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数日,楚星鸾在片场拍戏。
施助理来电,例行通知:霍先生可能前往她的别墅。
她当即请假离开剧组,让助理订了最近航班的头等舱,返回别墅。
她是女主角,戏份最多,临时离开显然会耽搁拍摄进度。由此带来的所有损失和额外开支她都买单,制片人和导演也不好说什么。
剧组里难免有人暗地里议论她轧戏、耍大牌,其实她也不愿如此,但这是早已订下的协议,也是缚住她的罗网:一切以霍先生为重。
回到别墅,她亲自下厨做了几道中式菜肴。实际上,主要工序都由霍家派来的厨师完成,她只是搭把手,负责简单环节,以表心意。
不是她想偷懒,而是她再怎么练习手艺,独自做出的菜品也达不到霍白平日的饮食水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原则在霍家被完美贯彻。
譬如这回的菜单里有一道蟹酿橙,是宋代便有的古方,近年流行起来,被一些高档餐厅改良采用。但霍家厨师的做法与市面上通行本古籍里的记载不同,据说是霍家祖上传下来的孤本古籍里记录的菜谱,外人自然看不到。
食材选用满膏满黄的湖蟹,个大肥美,肉白如玉,膏黄似金。这便足以令人诧异,因为此时距离每年湖蟹上市的时间还早。
但霍家厨师得到原本在特定时令才有的新鲜食材,根本不是问题。几年下来,楚星鸾见怪不怪。现在即使告诉她某种食材来自太空,她都能保持淡定,何况只是一些蟹而已。
从几只螃蟹里干净利落地拆出蟹肉、蟹黄和蟹膏,这种技术活不是楚星鸾的工作,由副厨完成。
而主厨需要制作橙瓮。挑选黄熟带枝的浑圆鲜橙,截顶、去瓤,在薄薄的橙皮外侧雕出精细的菊花图案,而橙皮完好不破。楚星鸾在一旁欣赏精湛刀工,感觉宛如欣赏艺术创作。
至于如何将蟹料烹饪得酥松甘甜、橙黄清润,也是主厨的绝活。
而楚星鸾需要做的,仅仅是把烹饪好的蟹料置于橙瓮中,包上玻璃纸,用水、米醋和黄酒蒸熟,使蟹料充分吸收鲜橙的香气。步骤按部就班,没什么难度。
最后取出橙瓮,置于黑色小盅内。木托盘里附一枝淡黄/菊花,温上小小一杯清酒。清甜的橙子包裹着鲜香的蟹料,色味交融。
这样一道菜,其实不过是两勺就能吃完的分量。
其他菜肴的做法更复杂。做法越复杂的菜色,看上去往往越简单。相对而言,这蟹酿橙显得有点过于花哨,不太像霍白偏好的清淡风格。
这次来的副厨年轻活泼,没有主厨那么老成持重。这几年间,副厨与楚星鸾合作烹饪过几次,两人关系不错,私下里偶尔聊聊。
为蟹酿橙摆盘时,她轻声嘀咕:“没想到霍先生喜欢这样的菜。”
副厨压低声音:“其实不是先生喜欢,是大小姐……”
长年的主厨轻咳一声。
副厨意识到不该透露信息,立刻打住话头。
大小姐?楚星鸾从未听说,但她本就对霍家内部情况一无所知。既然被称为大小姐,应该是霍先生的血缘亲属。楚星鸾不会联想到沈绒,因为知道沈绒与霍先生没有血缘关系。
剩下的备餐工作,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完成。
准备这样一餐的确麻烦,但至少没有白费,因为这次霍先生真的来了。
霍先生喜静,用餐时不爱被人近身伺候。餐厅里的佣人都退下了,偌大的空间里只留下她与他,隔着宽大的餐桌相对而坐。
四周寂静,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只有挪动碗筷的细微声响。
所有菜色都很美味。但对楚星鸾而言,这不是生活,而是一份至关重要的工作。为了保持仪态,她小口进食,细嚼慢咽,一举一动都不轻慢。如此一来,再美味的珍馐佳肴也难以提高食欲。
这种时候,她很难不羡慕对方。
