可一切也于事无补了,等到她明白过来,阿玛早已永远离开她了。
载潋以为皇上提起此事又开始怨她,却忽然感觉皇上展开双臂将自己揽进了怀里,她感觉自己发凉的手脚都在皇上怀中渐渐变得温暖起来,皇上身上的气息仍旧令自己无比安心。
“别哭了...”载湉的声音有些沙哑,载潋才察觉到原来皇上也哽咽了,载湉只是希望载潋清醒,并非怨她恼她,他心疼她,更希望她能快乐,能弥补对她从前的误解与亏欠,“我不怨你,也不会恼你,我只希望你好,希望你是真的好,我才放心。”
载潋听到皇上竟又在自己面前以“我”自称,心中的感动与悲伤更加浓烈,她一直紧绷的情绪忽然迸发,她扑进皇上的怀抱,展开双臂回拥住了他,拼命点头道,“皇上别说了!奴才都懂,奴才随您回去。”
载潋忙着收拾自己从王府带来的衣裳和日常用物,载湉也命王商和寇连材去帮着阿升套马,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都忙着自己该干的活。
载潋同着静心和瑛隐收拾房里的用物,忽收拾到桌上放着一盒尚未开封的点心盒子,载潋拿起桌上的点心盒子,悉心地用手擦了擦点心盒子的封面,心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最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微微笑了笑,亲自将点心盒子收进了自己的包裹里。
载潋提着自己唯一贴身的包裹出了暖阁,将包裹放上了马车,转身才看见皇上一直在院里瞧着自己,载潋敛回了目光不敢再直视皇上,略福了福身道,“皇上若是等倦了,就先上车歇息吧,奴才们手脚麻利些,很快就能收好了。”
载湉却根本不理会载潋这句话,他紧紧攥住载潋的一只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问道,“你刚才收的点心盒子是载泽送的吧。”
载潋惊讶于皇上语气之肯定,仿佛根本不是在问自己一样,而是早已心知肚明将得到肯定的答案。
“回皇上的话,是,那盒点心是泽公留给奴才的。”载潋低着头答完话,便听到皇上冷冷笑了一声道,“他送你们走前去向朕辞行请安,朕就看道他手里一直拿着它,朕那时想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竟令他片刻不离握在手里,现在朕知道了...”
载潋害怕皇上会再误会什么,忙跪下解释道,“皇上!泽公是真正对奴才好的人,奴才心里都明白!泽公送奴才的东西,奴才要收好!奴才对不起阿玛,对不起皇上,不想再对不起更多的人了。”
“你给朕起来!”载潋听到皇上的语气里早已多了许多的怒意,她站起身后来才听皇上骂自己道,“你竟将朕昨天和你说过的话全都忘了!朕不让你再受委屈,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载潋拼命地摇头道,“没有!奴才没有忘!皇上说过的话奴才句句都记得!奴才只是...只是害怕皇上误会。”
载湉听到载潋说句句都记得,方才的怒意瞬间消减了许多,他拉着载潋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低声问道,“误会,误会什么?”
载潋低着头仍不敢直视坐在自己面前的皇上,可她也不准备再隐瞒什么,便直接了当道,“奴才心里只有皇上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奴才怕皇上再误会奴才的心意!”
当日载湉同载潋一行从妙高峰回到京城时已近晌午,因昨日西山雨大挡住去路,载湉才会在今日返回,自昨日起宫中一直未通音讯,又因皇帝身边未带足够护卫,导致宫中人心惶惶,他们才刚进了宫城,载潋便听见宫城外的护卫一层层向大内通传皇上回来了的消息。
皇上将于午门一路回宫,而载潋却不能,她于宫城外下车,绕道护城河东延由东华门进宫向太后请安。
才刚进宫门,载潋便听见身边诸多路过的太监宫女交口相传着“万岁爷回宫啦”的喜讯,兴高采烈的情绪溢于言表。可载潋却笑不出来,回到这个地方于她而言从不是幸事,自她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始,便一直如此。
太后将于年后移居仪鸾殿,此次请安恐怕是载潋最后一次到储秀宫来向太后请安。载潋望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感觉宫中的气氛压得令她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到太后的宫中,载潋都无比紧张,都感觉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在一起。
与皇上所有误会都发生在这里,与皇上所有疏远都从这里开始,从前皇上选择秀女,成为别人名正言顺的夫君也是在这里,跪在外面挨嘴巴是在这里,所有不快都在这里。
载潋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紧紧皱了皱眉,横了心才踏进了储秀宫最外面的一道垂花门,载潋理了理衣裳,便瞧见远处有小太监朝自己一路小跑过来,到她跟前才笑道,“哟是格格来了啊!太后正好念叨了好几日了,正好这会儿赶上皇后和各位主子都在,格格来了更热闹,太后更高兴了!”
