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昀今日穿了袭宜辩等威的燕服,颜色亦是青色,比沈沅身着的长衫略深了些,端的是副仪容峻整,冷隽斯文的模样。
只那双深邃的凤目在睨着沈弘量时,格外的锐利,甚至可谓犀利。
陆之昀冷声问道:“沈弘量,你来公府做甚。”
沈弘量一见到陆之昀,就慌了阵脚,再一听闻他连永安侯都不称了,而是直接唤了他的大名,不由得向后连退了数步。
正此时,陆之昀干脆松开了沈沅的手,径直往沈弘量的方向阔步走了过去。
“站住。”
陆之昀冷厉的声音甫一落定,沈弘量也停住了步子。
这时当煦日渐升,陆之昀背逆着阳光,在沈弘量几步之遥外站定后,便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未等沈弘量颤着唇瓣,要同陆之昀解释时,陆之昀已然先他开口,沉声威胁道:“别再为着沈涵的事,来找她。回府后准备好去南境的事,你还有两天就要启程了,哪儿来的这么多闲功夫?”
实则就算此时此刻的陆之昀没有那么大的权势,沈弘量也有些畏惧他。
在陆之昀还年轻时,镇国公府的五公子的煞名就在京中传开了,他若动手打他一顿,沈弘量都觉犯不上。
沈弘量仍怔愣在地,正犹豫着要不要拉下脸面,再对陆之昀跪上一次时,陆之昀的凤目又觑了几分。
他薄冷的唇中再度溢出的话,却让沈弘量的双眸骤然一阔,略显苍老的面容上也显露了几分骇然。
——“等你回京后,燕王世子兴许也会被陛下召入京城。”
“这……”
“沈弘量,你见过他的,不是吗?”
燕王世子?
见过他?
陆之昀他不会是……
及至陆之昀已然走到了沈沅的身旁,沈弘量方才失魂落魄地乘上了侯府的马车。
待他坐定后,仍觉心有余悸。
陆之昀的本事竟是神通到,能将沈沅的父亲往燕王的身上猜。
沈弘量对此丝毫都未有预料到,同时他也深刻地意识到,原来沈沅这个贱种在陆之昀心中的位置,竟然这么重要。
——
永安侯府,玲珑轩。
沈弘量阴脸回到府中后,便来到了刘氏的这处,刘氏的病情愈发严重,沈涵近来也是日夜侍疾,不敢离开她半步。
沈弘量将沈涵唤到了偏厅处,终是无奈地将实情同沈涵说了出来,同时,他也给了沈涵两个选择。
“现下你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不然是入杨府做妾。要不然,就真按照你之前所说的,便去京郊的庵堂做姑子,茹个几年的素,再好好地清修清修,养养心性。等过个几年,为父再为你寻摸几个人品信得过的丧妻官员,到时风头都过了,再将你接出来,你做这些人的填房,也比做妾要强。”
沈弘量其实是更属意让沈涵入庵堂的。
但是她今年毕竟才十六岁,送进去,怎么着也得待个五六年,庵堂里的生活清苦,沈涵不一定能吃得了这个苦。
故而沈弘量叹了口气,又道:“涵姐儿啊,为父后日就要启程了,等你母亲醒后,你也同她好好地商量商量,这事啊,还是得听从你的心愿。”
沈涵听罢,五指渐渐地蜷在了一处,亦紧紧地将手中的帕子攥成了团。
她想起了在广宁侯府时,大白氏这个寡妇对她的羞辱,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大白氏有什么资格骂她下贱?
本朝还是鼓励女子在丧夫后守节的,她不也是仗着家世稍好了些,还不甘寂寞地改了嫁吗?
要嫁的人,还是被她看不上的杨呈安。
大白氏还把他当成什么宝贝玩意呢。
她沈涵比大白氏生得年轻貌美,只要她肯在杨呈安的身上多下些功夫,施展些女子的那些伎俩,拿住杨呈安这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沈涵不想就这么输了,也不甘心就这么被大白氏折辱,且如今,多了这么个对手,与她一起去争抢杨呈安,她的心中也冉起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斗志,她誓要同大白氏斗个高低立下!
