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円一个。”
卖鸡蛋的人说。
他是一个有点秃头的矮个子小男人,臭着脸,腰间围着一个脏兮兮的围裙。
一只毛发都黏在一起,这边秃一块,那边秃一块,看上去丑得恶心的老猫黏在他脚下打转,打着哆嗦,喵喵地叫着。
“噫!死畜生!”
于是卖鸡蛋的人有些厌恶地伸脚踢了猫一下,看那猫缩到了一边,才缩回脚,又搓搓手,对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吆喝道:“保管新鲜,送给洋大人吃都使得。”
“二十八円。”
久见秋生指着边上用毛笔写出来的价格牌子据理力争了一下。
今日不同于往日,他现在很穷,还靠森鸥外养着,自然要讲价。
“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刚打完仗物资也紧张。”
卖鸡蛋的人看了他一眼,拧了一下眉,心道这人买不买还两说,便和他扯皮:“涨价了,我牌子还没找到认字的人改。”
久见秋生顿了顿,便道:“我认得字,写得也还不错,我给你改,你把鸡蛋二十八円一个卖我罢。”
“算了,我瞧着你也有笔没墨。”
对认字的人,卖鸡蛋的人多少还算是尊敬,况且本来就是他随口提的价,现在降下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下一次我可不让利了。”
于是久见秋生便低下头捡鸡蛋,那老猫于是便扭扭捏捏来绕他的脚,似乎是觉得也没什么热气,于是绕了两下便又回到那桌腿下头缩着了。
卖鸡蛋的人板着的脸上便露出来一个隐约的笑来,又伸脚踢踢那猫,那猫依旧绕着他的脚团了团,不声不响。
久见秋生在怀里捧了六个鸡蛋,从怀里拿出了几张皱巴巴的小钱结了账,等着他找钱——也正在这时,他听见脚步声从那头的巷子里传过来。
那人走过来了。
会是什么人呢?事实上在这种天气里,很少有人愿意出来才对。何况鸡蛋也算是贫民中的奢侈品,主顾多数是那些浓妆艳抹了后在舞厅里跳舞的女人们,而现在是清晨,这些舞女们已经狂欢了一夜,多数还躺在自己或者别人的床上——她们往往要到中午的时候才会起来,因此早上的生意不好才正常,但是今早这里倒是热闹。
卖鸡蛋的人也有点惊奇,又有点警惕,把鸡蛋往靠着自己的这里揽了一下——他已经看清那人腰上挂着的刀了,心中害怕这人发起狂来把他的鸡蛋都打碎。
那是一个高且瘦的青年,做武士打扮,神色十分严肃。他走过来,先看了一眼价格牌子,似乎是觉得还算合理,于是便蹲下来挑了一个鸡蛋,对着透过雪色折射出来的微弱天光看了看,开口问道:“新鲜吗?”
似乎是觉得语气太过于生硬,他补了一句:“买给病人吃的。”
“新鲜!昨天才在养鸡场收的。”
不得不说欺软怕硬是人的本能,此时卖鸡蛋的人缩着脖子,也不说要抬价了,话里话外很是讨好。
那老猫故技重施,又过来绕着这人的脚脖子转。似乎觉得这个人的脚背比较暖和,它谨慎地在上面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缩了身子,带着那点暖意又回它那桌底角落里去了。
卖鸡蛋的人偷眼去看他那猫,又偷眼看这武士,见他脸上没有厌恶才勉强放下心来。
“等我收完债就来买。”
武士把鸡蛋放下,提着刀大步走了。他走路十分地坚定,完全看不出来是放贷奸商的走狗——不得不说人不可貌相。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那边。
于是卖鸡蛋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忙抓着老猫的毛提起来教训道:“什么人都敢碰!仔细人家把你踢死了,你以为谁都和我一样心好?”