载潋听说宫里各位主子都在,便不由问道,“谙达,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太后这么高兴?”
小太监含着腰在载潋身边跟着引路,回道,“格格,明儿泽公爷就要成亲了,今儿特意进宫来向太后谢恩的!庆王家的振贝子和扶二爷,还有载澜载漪二位也难得进宫来了,对...醇王爷领着六爷七爷二位也在呢!”
载潋听小太监说自己的哥哥们也在里头,心里瞬间雀跃起来,本想着挨过了太后这一关才能回去见着哥哥们,谁想竟这么早就能见面了。
载潋听说至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飞快地向太后宫里走,将方才回话的小太监都甩在了身后,载潋忙着登上了台阶在外边等通传,听见里头传来一片融融的笑声,片刻后便见太后身边的二总管崔玉贵来迎自己进去,道,“格格请吧,您这会儿来,正赶上太后高兴呢!”
崔玉贵替载潋打了帘子,载潋便瞧见里头坐了一片的人,一个个都围在太后跟前,皇上也在太后宫里,就坐在太后身边。
载潋一个个打量过来,发现除了方才小太监提起的人,连皇后、瑾嫔、珍嫔和大公主,庆郡王和恭亲王及他两位女儿都来了。
载潋许久未见六叔恭亲王,如今也已经苍老了许多,她不禁悲从中来,见到六叔又想到了自己才刚过世不久的阿玛。
载潋如今未出守孝期,身上穿的旗装仍以素色为主,并不加装饰,夹杂在许多前来庆贺的人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载潋来不及思考许多,便恭恭敬敬地走到太后和皇上的面前,跪下行礼道,“奴才载潋给太后皇上请安,恭请太后皇上万安。”
太后坐在暖阁下的贵妃榻上,皇上就坐在另一侧,太后瞧见是载潋回来了,便放下了手里的茶盅,笑了笑道,“起来吧,你才从西山回来,也有功夫没见过你六叔了吧,去给你六叔请个安吧。”
载潋应了“是”,便退着步子走到恭亲王面前,转过身来福身行了礼道,“载潋见过六叔,给六叔请安。”恭亲王的动作也明显没有从前敏捷了,他从椅子上用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恭亲王两个女儿若翾和若翙便过来扶恭亲王起来。
恭亲王迟缓地“哎!”了一声,便起身来攥了攥载潋的肩膀,载潋发觉六叔的眼眶忽然红了,知道六叔一定是想到了她的阿玛,自己的亲生弟弟,载潋不由得也跟着湿了眼眶。
“六叔身体可都还康健?!”载潋定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无非是想图个心安,她明眼就能看出来六叔的身体早不如从前了,现在的模样像极了阿玛被诸病缠身的时候。
恭亲王“嗯...嗯...”了好几声都答不出一句话来,他拍了拍载潋的肩头,才道,“我一切都好,不需要牵挂,潋儿照顾好自己便是对六叔的宽慰。”
载潋转头望向皇上时发觉连皇上的眼眶都跟着红润了,她不知道皇上是心疼起了他的亲叔叔恭亲王,还是恭亲王的话让他想起来自己的阿玛。
“载潋你过来坐吧,今儿正高兴呢,怎么你一问话反倒惹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太后颇有些不快地命载潋过去坐,载潋听太后话里有了不悦之音,便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了,只得乖乖走过去在空座上落了坐。
载潋瞧见自己的哥哥载沣和另两位哥哥都坐在自己身前,却也不能说上一句话。
太后等着恭亲王重新落了坐才又开口笑道,“明儿载泽成亲,是大喜的日子,我和皇上不能去的,你们可得都去热闹热闹,我可盼着载泽能早点有个儿子呢,我爱新觉罗家多子多孙才多福气!”
“是啊!”大公主忽跟着太后的话开口笑道,“太后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不过女儿也最明白,太后还是盼着能抱个亲孙子呢。”
众人都懂大公主是什么意思,是想要皇上能早些为社稷祖宗基业延绵子嗣。皇上虽不是太后亲生子,却是过继为文宗皇帝的嗣子,便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载振自小受庆郡王奕劻溺爱,更是受太后宠爱,便在众人都寂静无声时开口道,“公主的话没错,奴才知道太后福大,上天眷顾太后,早晚会给太后送来这份福气的!”