思及此,沈涵的眉目也显露了几分沉重。
她抬首看向了父亲略显苍老的面容,终是下定了决心,垂下了头首,恭敬道:“父亲,孩儿选择…嫁给杨呈安为妾。”
沈弘量蓦地瞪起了眼睛,又询问了一遍:“你确定?”
沈涵颔首,回道:“孩儿确定。”
沈弘量无奈地摇了摇首,又劝道:“你要再考虑考虑,等你母亲醒来后,再做决定罢。”
沈涵咬牙回道:“不,女儿这次是真的想好了。”
沈弘量听罢,沉默地看了沈涵良久,终是长长地又叹了口气。
——
是月初三,工部尚书沈弘量携两位佥都御史,离开京师,前往南境。
初七,杨白两家大婚。
因着大白氏是再嫁,所以杨家的这场婚宴,同寻常的世家婚宴比起来,要显得低调些。
不过一应礼俗皆是未差,拜堂时,新郎官杨呈安的面容也显露了喜色,似是对这场姻缘甚为满意。
初十,便到了杨家纳妾的日子。
永安侯沈弘量并不在京师,主母刘氏重病未愈,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沈涵穿着桃红色的妾室婚服,待敛饬完衣发后,还对着满面青灰,病得奄奄一息的刘氏嗑了三下头。
“母亲…母亲您放心,孩儿嫁进杨府后,定会让杨呈安的心里只能容下我这一个女人。至于那个大白氏,早晚我会让杨呈安休了她,她原本就嫁过人,这回若是再成了弃妇,就再也没人要她了……”
话说到这处,沈涵的语气已渐变得哽咽。
“…母亲,孩儿该走了,等孩儿在杨府安顿好后,便归宁来看您。”
是日,天公不作美,虽未下雨,但天色却极阴沉。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是沈项明携着不敢过分张扬的仪仗队,将沈涵乘的花轿抬到了杨府的西小门处。
等沈涵带着从侯府带来的嫁妆,和几个丫鬟迈进了杨府西小门的门槛后,也就正式意味着,她成为了杨呈安的妾室。
可她入府后,事情却全然未按照她预料的那般发生。
杨家毕竟没有世袭的爵位,只是寻常的一个官宦门楣而已,自是不及永安侯府的地界大,公爹和婆母也自是不会给她单独收拾出一个院落住。
杨呈安单独住在一个跨院里,大白氏自然是同他共住在坐北朝南的正房里。
而沈涵,身为偏房妾室,自然被安排到了同一个跨院中的一个小小的北房内。
马上就要入冬了,沈涵和丫鬟甫一进室,便觉这间房室既狭小又阴冷。
“这哪儿是人住的地方,主母不会拿间下人住的房室来故意羞辱我罢?”
沈涵用手帕嫌弃地掩住了口鼻,正埋怨着,大白氏已然正色站在了她的身侧,沉声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下人住的房室,可连间单独的湢室都没有。”
大白氏自然不是好招惹的,见这番沈涵,竟是从侯府带来了四个丫鬟,即刻便勒令身为妾室的沈涵,只能在杨府留一个丫鬟,其余的三个丫鬟都需送回侯府。
沈涵自幼被娇养长大,哪儿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可她瞧着,杨呈安和大白氏所住的跨院,统共就这么大点的地界,她若硬将这三个丫鬟留在杨府,也没她们住的地界。
沈涵最终只得命杨府的管事将这三个丫鬟都送回了侯府,杨呈安现下在翰林院任职,沈涵便想着,等他归府来她的偏房后,她定要好好地同他说道说道大白氏的行径。
可她没料到的是,当夜杨呈安归府时,却并没有来她的偏房。
沈涵透过棱格窗看见的,却是大白氏站在院子里,一脸温柔地迎着自己的丈夫归来,杨呈安则同她并肩回了正房,二人恰逢新婚,感情亦是极好,一些细微的动作间,便足可见他们对彼此的亲昵。
此时此景,于沈涵而言,自是异常刺目。
哪儿成想她曾经看不上的杨呈安,现在连正眼都不会看她。
沈涵派丫鬟过去催了杨呈安一次,也提醒他该来她这处了,得到的回复自然是拒绝的。
等到了第二日,大白氏携着沈涵去正堂给婆母和公爹敬茶时,也自是受尽了杨母的刁难和白眼。
与她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杨母对大白氏这个儿媳是极为满意的,言谈举止间,似是都将大白氏当成了亲生闺女似的。