正说着,那猫支支吾吾地喵喵叫起来,卖鸡蛋的人往前一看,原来久见秋生还站在那里等着他找钱。
……他脸上一滞,连忙把猫放下,歪了头嘴硬地解释道:“这猫从小黏着我,跟得久了多少也留着一点情分,是乖巧的,可从来不碰我的鸡蛋,您别担心——我今晚就把它打成一张烂猫皮。”
久见秋生点了点头,似乎感觉不到冷似地站在那里。
卖鸡蛋的人担心他因为这事压价,心中发虚,脸上捧着笑;又道:“方才那人也没嫌弃,你看是不?他瞧着倒像是武士——唉,武士现在也没落了,谁还管老幕府那一套。”
此时他终于艰难地把该找的钱算好,将一把更碎的钱放在久见秋生手里。
于是久见秋生便也走了。
卖鸡蛋的人见左右终于也没了人,便又把那猫抱在膝盖上絮絮叨叨地教训,大抵是说些“往后你可都改了罢”之类叫人啼笑皆非的话。
那猫也果然不碰鸡蛋,只是窝在自己老主人的怀里取暖,偶尔伸舌头舔一舔他粗老的手。
正此时,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忽然隐约传来了狗叫声,老猫一惊,毛炸开来。卖鸡蛋的人连忙摸了摸它秃兮兮的毛:“不怕!那老狗咬不到你。”
说着说着他自个儿嘿嘿笑起来,低声哼起小调,那张又老又丑的脸瞧着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
……
小巷里,福泽谕吉用刀柄把向他扑来的狗拨到一边,正要狠狠打下去,却发现它被链子拴着,于是便收了手,站在那狗咬不到的地方堂而皇之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看。
这极大地挑衅了恶犬的尊严,虽然狗有没有尊严谁也不知道,现在姑且当做有——它对着这个武士狂叫。
狗向来是最看人下碟子的,这条狗大概称得上是此中翘楚。
或许它已经看出来这武士虽然穿得十分周正,但是里头的内衫领子已经因为浆洗过多次而白得发黄,僵板板地卡在脖子上;也或许是看出来他握着刀的手上有冻疮,绑着刀的带子也很久没换,边缘污黑;或者是他怀里没有一枚钱;总之它肆无忌惮地对这个落魄的武士大叫。
它显得十分健壮,虽然脏兮兮的,但是或许十分适合看家护院,说不准它吃的比贫民窟里绝大多数的人要好,也比那些自矜身份的,事实上早已经被时代远远地甩在身后的人家要好。
武士就是早已被时代抛在了身后的阶级——不过福泽谕吉依旧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武士。
他出身丰前中津(现在已经改名为九州大分县,然而居住在其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依旧只知道丰前中津,这让那里的行政长官十分气愤)奥平藩的士族之家,由于是无法继承家业的幼子,所以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同宗无嗣的长辈那里学习如何做武士。
那是一个十分暴脾气的老头,酗酒,年纪一把了还与人当街打架斗殴,将“我曾经可是迎风一刀流里头鼎鼎有名的人物……”之类的大话挂在嘴边,是一个总做出令人困扰之事的人,但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一个好老师。
他总是嚷嚷着要将福泽谕吉从他的弟子中除名,因为“你这个小家伙严肃的脸看着就叫人讨厌”;但是在教导刀术的时候也十分尽心尽力——与此同时却又总是对小福泽谕吉进行过于严格体罚。
……例如在练习时将刀打断了的话,其他人只会挨一顿揍,如果是福泽谕吉的话不但要挨揍还要进行“双手把断刀高举过头顶在门外站一夜”之类极其“武士”的修行。
他这样子让那些在福泽谕吉后入门的师弟们都觉得自己的老师做得太过火了,他们总是凑在一起说他的坏话,作为武士枯燥的修行中途还算有趣的消遣。
有时候福泽谕吉也会加入其中,于是师兄弟们笑成一团,说那个老头儿昨天多喝了二两黄汤,撞进了寡妇门里,第二天早晨才出来之类的香艳糗事。