载潋发觉皇上以眼神掠了掠坐在庆郡王后面的载振,脸上早已是不悦的神色,而载泽也发觉了皇上的不快,便忙分散皇上与太后注意道,“回皇上太后的话,奴才承蒙皇上太后赐婚恩典是无上荣耀,定不负皇上太后期望。”
“载泽,今儿来的都是自家人,你也不用打这样的官腔儿,没旁人听着。”皇上突然向载泽说了这样一句话,令所有人都感到一丝尴尬,太后更是不明白载湉说出此话的目的是什么,却借机故在众人面前作慈态道,“载泽你起来吧,谢恩的话不用反复再说了,你心里懂得就够了。”
载湉明显在人群中坐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他最难以忍受太后在人前表演慈祥的模样,而且当着太后的面他也不能去关怀自己六叔的身体,他心知肚明六叔曾是太后在朝政上最大的制衡与威胁,所以才会在载潋问起六叔身体康健否时打断他们的对话,还埋怨载潋惹得众人不快,其实只是惹得她一个人不快而已。
“亲爸爸,儿臣昨日因暴雨阻隔道路,今日才得以返回,朝政之事本已耽搁了,今日更不愿贻误政事,想先请告退了。”载湉不顾众人在谈笑些什么,起身便向太后请退,太后虽有不快却不愿让旁人非议,便故作温蔼道,“皇上既牵挂朝政就先去吧,不过也要爱惜身子,若是累坏了身子,我可就真抱不到孙子了!”
“是,儿臣明白。”载湉眼眸低垂地淡淡应了一声,便欲转身离去,却忽然在暖阁门口前停下了脚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背对着众人忽开口道了一句,“对了,载振,你刚才说什么?”
载振听到皇上叫自己的名字,忙站起身后转向皇上的方向又跪下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刚才是说太后和皇上福气大,上天定会眷顾太后和皇上的。”
载湉背对着载振冷冷笑了一声,忽开口问他道,“你这么能说会道的,就没算算谁会眷顾你?”
载振一时愣了神,他不知道皇上突如其来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敢突兀地说些什么,便在寂静无比的殿内叩头道,“奴才愚笨,奴才惶恐,不懂万岁爷何意...”
此时载振的阿玛庆郡王奕劻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开始隐隐觉得皇上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有关于从前载振掳走了载潋一事,虽然之前一直隐瞒得很好,却不敢保证如今不会东窗事发。
“你还惶恐?!”载湉忽又转过身来大步向载振走来,他直指着载振吼道,“你劫走了载潋的时候怎么不惶恐?你欺负她的时候怎么不惶恐?!你把她害得遍体鳞神怎么不惶恐!朕看你不是愚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奕劻听至此处已完全明白,皇上这是全都知道真相了,他来不及思考这其中是谁走漏了风声,便慌忙领着载扶一起跪倒求饶道,“万岁爷息怒!逆子年轻糊涂,奴才管教不严,罪该万死!请万岁爷降罪,但万勿动怒损伤龙体啊!”
载湉冷冷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庆郡王奕劻,他知道庆王多年来是受太后宠信才能步步为营、高升至此的,他知道载振做的坏事必有庆郡王包庇掩护才能隐瞒得这么好,他恨不得连庆郡王一起斥责了,但碍于太后,却不得不为他留有一丝颜面。
“载振,朕向来知道你心思浮躁,却从未说过你什么,本想你总有一天能懂得事理的,却不想你竟做出如此荒谬放肆之事!载潋是醇贤亲王之女,与你同宗同族,血脉相连,你如何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载湉声色俱厉地斥责跪在地上已惊慌失色的载振,更令其余所有在场的人疑惑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载潋一个人坐在太后身边,她低着头听着远处皇上的吼声,只感觉心都紧紧扭在了一起,她不希望皇上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必会惹得太后动怒降罪。
可此时此刻的载潋在太后面前,在根本没有她可以发言的余地的宫禁之中,除了任凭事态发展却什么也做不了。
载潋微微抬起头来,忽发觉自己面前的载泽竟满目憎恶地瞪着跪在地上的载振,载潋见状更感觉事态不对,明日就是载泽的成亲之日,今日皇上提起此事,如何令载泽安安心心迎娶她人。
“载振!”载泽忽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冲上前去吼问道,“你告诉我,你不是说此事与你无关吗!你告诉我,潋儿被伤成那样是不是你做的!”