杨母还冷声提点着沈涵,道:“不管你之前是什么身份,现在可是我们杨家的妾室,既是妾室,就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再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来。”
沈涵一大早上就生了一肚子的闷气,等用午食时,又嫌杨家的菜式不好,便要拿出自己的嫁妆,让丫鬟去庖厨那儿做两个好菜。
可大白氏早就提前布局好了一切,她虽未克扣沈涵的嫁妆,却让她在杨府没地界花钱。
身为妾室,也自然是无法同正妻一样,三日后还能回门归宁,沈涵想出府去看看刘氏,大白氏和杨家人都不允诺。
世人皆是拜高踩低的。
眼见着沈涵摊上这么一桩事后,她长姐和姐夫都没有去管,也就意味着镇国公府陆家不是她的靠山,也不会为她一个小小的妾室撑腰。
沈涵的父亲永安侯现在也不在京师,得几月后才能回来,她母亲还病着。
这么几个条件加在一处,大白氏和杨母自然是可着劲儿的收拾着沈涵,偏杨呈安还生生地晾着她,不肯给她机会见他。
某日沈涵趁着大白氏归宁时,终于获得了能与杨呈安相见的机会,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却还是得到了杨呈安的冷遇。
杨呈安冷冷地给沈涵留了句:“尽好自己的本分,不要再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
沈涵在杨府举目无亲,深知再这么下去,自己只能在这么个小小的北房里渐渐老去。
大白氏和杨家人这是想将她给熬死!
而大白氏的眼线再得知沈涵想要勾引杨呈安的事后,自是妒意纵生,次日杨呈安去翰林院时,大白氏便将沈涵叫到了正房的厅室中,请她喝了盏“妾室茶”。
在大白氏的眼中,妾室同奴婢通房也没什么两样,现下沈涵的父母皆顾及不上她,长姐沈沅也同她关系不睦,压根就不会帮她。
大白氏便让沈涵罚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还派了自己身侧的大力婆子,去掌她的嘴。
那婆子将沈涵的脸打的青紫泛红,使出的力道,也是想要让她毁容。
罚了沈涵将近十日,杨呈安也隐隐得知了大白氏责打沈涵的事,他虽然怨恨沈涵,却也觉得她罪不至此,便劝大白氏不要再如此责罚她。
大白氏表面应下了夫君的提议,可在杨呈安为沈涵求过情后,她的心中却对沈涵愈发地记恨。
沈涵瞧着杨呈安终于对她动了恻隐,便也寻了大白氏出府打理杨府铺面的日子,动用了近一半的嫁妆,买通了杨府的管事。
那管事纵然畏惧着大白氏,但沈涵给他开得价,却是他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财。
管事收下了沈涵的钱财后,便按照她的要求,为她买到了能使男女迷情的合欢散。
沈涵也趁杨呈安恰好休沐,大白氏又不在府上的日子,成功地同杨呈安发生了关系。
事后,大白氏自是对沈涵愈发地恨之入骨。
而杨呈安也有着男人都有的通病,大老婆的性情过于悍烈,他自然也会对他性情稍弱的小老婆产生些怜意。
沈涵的肚皮也很争气,嫁进杨家不到两个月,就怀上了杨呈安的孩子。
这般,她在杨府的地位也有了一定的提升。
婆母为了让她能顺利生产,没有再过多地难为她。
大白氏也被杨呈安和杨母劝慰了一番,暂时地偃旗息鼓。
可沈涵,却也只得意了一阵子。
大白氏不是能够隐忍多时的人,沈涵怀孕没多久后,她也很快就有了身孕。
这杨府有了嫡子后,谁还会在乎沈涵肚子里的那个庶出的孩子,短短的几日功夫,沈涵在府中的地位就又跌了下去。
大白氏行事毒辣,借机设计了沈涵,让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满一月就流了产。
沈涵本就因着流产心情抑郁,却又听闻了刘氏病重的消息。