只见霍先生表情淡淡,慢条斯理地举箸。握着筷子的手指修长匀称,骨节均匀,又蕴含力量感。以她的专业眼光来看,这样一双手如果摄入镜头,无论拿着的是筷子、杯子还是其他,都会很好看。
这种好看,不仅仅是因为这双手。再简单的动作,在他这里都显得优雅。
同样的优雅,楚星鸾也能表演出来,在他身上却是自然而然。只有从小养尊处优的人才能拥有这份从容自然。
她垂下眼眸,拈着小银匙,舀取蟹酿橙中的蟹肉,略略蘸上一点橙醋,送入口中。蟹肉鲜嫩,又不至过腻,带着鲜橙的清甜。但她有点食不知味。
“这道菜,喜欢吗?”他忽然问。
她微微一怔,因他从未关心过她的饮食喜好问题。
回过神来,她立刻应答:“酸甜适口,挺好吃的。”
对方淡淡一笑:“嗯,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这种口味。”
不过一句不经意的闲聊,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几分罕见的温柔。向来儒雅矜贵的他,难得地染上了几分居家气息。
他口中的“你们”,楚星鸾猜想,说的大概是那位霍家大小姐。
之后他不再多言。她便随之沉默,有意控制自己的进餐速度,与对方保持基本一致。
他餐毕时,她也放下筷子。
两人没有立即离开餐桌。佣人撤下餐具,送来餐后茶点。
霍先生平静地问了几个问题,关于楚星鸾最近工作室发展情况,以及她名下新成立的公司。
这是惯例,她早有准备。宛如被导师考校功课的学徒一般,认认真真逐一作答。
他耐心听着,态度和蔼,偶尔出言点拨。只需淡淡一句,点到即止,便令她茅塞顿开。
作为上位者,他的经验阅历丰富,远胜于她。虽然他的高度她难以望其项背,但人心相似,在管理用人方面许多原理相通。
她受益匪浅,心中却始终存有疑惑:无论她的事业如何发展,相对霍家也微不足道,那他为何对此如此看重?
在她眼里,霍先生始终神秘,像隔着一层模糊的雾气。
问话终于结束。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抬手时,手腕处有暗光流动。
无意间,她被那道暗光晃了下眼。定睛看去,便看见了他衬衣上的袖扣,海蓝宝石镶面在灯光下轻轻一闪。
这对袖扣她印象很深。对普通人而言可谓昂贵,在他身上却是与身份不符的廉价。
他再次戴上这样的袖扣,大概因为它来自沈绒……
想起沈绒,楚星鸾垂下眸光,手指搭在杯壁上轻轻摩挲,语气如闲聊般自然:“话说,最近看朋友圈,我才知道沈小姐的男友向她求婚成功。”
霍先生手持茶盏,用盖子轻轻撇去水面上的茶沫。杯中热气袅袅升起,他神色未变,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继续道:“我看他们感情很好,大概不久之后就会结婚。不知我能否收到一份婚礼请柬……”
茶盖划过杯沿,发出一声轻微声响。
“他们不会结婚。”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似乎只是陈述事实。
她很想问为什么,却不能。在他面前,她只有回答的义务,而没有提问的权利。
耳畔仿佛再次响起施助理冷冷的声音——
“沈小姐是未来的霍家女主人……你与她永远无法相提并论……”
云泥之别。
一个念头陡然闪过她的脑海:如果高翰当时看上的不是李雪,而是沈绒,他定会得到应得的下场……
这个念头如浪花翻滚而过,连同喉头泛起的涩意,很快被她压抑下去。
静了静,她又想起一件事:“沈小姐有个闺蜜姓崔,是我的影迷。昨天崔小姐联系我的助理,说她作为粉丝,希望与沈小姐一起来剧组探班,询问是否可以。我尚未回复。”
霍先生捧着茶盏,眸光未抬,仿佛随口一问:“她们都想去?”