太后知道载泽心里一直记挂载潋,可她为了继续巩固叶赫那拉氏族的势力,执意将载泽并不中意的静荣指婚给他,此时太后看到载泽因为载潋而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担心他会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来,影响自己明日为他一手安排的婚礼,影响他迎娶自己的侄女静荣,便定定开口打断道,“载泽,皇上在问话,与你无关,你出去吧!”
“太后!”载泽闻声后跪着向太后脚边挪了几步,他满眼含着泪叩头道,“太后!奴才们可都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潋儿受的委屈您不能坐视不管啊!”
“你放肆!”太后忽蹙起了眉,厉声吼了载泽一声,“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我至亲的骨肉,不然今日何苦召你们在此!你是指责我不顾你们死活了吗!”
载潋坐在远处只恨自己昨夜里为何将所有话都同皇上说了,既然委屈也受了,也忍了,又为何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后将真相告诉皇上呢!让他又面临太后的责难!
“太后!”载潋抬起头来方高声喊了一句,便又立时听到另一声呼喊传来,“太后,皇上!是奴才管教不严,才叫今日皇上误会了振贝子,出了这等乱子!太后皇上息怒,振贝子实属无辜,若要责罚,奴才愿一人承担,恳请太后皇上不要牵连奴才的妹妹!”
载潋呆愣愣地坐在原地,她所有想说的话都被载沣抢先了,她眼里的泪越积越满,她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话来“奴才回去也是给皇上和哥哥们添乱而已...”,如今更觉得自己是一语成真了。
“载沣!还有你,皇上在问话,你们都出去!”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耐不住性子地从暖阁窗下的贵妃榻上站起身来,她身后的大公主和宫女何荣儿便忙着过去扶她。
“载潋,你既然是受了委屈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和皇上,偏要选在这个当口儿说?你是什么居心?!”太后来来回回在殿中踱着步,来来回回打量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振、庆郡王、载泽和载沣。
载潋闻声也立即跪倒在地上,她紧紧将头叩在地面上,她根本无法向太后解释昨晚她和皇上发生了什么,无法解释她为何会突然将所有真相“告诉”了皇上,载潋无法,只能惶恐道,“回太后,奴才本非有心,着实惶恐!”
太后刚想要再说些什么,载潋却听皇上忽然开口道,“载潋你起来!你没有错为何要跪!”
载潋只感觉心底狠狠一痛,她知道皇上这次是真的为了自己而正面顶撞了太后,她瞬间感觉手心里和额头上全都是汗,她既不敢继续跪着更不敢站起来,只得跪着向皇上和太后挪了几步,求道,“奴才求皇上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奴才一人损伤是小,若为了奴才而伤了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和气才是大啊!”
“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呢!”载湉忽厉声呵斥载潋道,“载振行径荒诞放肆,朕管教他是理所应当,亲爸爸自会体谅,怎么会因此而伤了朕与亲爸爸间的和气。”
载潋能听出皇上语气里的含义,她知道皇上是在故意说给太后听,让太后无从插手,更能名正言顺地处置载振。
可载潋明白,就算今日太后不插手此事,也不可能不将此事记在心里,以太后锱铢必报的性格,将来一定会清算报复此事。
载潋正在心里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太后也进退两难,她不能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想要偏袒庆王和载振,也不能过于明显地表现出因为担心此事有可能影响明日的载泽婚事,而希望此事小事化了的态度。
“奴才求皇上再给逆子一次改正机会,此次过错皆因奴才管教不严,请皇上惩处奴才吧!”庆郡王再一次恳求载湉能对载振开恩。
而载湉却并没有要宽恕载振的意思,他正准备惩处载振,却忽然听殿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万岁爷息怒!明日是泽公婚礼,是皇家喜事,万岁爷总要顾及皇家福祉,自然不宜于今日惩处载振!”
