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神殿坐落于九重天上,古朴庄严,乃司法天神杨戬八百多年前上天之时自灌江口整个平移上来,从杨府摇身一变成了真君神殿。
八百年来有所修改扩建,却始终在杨戬的刻意守护下保留着最初的那些行建构造。
昔日杨府正屋门前,如今的前殿门口,身着黑色紧身衣的男子面容十分谄媚,招呼着一人入殿。
少年身影逐渐显现,他方才一路隐身,踏入神殿才消了隐身诀。
神殿虽有夜明珠照得亮堂,却依旧沉闷肃然。
夜明珠强势的白光映照下,少年周身镀上一层淡薄如雾的光芒。
映在少年细致白皙的脸庞上,若仔细描摹,他面部线条远远比不上杨戬的硬朗,却是有些像舅舅敖烈般的柔和,翩翩公子,贵气十足。
只是此刻少年面色不虞,剑眉斜飞,倒是消了几分温柔,增了几分桀骜。
能让哮天犬这般作态的人物着实不多,那少年态度实在算不上好,哮天犬在前方带路,总是小心翼翼地咽口水,仿佛生怕下一秒少年将气撒在他身上。
到了神殿,哮天犬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媚笑道,“小主人,您先在这随便看下,我去禀告主人一声您来了。”
少年便是敖衍。
他淡淡地瞥了眼神殿明亮的两列四十八颗夜明珠,几不可闻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声“嗯”。
哮天犬点点头,飞快地跑到书房里。
敖衍好奇,缓缓随着哮天犬的脚步走到走廊里。
他站定在书房门前,目光从走廊深处被锁住的西厢转到书房,书房门大敞着,一个男子坐在书桌前,平静地望着他。
哮天犬站立在一旁,仍旧是一脸谄媚地望向他。
书房未点灯,连窗户都是关着。
然窗户依旧有些透亮,极微弱的光照进书房,打在男子左边脸上。
男子的身影一边昏暗,一边彻底隐于暗色里,宛若蛰伏于黑夜中的黑白无常。
夜明珠的光芒恩泽到走廊里,敖衍站在明亮中。
二人一明一暗,好似昭示了他们的立场。
可,夜明珠不过余光,少年一半的身子没被照亮。
他那一半昏暗,与男子稍亮的一半极其相似。
哮天犬看着门外的亮堂,才反应过来屋内没有点灯,急吼吼地把灯点上。
只他到底看不懂二人之间对峙般的沉默,挠了挠后脑勺,化为原型爬在了书桌跟前。
神灯亮起,敖衍才看清杨戬的面无表情。
二人四目冷对许久。
想来可笑,他们虽是亲生父子,却丝毫温情也无。
敖寸心不在的时候,连面上的和善都不愿给予彼此。
不过,敖衍潜意识中笃定,杨戬是爱他的。
良久,终是少年先受不了这份冷凝,他温润薄唇轻启,自持那份矜傲,不改来时不虞,“找我何事?”
少年猜得不错,若是往常,杨戬早已放下面子上前嘘寒问暖,只是此刻,浓浓的焦虑压在他心上,令他无法将自己的身份转换成一个父亲,更不敢把眼前这个他不甚了解的少年当成可以溺爱无度的儿子。
他望着少年,眼中带着审视,纵然不忍,也不得不添上两分算计。
“你与你母亲很像。”杨戬冷静低沉的声音响起,却未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
敖衍怔住,紧紧抿唇,严肃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杨戬看着他脸色变幻,最终放下桀骜,俊逸的脸庞柔和下来,又浅藏一丝无奈。
少年无奈轻笑一声,倚靠在门框上,自顾自说起话,“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杨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打断他的话。
“以前,玉鼎师祖带着弟弟来西海的时候,见到我总是说我像父亲,自律隐忍。”
“三舅舅也时常说我一点也不像他顽皮灵动的三妹,我这性格定然是随了父亲,也不知我父亲是个多无趣的木头。”
“后来乐行替玉鼎师祖报仇,很多人都觉着乐行像母亲,冲动偏执。”
“其实他们都看走眼了,”敖衍身子靠在门框,仰起头,眼睛盯着门梁上繁复的刻纹,不知是说给谁听,又好似倾诉,“乐行像父亲,我才像母亲。”
“他们都说乐行像母亲一样,善良对待每一个人,给每一个爱他的人带来快乐。”
“不是这样的,母亲的善良与真心没有界限,她可以对一个掉落西海不知是福是祸的男人待以最大的真心,也可以对数万因弱水受灾的普通凡人大发善心。”
“而父亲和乐行,三界大爱说得冠冕堂皇,一个,不顾三界光明一心复仇,也对他的救命恩人极尽冷漠,”说到这,敖衍不自觉问出声,“不爱何娶?”