原来刘氏在这一月中清醒了一阵,可这病情刚有好转,便从沈渝的嘴里听见了沈涵小产的事。
刘氏接受不了刺激,果然晕厥了过去,这次比上次病得还要严重,来府的医师甚至说,刘氏应该是活不过这个月了。
沈涵想回府看看病重的母亲,大白氏却不准允,杨母和杨呈安也说她还未出月,不能出府见风,先派个丫鬟去探探情况便好。
沈涵求助无门,便想着自己一个人逃出杨府,哪成想刚一离开跨院,大白氏就派来了数名丫鬟和小厮去将她抓回来。
她在逃跑的途中,无意地跌落到了杨府的小荷池里,这池塘并不算深,可临近冬日的水最是寒凉,沈涵还未出小月,浸了冷水后对身子的损伤也是极大。
等她被下人救上来后,已是奄奄一息。
大白氏却仍觉不够解气,便悄悄地买通了医师,让他们绝不要好好地医治沈涵,还属意下人克扣沈涵的炭火。
结果,沈涵嫁到杨府也就不到四个月,便冻死在了跨院的那个小小的偏房里。
临死前,沈涵还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嫁给了杨呈安为妻,并没有做他的妾室。
她在梦里也依旧百般地看不上他,动不动就拿难听的言语讽刺他,可杨呈安身为丈夫,却对她百般的忍让,无论她怎么做,他都对她异常的照顾和体贴。
弥留之际,沈涵的眼角也溢出了悔恨的泪水。
这些梦境很是真实,倒像是她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经历一样。
她知道如果她没有悔了这桩婚事,也没有去觊觎她不该觊觎的男人,断然是不会落得个如此的悲惨下场。
杨呈安如果真的按部就班地娶了她,也定然会对她很好。
只可惜,没有人能给她后悔药吃。
奄奄一息的刘氏听见了沈涵去世的消息后,自是悲伤欲绝,她难以相信几月前她的涵姐儿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嫁到杨家后,就落得个这么惨的一个下场。
且沈涵在临死之前,还受到了那么多的委屈和苛责,这简直让她痛心疾首。
刘氏想要从床上爬起来,也去为她的涵儿收尸,却使不出任何的力气来。
最后刘氏急火攻心,当着沈渝和沈项明的面儿,竟是生生地呕出了一股鲜血来,随后便猝然离开了人世。
等沈弘量终于回到京师后,也早就得知了妻女皆都离世的悲痛消息,他回到侯府,瞧见了梁柱上缠绕的白布,和府内异常萧索的景象,终是失神地跌坐在地。
“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沈弘量仰面怒喊了数声,终是不顾路过的下人,捶胸顿足地哭嚎了起来。
——
因着刘氏毕竟是沈沅的继母,故而在沈家正式为她治伤的那日,她还是来侯府参加了刘氏的丧仪。
甫一进了灵堂,便嗅到了纸钱燃烧时,那呛鼻的硝烟味儿。
陆之昀在她来之前特意叮嘱,让她不必为她去守三七,也不必去在意外人的看法,丧仪这日过来看一眼便好。
灵堂内,并无沈弘量的身影,除了沈项明、沈渝和沈沐,也不见五姨娘阿蘅和她的幼子。
沈沅还瞧见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见其中的一位老妇同刘氏的长相有些肖似,便猜她应该是刘氏的生母。
她进堂后,除却沈项明和沈沐,其余人等皆都一脸仇恨地看向了她。
沈沅心中知晓,这就是事情的可怕之处。
这次是她没有帮沈涵和刘氏,这些人就将过错都怨在了她的头上。
可纵是这一次她帮了,只要往后她有一次未帮沈家人,先前儿做的一切牺牲,在他们眼里也都会化为乌有,她还是会落得她们的怨恨和不满。
沈项明身为长子,走到了沈沅的身侧,他的性格并没有被刘氏教导得如沈涵那般任性,虽然不喜念书,但人却是敦厚的。
沈项明恭敬地唤了声长姐,便要引着她为刘氏的灵位上香。
刘氏的母亲则将沈项明拽到了一旁,低声斥道:“项哥儿,你不要理睬她。嫡母和嫡妹都死了,她倒是来假惺惺地奔丧了,说她是白眼狼,我都抬举她了,等人死了才回侯府,有什么用?”