载湉疑惑地停下了口中即将要说出的话,他抬头向后去望了望,竟瞧见是珍嫔站起身来正向自己回话,他正不知珍嫔为何会突然在此事中插嘴,便又看到珍嫔莞尔一笑开口道,
“奴才明白万岁爷心中有气,可万岁爷要学着化干戈为玉帛啊...更何况,万岁爷一时动了怒,就算不为皇家宗室福祉考虑,也总要为皇嗣积下福德啊!总不能让奴才头一日知道皇嗣降临,就目睹这大动干戈之事。”
载潋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珍嫔说了什么,这一天她也曾替皇上好期盼,可这一天也令她无比抗拒,如此令她心情复杂的消息,居然就这样毫无前兆地降临了。
方才大公主和载振说了许久“太后的亲孙子”,刚才众人还无法想象的消息居然就这样降临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令载湉无比兴奋欣喜,不知如何平静自己的心情。
“珍儿!”载湉异常兴奋地喊着珍嫔的名字,绕过众人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珍嫔羞涩地垂首一笑,道,“臣妾是想给皇上惊喜,若不是皇上执意要罚振贝子,臣妾还不愿意这样唐突地就说了呢。”
太后听闻这个消息,竟是喜忧参半,喜在珍嫔有孕,就意味着皇帝即将有皇嗣诞生,不至后继无人,忧在怀有身孕者并非自己的亲侄女皇后,而是自己早已感觉到无法完全将其控制住的珍嫔。
可此时这个的消息的降临却恰到好处,给了太后袒护载振名正言顺的理由,她立时向载湉道,“皇帝,皇嗣降临是天大的喜事,再大的事都比不过皇嗣的降临。载振方才说上天眷顾,总会为我送来这份福气,现在想想话不但没说错,还准得出奇呢!”
太后才刚话毕,珍嫔便又道,“万岁爷就息怒吧。”载湉望着珍嫔一双晶莹的大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走到载振身前冷厉道,“载振,今日朕不宜罚你,但你记住了,并非朕真的宽恕于你,若你日后再犯,朕绝不姑息。”
庆郡王听后喜出望外地忙叩头谢恩,他见载振呆愣愣得早被吓得不知了反应,便忙推他道,“还不快谢万岁爷恩典!”
载振才后知后觉地叩头谢恩道,“奴才叩谢万岁爷恩典!谢万岁爷恩典!”
载潋望着被饶恕了的载振,心里才觉轻松起来,而她的轻松全为皇上,而为自己的仇恨,她恨不得载振被皇上惩处,可一切与皇上比起来,又都不算什么了。
太后见此事已小事化了,心满意足地挥退了众人,只留下载泽同着皇后和大公主几人再说说话。
载潋退着步子随哥哥们出了暖阁,才敢抬起头来走路,她在地上跪了许久,只感觉膝盖生疼,她忽然想起来载沣为自己跪了更久,便跑上去拉住了载沣的衣袖问道,“哥哥,你没事吧?”
载沣自出殿来便没对旁人说过一句话,此时听见载潋同自己讲话,竟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他像是被吓坏了一样,喘了许久粗气都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才道了一句,“潋儿,你吓坏我了。”
载潋扑在载沣的怀里,才感觉心里所有的不如意都随风而去了,仿佛自己仍是从前的自己,仍是哥哥们疼爱的妹妹,仍可以是醇王府里无忧无虑的她,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哥哥,我没事儿!我一直都很好!”载潋合起双眼来静静笑着,眼泪却将载沣的朝服都打湿了,载洵在身后瞧见此情此景,也忙走过来抚着载潋的背安慰道,“潋儿大了,早不像从前一样口无遮拦了,今儿妹妹话说得得体,没什么纰漏,兄长也不必担心了。”
载沣喘匀了气息,才将怀里的载潋慢慢松开,他望着载潋和载洵肩并肩走着才感觉到心安,他后怕极了,若是刚才太后动怒,降罪于载潋,自己如何对得起阿玛的托付!
载涛自从在西山与载潋分别,就一直与载潋赌气,因他气载潋不听话,不肯虽他们一起回京,任性地留在京郊。
载涛性子高傲,直到今日仍不肯主动同载潋说话,纵然他看见载潋回来心里比谁都要高兴。载涛默默地跟在载沣身后,瞧着走在前面的载潋和载洵说说笑笑,心里一阵阵不舒坦。
载沣早知道载涛对载潋的担心,见他到今日仍不肯主动去同载潋说话,便主动去缓和他二人之间关系道,“潋儿都没过心的事儿,你还总那么吃心干什么,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不跟她说句话,难不成还能一直这么僵着啊!”