所谓“她们”,重点无疑是沈绒。
“我猜应该是吧。上回我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定妆照和场景照片,沈小姐留了评论。”
“评论了什么?”
“大概是些客气话。沈小姐夸我适合这种古装扮相,也夸了剧组的服饰精致、场景考究,还说期待这部电影上映。我回了谢谢。”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让助理回复崔小姐,欢迎她们前来探班。”
对方没再开口,便是默许了。搁下茶盏时,茶水中心泛起一丝涟漪,向杯壁漾开,最终消失。
她的心情也如同这丝涟漪,波动,扩散,淡去。
话题到此为止,她今天已经说得太多,不敢再做试探。
当天夜里,霍先生留宿在她的别墅,睡在她的卧室隔壁,另一间专门为他准备的卧室。
深夜,楚星鸾独自躺在床上。熄了灯,室内黑暗一片。窗外柠檬色的月亮缓缓升起。
霍先生对她而言,就像暗夜中的月光,神秘而模糊,没有温度。
其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她对他的感情中,究竟有几分敬畏,几分感恩,几分仰慕,几分嫉妒,几分求而不得的渴望。无论成分比例如何,这种感情不会有任何结果。
或许在他眼中,她就像在八音盒中跳芭蕾舞的迷你小人。随着音乐旋律,小人不断旋转、旋转,美好宛如童话。
然而一旦他厌倦了这单调的玩具,合上盖子,小人便停止转动,被禁锢在黑暗的匣子里,不见天日。
这种想象令楚星鸾感到恐惧。
她再次默默质问自己:你能打碎这只八音盒吗?
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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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晨天未亮时,霍白便离开别墅,没有让她送行。
当她醒来,裹着睡袍下楼出现在客厅时,坐在沙发上等她的人是施助理。
霍先生的私人助理有一整个团队,各司其职。生活助理就有好几名,这位姓施的助理是其中之一。日常与楚星鸾的联络都由他负责。
他的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一身深灰色西服,手持平板,身旁放着小牛皮公事包。
“早上好,楚小姐。”
他语气寡淡,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意味,镜片后的目光毫无温度。
对此,她早已习惯。对方看不起她,大抵因为她是霍先生豢养的金丝雀,没有骨气的宠物。不过她也知道,他误解了“豢养”的内容,以为她是凭借美色惑人的狐狸精。
可惜她这狐狸精的道行还远远不够,过了几年,连霍先生的衣角都还没沾上。
她曾想把话说清楚,但霍先生让她不要澄清,任由旁人误会。虽不明白原因,但她只能照做。
“不知施助理有何指教?”她笑意盈盈。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用不带感情的语气,告知她近期的注意事项。这也是惯例。
她洗耳恭听,把重点牢记于心。其实都很常规,没什么特别之处,完全可以通过电话转达,似乎不值得施助理专门等在这里与她面谈。
直到谈话尾声,他话音一转:“对了,既然沈小姐与她的朋友将前往剧组探班,请楚小姐做好接待。”
她保持微笑:“这是当然……”
“楚小姐是聪明人,知道沈小姐对先生的重要性,那就也该知道,在沈小姐面前什么话不该说。”
她垂下头,掩住眸底情绪。
这是不想让沈绒知道霍先生养着金丝雀?也对,她的身份本就见不得光,唯恐玷污了霍先生的名誉。
她心下涩然,面上仍恭恭敬敬地回应:“您放心,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任何关于霍先生的信息都不会透露。”
“那就好。”对方缓缓颔首,屈指扶了扶镜框边缘,镜片的冷冷反光一闪而过,“说起来,楚小姐应该感激沈小姐才对。”
她一怔,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往日里他对她不假辞色,这次却格外耐心地解释:“当年沈小姐偶然看到你出道的选秀节目。她向来心软,见你在镜头前哭诉自己家境窘迫,认为你十分可怜,就随口说了一句,让先生帮帮你。
“可以说,先生是因为沈小姐,才会注意到你,并为你提供这么多资源。若无沈小姐那句话,恐怕楚小姐今天不会站在这里。”
楚星鸾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旋即恢复自然。