那时候他们拿后山的竹子练刀,竹子都被砍秃了,只剩下种在地上短短的一截根,走过的时候甚至要小心谨慎,因为一不小心会被那些竹子刮伤腿。
但是被刮伤腿的话,就不用挑粪“喂竹子”了——虽然挑粪不是难事,但是粪臭,尤其是热烘烘的夏天,简直扑鼻难闻。虽然大家都知道竹子长得快就要喂肥,但是谁也不愿意干,到最后轮着来。
福泽谕吉是师门这一代里最年长的师兄,身为老师的老头儿不靠谱,大家有事情就找他。
往往一到夏天,那些年纪还小,心思机灵的师弟们就会故意叫竹子刮伤腿,活蹦乱跳地过来找福泽谕吉,指着腿上那一道小红痕笑嘻嘻地请假不干。
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笃定了身为此代之长的福泽谕吉绝对不会拆穿他们,所以才这样胆大包天;不过他们请了假,活儿就要福泽谕吉干了,因此一年四季里总是能看见他挑着摇摇晃晃的污桶在清晨穿行在被砍得半秃不秃的竹林间。
这也是他在师门里受到师弟们敬重的原因,因为在大家眼里,师兄刀术很好,人也很好。
福泽谕吉自己也喜欢爬山。
他喜欢清晨,也喜欢竹林,以及里面的鸟雀。因为害怕猫吃了他的鸟儿,他曾经花了一整个夏天把山里所有的猫都赶走了。
那是他十四岁的事情,自那之后似乎天下所有的猫都恨上了福泽谕吉。
挑着桶到山顶时,能正好赶上一个鸟雀声里的日出。下了山后,那些心虚的小家伙们会凑过来给他打扇子,在师父醒来前的最后一段自由时间里嘻嘻哈哈地说笑。
“吵甚么!”
老头儿醒了,先破口大骂一气,然后拿那柄少了很多梳齿的木梳子把头发紧紧地扎成武士的月关头,臭美地对着铜镜照一照;那柄梳子是他死了很多年的老婆留下来的,铜镜也是。
尽管有些时候的下午他会去一里外的酒馆里喝到整个人烂醉如泥,而后再踩着夕阳歪歪扭扭地进了门来,立时吐一地酸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到床上去睡,给福泽谕吉留下一地要扫的烂摊子,但是即使如此——
在宿醉第二天的清晨,这位老武士依旧会把自己打理得衣冠整齐,连木屐的带子也端正后,才昂扬地迈着八字步走出来。
然而那好像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到底是多久呢?
才不到两年,记忆里那些师兄弟们的脸甚至已经开始模糊了,像是白骨沉进湖底一样似乎也捞不出来了的模样,为此他不得不开始一个一个念他们的名字,试图加深记忆。
两年前,大战开始。
几乎所有的师兄弟都被征上了战场,即使是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六岁的小师弟也是。
征兵的人举着名单念名字,把他们一个一个推上军用卡车,给他们分发武器,但是也没叫他们解下腰上的刀。
因为身为师兄而沉稳很多的福泽谕吉把那些因为马上要上战场建功立业而激动的师弟们往军用皮卡的里面推,防止他们从卡车的边缘掉下来。
所有的人都闹哄哄的,有的人说后悔自己的刀落在了家里没有拿过来,其他的人大声地笑话他;每个人都大声说话,似乎能用大声说话掩饰心里的激动与恐惧似的。
军官拔刀敲了一下卡车的边缘栏杆,喝斥大家不要说话,于是众人都住了嘴。此时,卡车的发动机开始嗡嗡地叫着,要开动了。
它开动了,把那山,那竹林,那落魄的和室都丢在后面,驶上尘土飞扬的路。
福泽谕吉那时站在卡车尾巴的地方,他用手按着刀柄,回头时遥遥地看见他的老师披头散发,裸着干瘪到能看清肋骨的上半身,只穿着一条裤子从那破旧的和室里冲出来。
他跑掉了一只鞋,像是个瘸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用力挥舞着刀,似乎喊叫着什么,徒然地追着皮卡车跑。
他追得很快;
在他的身后有一些妇孺,也费力地踩着小脚追着车跑,但是她们远远地被落在后面。
皮卡开始加速。
老人逐渐被甩在后面。
他更加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像是个丑陋得可笑的稻草人一样摇晃着;他沙哑的嘶喊声夹在军用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里远远地传过来:“谕吉!谕吉——”