还不等杨戬说话,他又继续道,“另一个,因为一只狐狸杀了一个人,而要整个狐族给那个人陪葬,他斩断九尾狐生机的时候,全然忘了那些九尾狐也是三界中的一员,也忘了自己所谓的三界大爱。”
“他们,嘴上说着三界大爱,实则只顾着自己真正爱的几个人。”
“父亲能为了一个妹妹不顾一切不要性命改换天地法则,敖衍做不到,可敖衍知道,若换了乐行,他也能疯狂至此。”
“这才是骨子里的像。”
敖衍未评价这样是对是错,只是用来佐证他们的相像。
“我与母亲,”敖衍语气低沉下来,“母亲长于关怀与宠爱中,自是有顽皮吵闹的资本。而敖衍……”
他闭上眼,似在回忆。
杨戬知道,他出生后便与敖寸心相依为命。
前一百年,敖寸心精神压力太大,时常又哭又闹。
摩昂想把他们接回龙宫,清醒时的寸心却极其不愿。
敖摩昂再有心照料,也不能面面俱到。
昱恒在天廷治疗寒毒,面对陷入自我怀疑不住哭闹的敖寸心的,只有一个按龙族年纪不过一两岁的敖衍。
一个一两岁的孩子,面对流泪寻死且听不进去话的母亲,该多么害怕无助?
更别说还有旁人的指指点点和污言秽语。
这样的日子,他一过便是几十年。
后来敖衍百岁,收服了本命法宝凤祭天炼剑。
敖寸心的病情也加重到完全不能受刺激的地步,敖摩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她喂了掺忘川的忘忧酒。
以献宝之名封他为世子,才将他们母子接回龙宫。
回到龙宫的敖衍,面对的并非亲人的宠爱,而是对他陌生至极的母亲、龙王龙后的叹息以及众多风言风语。
虽说不久,杨戬身中封情印,三界随之失去记忆,风言风语消失。
龙王龙后爱屋及乌较为疼爱他。
可他甫一懂事,身为功德之子,又要肩负起日后振兴龙族的重责。面对摩昂的栽培与器重,日复一□□迫自己成长。
他哪里有顽皮的资本?
杨戬理清他的经历,只觉自己心如刀割。
他尚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他的儿子自出生到现在都没有松过一口气。
杨戬抬眼望向少年,便见少年眼眶微红。
刚要不顾一切出声安慰,却又听他开口,略过刚才的话。
“敖衍最喜欢的是和离三百年后的母亲,那时她反省许久,终是看破一切,不再执迷于那支离破碎的爱情与禁锢人心的小家。”
“原本自那时起,她会有另一片天地,广阔且自由。”
“可惜,又被永禁西海,又生下我与乐行。自己囚禁了自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敖衍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以为那些令你心动的改变是源于三百年的沉淀,可明明,对你说出有些事错过了就不会再有弥补的机会,那个令你刮目相看的女子,才是母亲本来的模样。”
敖衍语气平缓,始终未有太大波动。
然而越是这种平和的力量,越能震动人心。
杨戬有些触动,那是他每次想起心中便会隐隐作痛的诀别。
敖衍说得不错,她本该有自己广阔天地,本该一生顺遂无忧无灾无难,可是为了他,只是为了他……
“而我最像母亲的地方,您觉着是什么呢?”