“原来如此,看来沈小姐和霍先生都是我命中的贵人。或许世上真有某种缘分,难怪我一见沈小姐便觉得亲切。当年能得到沈小姐的帮助,十分幸运。”
她眸光清亮,看上去那么真诚,态度柔软得不像话,令他不轻不重的嘲讽也无处着落。
“以前我竟不知情,多亏施助理告知。”她柔声道。
“不必谢我,该谢沈小姐,她才是楚小姐的恩人。”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又抬手看了看腕表,“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她依然客气:“您慢走,路上小心。”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垂下眼,攥紧手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原来她命运的巨变肇始于沈绒随口说过的一句话。这个小小插曲,或许就连沈绒自己都不记得。就像蝴蝶飞过时轻轻扇了一下翅翼,便引发地球另一端的风暴。
人与人的差距可以如此之大。
楚星鸾知道,不是蝴蝶太过渺小,而是她自己太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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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助理拎着公事包,大步走出别墅。佣人拉开门,弯腰为他送行。
出了门廊,便是别墅外的大片草坪。草坪和树篱刚经过修剪,齐齐整整。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
晨光落在他的眼镜上,影影绰绰地折射。镜片下是无需掩饰的冷漠。
想起楚星鸾刚才滴水不漏的样子,他冷嗤一声。不愧是影后,演技真好。
他当然不相信她真的那么纯良,对沈绒只有感恩之心。人心的阴暗面,他见得多了。
楚星鸾以为沈绒也是平民出身。单论个人条件,无论外貌还是能力,楚星鸾样样胜过沈绒。而楚星鸾求之不得的一切,沈绒却能轻易得到,甚至根本不在乎。
施助理从未撒谎,却巧妙利用不完整的信息让楚星鸾误会。这样的误会就像肥沃的土壤,太容易催生出羡慕嫉妒恨的根系,在阴暗潮湿的地下蔓延。
前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低调的商务车,司机下车为他拉开车门,他坐了上去。
铁艺大门的电闸拉开,车辆平稳驶出,不疾不徐地离开别墅。
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也有。谁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排斥楚星鸾,其实是因为一个人。
望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退却的风景,又想起那个人。他的眸光变得明亮,唇角微扬,笑意沉淀为温柔。如果楚星鸾瞧见这一幕,大概会惊讶于冷心冷面的施助理竟然也会微笑。
那人曾是他的同事,他们都是霍先生的生活助理。那时他便迷恋她,但自知配不上她,只把感情悄然掩藏。
后来她成为霍家的女主人,从此与他有了天壤之距。
她就是苏荟。
于是他对她的感情埋入心底更深的地方,不能泄露分毫。
他不求得到什么,只希望她幸福。
所以他不喜欢沈绒,因为沈绒谋害苏荟,导致她流产失去孩子。他厌恶楚星鸾,因为楚星鸾作为霍白养在外面的情妇,疏远了霍白与苏荟的夫妻之情。
现在楚星鸾希望借助霍家的力量,让高翰得到报应。而沈绒又即将前往片场。那么,如果楚星鸾动了念头……
当然,作为霍家的忠诚下属,施助理不可能谋害大小姐。谭信一直派人严密保护沈绒的安全,高翰那点能耐不值一提,沈绒最多只会被骚扰恶心一下。之后,除了处理高翰这个人渣,谭信必将继续深查。只要楚星鸾被查出来,霍白就不可能再留下她。
跟随霍白多年,施助理看得很清楚,谁在霍白心中的重要性也抵不过一个沈绒。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但至少有一件事,施助理尚不知情——
自从上次沈绒在游乐园里提出要求,谭信已经撤掉了近距离跟踪保护她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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