刘氏的父亲刘兴言则沉脸制止道:“你少说几句。”
沈沅并没有因着刘氏母亲的话显露任何的愠色,自然,也没觉得刘氏和沈涵的死同她有关,若要愧疚,也轮不上她来愧疚。
刘氏不是她的生母,也没有养育过她,她去世后,沈沅自然是不怎么悲伤的。
她本身就哭不出来,也不准备在灵堂装哭,等为刘氏烧完了纸钱后,便携着碧梧离开了这处。
刘氏的母亲在沈沅离开后,还恨恨地咬着牙,嘀咕道:“不就是嫁给了首辅吗,有什么好得意的,陆之昀身为这家的女婿,不肯帮自己的小姑子脱离苦海,要他有什么用……”
刘兴言未发一语,可神情也显露了几分恨意。
早晚,早晚他要让沈沅和陆之昀都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大祈的军权一直被陆之昀和乔家人把持着,他身为中军都督佥事,也早就同敦郡王尉迟桢在私下结盟了。
陆之昀毕竟是外戚,等小皇帝驾崩后,尉迟桢很有可能就会成为大祈的新一代帝王。
等到了那时,陆之昀、高鹤洲和乔浦这三个人,统统都会被新帝清算。
他刘兴言既要将乔浦手中的军权夺到手中,也要为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报仇雪恨。
——
即将离开侯府时,碧梧的耳环却不见了一只,沈沅知道这对耳环是她刚来京师时,送给她的。
碧梧很喜欢这对耳饰,七日中,能有个五六日都会戴它,能有对称心的耳饰于女子而言不算很容易,故而沈沅便陪着碧梧折返回了由荷香堂改建而成的灵堂,帮着她一起去找一找。
二人分头行动,沈沅却在路过荷香堂的耳室时,忽地听见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随即,耳室里便响起了五姨娘阿蘅熟悉的嗓音。
阿蘅哄着怀中的沈项临,温声道:“临哥儿,快别哭了。”
沈弘量则有气无力地瘫软在了这间耳室放置的胡床上,面容在阴天里,也显得格外的灰败。
阿蘅这时道:“侯爷,妾身瞧着国公夫人适才是离府了,您怎么不去见见她啊。”
沈弘量冷哼了一声。
阿蘅却觉此番沈弘量离京修缮水利,本就极为劳累,又莅了家中这么一遭的巨大变故,整个人都似是苍老了十几岁。
明明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眼下瞧着,倒像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似的。
阿蘅的心中涌起了淡淡的厌恶,却还是强自将其压下,随意地又提了嘴:“再怎么说,那国公夫人也是您亲生的长女啊,妾身实在是不知,侯爷为何会这么不待见她。”
亲生二字甫一出口,沈弘量面上的冷笑登时就转淡至无。
他阴恻恻地道:“不过一个野种而已,见什么见?”
阿蘅听罢这话,却猛地攥紧了怀中的沈项临,面色亦是骇然大变。
沈沅听到了野种这两个字时,也瞪大了双眼,更是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
幸而寻到了耳环的碧梧已经赶了过来,及时地扶住了她。
沈沅仍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眸,却将纤细的食指立于唇畔之前,示意碧梧噤住声音。
耳室内。
沈弘量见阿蘅竟是如此莽撞,还险些就将他的宝贝儿子摔到了地上,便起身睨了她一眼,亦将沈项临抱了过来,斥道:“小心着些,摔到本侯的宝贝儿子怎么办。”
阿蘅听着,沈弘量并不是在敲打她,这才稳了稳心神,强撑着镇静地问道:“侯爷…国公夫人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沅柔美的眸子仍震颤地瞪着,亦用纤手捂住了自己的唇瓣,生怕自己会发出声音。
碧梧也听见了那些话,可她现在最担心的却是即将变天,而公爷不在夫人的身侧,她怕沈沅会受心疾的折磨。
沈弘量对于阿蘅这个妾室,是信任的,在他的眼中,阿蘅娇弱良善,一切都以他为天,不会做出卖他的事。
便语气幽幽地道:“不过是唐氏同个野男人生的孽种而已,生她时,那野男人也在场。瞧着沈沅是个闺女,就不想要她了。唐氏生下她后就断气了,这事也不光彩,我也没再同唐家人计较。你官人我也是良善,看着沈沅实在是可怜,便给了她一个身份。不然那时我真想将她就那么溺死在铜盆里了。”
说罢,沈弘量示意阿蘅为他点旱烟。
他则用那杆铜制的烟枪,发泄般地敲了数下痰盂。
“怦、怦、怦”
那敲击的声音很是铿沉,甚至有些刺耳。