他最像寸心的地方,杨戬反应过来,猛然抬起头,眼里有丝痛惜与不愿相信。
敖衍却是轻轻笑着。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的。”敖衍轻轻开口,离开门框,走到书桌前哮天犬早就放在那的椅子上坐下。
说出口的话与千年前敖寸心的话分毫不差。
这句杨戬曾经嗤之以鼻万分抗拒的话,如今已是他为人处世最常用的箴言。
这句再世俗不过的话,其实才是最现实不过的道理。
可笑当初他以为自己能不落俗尘。
杨戬手指轻微发颤,他仍是不想承认,他的儿子,这么早、这么年幼就对这句话看得这么透彻且运用自如。
方才这看似无意的剖白,何尝不是一柄可以随时插入他心口的利剑,成为这次谈判敖衍手中最大的筹码。
感情,往往是最好用的武器。
杨戬有些许慌张,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衍儿,我知道,可是有的时候,并不能完全以利益来衡量。我现在只是想来弥补从前的过错与遗憾。”
看着杨戬急切地辩解,敖衍冷笑一声,如今这场面,看似杨戬弱势,他占上风。
若他是个笨蛋,说不定当真会认错这形势。
“是啊,比如母亲为你顶罪那次。可你的过错遗憾与我何干?”敖衍摊了摊手,顽皮地撇了撇嘴,“你找我来究竟何事?”
杨戬被他的话噎住,一时语塞。
此刻,这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竟拿眼前的少年一点办法都没有。
“敖衍不解,按理说,舅舅当时因为四大天王一事走进你真君神殿那一刻,你的布局就已展开,”敖衍静静地望着他,说出的话极尽恭维,眼中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鄙夷,“舅舅斗不过你,无论是明争还是暗斗,这三界没有人能扛得住你的全力一战,包括我与母亲。”
“你找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杨戬手指在书案上敲打两下,低闷的敲打声缭绕书房,拢回杨戬思绪。
“可你有心结,”杨戬无奈道,“我不想我的儿子将他整个神生都拿来恨我。”
敖衍闭上眼,突如其来的关怀崩断了他心中的一根弦,脑中一团糟。
哮天犬去寻他时,他刚离开摩昂的宣宇宫,摩昂问了他一个不愿深思的问题。
敖摩昂是这样说的,“衍儿,若有一日,吾与杨戬,需得兵戎相见,你会站在哪一方?”
摩昂与杨戬,他会选谁?
理智告诉他,摩昂抚养他培育他,是他母亲的亲哥哥,而杨戬,不过是一个抛妻弃子与他徒有血缘关系占着父亲名头的男人罢了。
可那份血缘便是这般奇妙。
拉扯着他,模糊他心中理智。
他没有回答。
忘不了当时摩昂失望的眼神,可他除了为难,竟不知如何开口证明自己的心意。
“您想多了,父亲。是您给了我生命,我怎么可能会恨你。”敖衍站起身来,认真道。
“可我不想让你为难。”杨戬摇摇头道。
敖衍仰着头,几乎掉下泪来,冷笑一声,“若不想我为难,那您便高抬贵手,放过母亲,放过龙族吧。”
“你知道这不可能。”杨戬正色道,又十分哀伤,“放过……你竟觉着这是父亲不放过你的母亲。”
他闭了闭眼,敛下多余的情感,一派交涉模样,开口直击人心,“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母亲恢复了那千年的——”
“不可能!”敖衍冷冷打断杨戬的话,满是抗拒。
敖寸心恢复幼时记忆、摩昂自真君神殿返回西海后,西海龙王龙后十分高兴,他们西海特意举办了一次海宴,差不多举海欢庆,庆祝他们记忆中那个聪慧机敏的小公主回归。
敖寸心在海宴上喝醉过去,他与摩昂敖荣三人一起讨论敖寸心被忘忧酒消去的记忆还会不会恢复。
三人想过数种可能,最后的结果便是不会恢复。
寸心两千五百年前的失忆是因为受伤,是因为身体上的受损。
可忘忧酒不同,忘忧酒与忘情水殊途同归,都是给记忆设置上一份屏障或结界,并非损害。
本就没有缺损,还能怎么圆满。
“我去问了天尊,他说,既是圆满,便是补上一切亏空,驱逐一切赘余,恢复原本模样。”杨戬淡淡道,他还未去过昆仑,天尊只是一个由头,敖衍认定不会恢复,他想说服他,又不想在此事上多费口舌,便搬出了天尊。
敖衍盯着杨戬,有些质疑,二人依旧对视半晌,这是一场无声的心理战,可就如他所说,三界无人能斗得过杨戬。
半晌,少年眼神有些松动,闪过几丝挣扎,喃喃道,“我不要让母亲,再经历那样的痛苦。”
“杨戬也是。”
“可你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他猛然抬起头,“你们的婚姻才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敖衍红着眼,替他的母亲申诉,“你们的结合,只有痛苦。”
这才是敖衍对于他们婚姻的心结。
“那是以前。你听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吗?”杨戬温柔问道,“杨戬承认,你母亲的痛苦大多源于我,可是,你也得承认,她自始至终从未放弃过爱我理解我。”
“衍儿,”他继续道,“过往我们都有错,可那错误,并非我们不般配,而是由错误的时机,错误的身份,错误的婚姻三者纵横交错,构成横在我们二人之间砍不断的枷锁。如今,一切正好。”
错误的时机,新天条未出世,神仙情爱,犯法。
错误的身份,她是龙族公主,而他是不懂低头的三界罪人。
错误的婚姻,他的一个承诺,她的放下一切。无父无母、少年夫妻,没有迁就,趔趄跌撞。
“你就这般确定,你一定不会让母亲再次陷入不幸?”