载涛心里七上八下做不了决定,而载潋其实早就留意到了载涛的情绪,自那日他不辞而别开始,她就知道载涛的心事。
载沣用手拱了拱身边的载涛,要他主动去和载潋说话,载潋悄悄歪着头看着他俩人,见载涛终于极不情愿地向前挪了半步准备和自己说话,就在他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去,爽朗笑道,“妹妹谢谢哥哥了!妹妹知道哥哥用心良苦,都怪自己不懂事儿惹兄长们担心了!”
载涛被载潋突如其来的话惊到了,愣了片刻才故作洒脱道,“谢...谢我什么,我哪儿用心良苦了!就怕你还觉得我处处碍你事儿呢!”
载潋扯起载涛的袖子笑道,“哥哥不说我也知道,阿升是哥哥让留下的,还不是哥哥担心我一个人在京郊的安危,才叫自己贴身伺候的小厮留下来照顾我的?这还不是用心良苦吗?”
载涛忽然感觉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值得了,自己的妹妹从来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更不是不能发现细节小事的人,他心里所有介怀瞬间都烟消云散,他掐了掐载潋的手,笑道,“算你有良心!回去怎么谢我啊?光嘴上说谢可不够真诚!”
载潋歪着头笑了笑,随后便对载涛笑道,“回去让额娘赏你个空心儿汤圆吃!”
载沣见载涛又像往日一样和载潋说说笑笑了以后才放心下来,满含笑意地望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府里。
载潋先去给额娘请过了安,问过额娘几日身体一切安好后,才陪着额娘到旁院里用了膳,载沣和兄弟两个人也都陪在一旁。
席间载潋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只怕额娘会担心自己,婉贞福晋知道明日载泽成婚,心里颇有惋惜心疼之意,也不敢向载潋提起,只怕刺激到载潋的神经。
婉贞福晋在心里又因此事更加怨恨自己的亲姐姐——当今至高无上尊贵的皇太后,是她为载泽亲自指了婚,亲手毁了她本来最能放心托付的载潋的未来。
福晋为载潋亲自夹了菜过来,道,“潋儿多吃点儿,这些天在那边吃不饱穿不暖的,额娘可是惦记坏了。”
载潋安慰地笑道,“额娘,女儿哪儿有吃不饱穿不暖呀,虽然离家人远些,但能为阿玛尽孝,日子还是舒心的。”
“当初是额娘拗不过你,你非要去为你阿玛守灵,额娘也不好劝你,不然让你觉得额娘不近人情,好在这次有皇上劝你,你总算回来了,额娘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载潋听着额娘的话,忽然想起珍嫔有孕一事来,她想若是额娘知道皇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一定会无比欣慰的,便对额娘笑道,“额娘,今儿女儿和哥哥们进宫,知道个天大的喜事呢!”
婉贞福晋以为载潋今日才得知载泽即将成婚一事,以为她说的“喜事”是载泽明日即将成婚一事,便倦倦道,“有什么事能比你回来了更让额娘高兴的。”
载潋继续兴奋道,“额娘!珍嫔主子有孕了,皇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真的!”婉贞福晋果真因这个消息而无比欣慰,感觉这样一件天大的喜事冲淡了她所有的悲伤,甚至是才刚刚过去不久的丧夫之痛,她虽嘴上不说,可行动却样样被载潋看在眼里,她低头陪着额娘一起笑,纵然她心里的疼痛早已令她麻木。
夜间载潋才回自己的院里去休息,她回到自己熟悉的暖阁里才感觉倦意猛然冲上了头顶,而她却并没有立时就宽衣休息下,而是默默地又走出了自己的暖阁,沿着游廊一直走到阿玛生前起居的退省斋里,跪在阿玛灵位前在心中默念道,
“阿玛您放心吧!皇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阿玛生前最牵挂的事,也终于能令阿玛安心了...”
载潋睁开双眼后便望着案上阿玛的灵位流泪,她深深记得从前阿玛已卧床不起时,每次见到府外请来的大夫都要问同一个问题:“有个年轻人身体康健,正值壮年,妻妾也不少,为何迟迟不闻子嗣喜讯呢?”
载潋知道阿玛说的年轻人是谁,他一直牵挂担忧的人是谁。阿玛生前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以父亲之名去关心皇上,死后总要有权力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喜事。
载潋跪在阿玛灵位前不知不觉过了好久,她多么高兴,皇上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多么伤心那是皇上和别人的孩子,是皇上心爱的珍嫔为他带来的孩子。
她多么渴望自己能给予所有,又多么可悲,自己回到这里,就永远只是他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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