沈沅携着碧梧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荷香堂,她走的路上,眼眸就这么生生地一直瞪着,愣是将强抑着的眼泪全都憋回了眼眶里。
她一路无言,碧梧见天边已然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一脸担忧地看向了她。
碧梧见沈沅那张柔美的芙蓉面依旧存着那种极易破碎的脆弱感,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又瞧着,沈沅的水眸里,竟是倏然闪过了一抹狠色。
她美目上那两弯纤细的拂烟眉,都仿佛浸了些锐利。
行至侯府门厅处时,沈沅终于淡声开口道:“走罢。”
——
转瞬间,京师暴雨如注。
沈沅穿着宽大的缌麻丧服,如此宽大的衣衫,自是显得她的身形格外的纤瘦单薄,麻布盖头下,那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已然恢复了平静之色。
只她那纤细的指尖仍在颤着,碧梧瞧见后,便知沈沅的心绪仍未平复。
沈沅强撑着心疾的痛楚,可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深秋的寒冷。
这连绵不绝的雨声属实令她烦躁,她站在书着永安侯府四个字的烫金匾额下,就连两侧站着的肃穆石狮,也令她倍感压抑。
她想起自己初次踏入侯府的大门时,也曾幻想过,这里会是她的家。
结果,永安侯府于她而言,只是会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虎狼窝。
原来,她真的不是沈弘量的亲女儿。
知道了真相后,沈沅的心中竟也有了淡淡的释然,前世今生他对她这个不是亲女的长女所做的一切,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江丰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可公府的马车却出了问题,冒雨修缮极为困难,只能现从公府重新调辆新的。
他知夫人沈沅身体虚弱,便恭敬道:“夫人,您不如先进侯府的门厅处歇一歇,马车来,还要等一会呢。”
沈沅却摇了摇首。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想踏足永安侯府这个地界。
正此时,江丰忽然兴奋道:“夫人,公府的马车来了。”
沈沅循着声音看去,再一定睛看,却听江丰又改了口:“哎呦夫人,那不是公府的马车,是公爷去皇宫会乘的那辆马车。”
沈沅的柔唇有些泛白,心中却蓦地涌起了期待。
是陆之昀来接她了。
男人很快就下了马车,江卓亦为他撑了伞,他的乌靴踏在积满雨水的地面,亦溅起了水花。
油纸伞半遮住了他英俊成熟的面庞,沈沅只能看见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冷的唇。
陆之昀依旧穿着那袭挺拓的绯红公服,外罩墨黑的海獭皮大氅。
沈沅一瞬间觉得,此时此刻的场景,于她而言竟是异常的熟悉。
原来,在那个冗长的噩梦中,她也看见过一模一样的场景。
梦里的陆之昀也与眼前的陆之昀一样,是她在一片阴暗乌沉中,唯一的温暖。
他所在的地方,也是梦中和眼下唯一的明亮之地。
但是眼前之景,却又同梦里不一样。
这回的她,终于可以靠近他,也不会再被无形的结界阻拦。
思及此,沈沅刚要抬步走向陆之昀,男人却先于她,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修长的大手飞快地攥住了她冰冷的纤手。
陆之昀的掌心依旧是微粝温热的,可沈沅的手心却是带着冷汗的冰凉。
见此,男人英隽的眉宇微蹙,随后便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并将其披在了眼前纤弱美人儿的身上。
沈沅被他的大氅覆住后,满身皆被檀木和沉香的煦烈和松沉气息包裹,它带着男人的体温,亦笼罩并温暖了她。
隔着呤切嘈杂的秋雨之声,陆之昀蓦然将她搂护在了宽阔的怀里,嗓音低沉道:“沅儿,我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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