“杨戬确定。”
倘若从前的错误真的全都源于时机与阴差阳错,那么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又何妨。
明明小时候待在西海龙宫外的小筑里时,看到周围小孩一家欢乐,他最渴望的,也是一家团圆啊。
少年无力跌坐在椅子上,好似用尽所有力气开口,“好,若母亲不会受伤,敖衍便不会……干涉你的所作所为。”
“但,若日后你们的婚姻仍旧不合,哪怕与你兵戎相见,我也必会不顾一切将母亲从你身边带走。”
再望一眼少年,少年眼神纯澈,如皓皓琨玉,不带任何俗气。
将算计与交易当做傍身的本能,知世故而不世故,便算不上落入俗尘了。
杨戬松了口气,才出声道,“若再让寸心受伤,那便是杨戬无能。”
“还有,”敖衍十分严肃,又开口,“有件事我得与你讲清楚。”
杨戬微笑点点头,眼里满是纵容。
“敖衍此生,只有一个姓,便是敖。敖衍的身份,先是自己,是一条龙,才是父母的儿子。”
哪怕日后真相大白于三界,人人都知他是杨戬的儿子,他也不会改姓杨。
同样,任何人因为他是杨戬的儿子而要他做什么之前,也都要思衬他是西海世子,是龙族功德之子。
杨戬脸上的笑意有些绷不住,深吸一口气,才道,“好,好,你身上龙族血脉占据绝对优势,尽管有我身上的人神血脉,与真龙也无甚区别。何况你是龙族功德之子,又被西海抚养长大,这是应该的。”
没想到玉鼎当初为了唤醒他生机说的话竟一语成谶,他这个儿子,真成老泰山家的了。
好在他们都是神,就算他是一条龙,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不是父子。
就当做是,对西海的补偿了。
敖衍点点头,这是他能想到的对摩昂最好的承诺了。
看着杨戬些许低沉模样,心情大好,大发慈悲般说道,“你是我父亲,我……有些时候是会站在你这边的。”
敖衍笑起来,一如那日陪在寸心身边阳光开朗。
敖衍随意一句话却像一股暖流流过心间,杨戬脸上露出久违的欣慰的笑容。
“我知道你定然有自己的周全打算,不过还是要问一下,你的计划,会不会伤到龙族?”
“也许会,也许不会。衍儿,若再加两重天,你们龙族当前的危机能够解除吗?”
敖衍恍然大悟,轻笑一声,“我知道了。四重天,自然足以解决我龙族危局。”
“你我都能想到的,你母亲应当也能想到。”
“事情已到这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敖衍离开神殿,哮天犬就以犬形模样将他送到神殿门口,注视着敖衍的背影直至看不见人影。
而后才化为人边嘀咕边在回杨戬书房。
“走了?”杨戬处理手中公务,未抬头开口问道。
“嗯,小主人回去了,”哮天犬乖乖答道,又不解道,“主人,你让小主人来这一趟干嘛啊?也没见你吩咐他做什么事啊?”
杨戬停下手中笔,看着哮天犬无奈地笑了笑,“你觉着衍儿会听我的吗?解开他的心结,让他不会与摩昂一起阻碍我,便是最大的收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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