渐渐的,这叫喊声越来越小,再也听不见;渐渐的,那个老人成为了歪歪扭扭的土路尽头一个小小的黑影,对着颠簸着前进的卡车的摇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再也看不见。
记忆从这里开始就变成了冒着一簇簇火的枪口,黑夜连着白天,根本不会停歇的炮声。圆鼓鼓的东西飞进了壕沟里,是炸弹。下意识翻滚着躲开后,近在咫尺的爆炸声把耳朵震得两个月听不见声音,刚才还在身边的人已经成了一片开花血雾,雾洒下来的时候,或许在脸颊上能摸到半截肠子。
“胜利了,可以回乡了。”
有一天,所有人都开始说这句话,然而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谁也不知道,而那一天真的到来时甚至没有人知道具体是几月几日。
福泽谕吉撕了自己已经提前写好的遗书,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在撕遗书。他从北海道站登上了回乡的火车,那天他的耳朵还包着纱布,血从里面透出来。
“我真怕我回去后,老婆已经给人睡了。”
和他挤坐在一排的人很活泼,讲个不停,从自己离家的那天小儿子尿了床讲到自己自己家隔壁寡妇养的狗咬过他的脚后跟,因为右耳听不见声音,福泽谕吉听得不大清楚他絮絮叨叨的话,只是沉默地听着。
那人忽然哭了,伸手拼命地晃福泽谕吉:“你说话啊,你快说话啊!你别睡,睡了就死了!睡了就死了!”
福泽谕吉看见他的手指被截掉了一根。战争发生在冬天,很多人的手直接冻烂了,害怕坏的更多,只能直接把手指剁掉。很多人躺下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被晃得难受,感觉耳朵开始出血,心里烦躁的不行,大声吼道:“别晃了!”
本来他的长相就锋芒毕露,沉了脸简直能吓哭小孩。那人吓得一缩,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喃喃道:“战争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长长地舒出来,福泽谕吉闭上眼睛:“现在你在回家的列车上。”
“我要回家了。”
那人抹了一把眼泪嘿嘿地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我要回家了!”
“欧呦呦!说不准你老婆已经给人睡大肚子了。”
“关你娘老子屁事!又不是你睡大的!我塞你一嘴粪信不信。”
整个车厢似乎因为这粗鄙的恶劣玩笑都活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抢着说话,似乎要把在战争的两年间憋在心里的话都一口气说完,说到声音嘶哑喉咙出血也不停。
福泽谕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靠在车窗边拉开帘子往外看,因为火车开得还算快,所以树影纷纷倒退。
在阵亡名单上他找到了几乎所有他的师兄弟的名字,只有年纪最小的师弟不在上面。
他们几乎全死了。
“一个丁,一个兵。一个将,一场仗……”
火车站月台边,帮毒贩卖大烟的小孩儿们大多数只穿着一条烂裤子,裸着背凑在一起玩弹石子儿,一边把石子往小洞里弹一边唱,时不时用脏脏的手擦一下鼻涕。
看见这些缺胳膊断腿包着耳朵扎着头的兵从火车上下来,他们一哄而散,而后过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过来悄悄问道:“先生,要抽那个不?”
“那个”就是大烟。
由于在战时情急时被用作麻醉剂,剂量往往难以控制,很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都染上了烟瘾。到底打仗卖的是命,被遣散的时候发了一点钱,当时就散去抽大烟的人倒不少。
有一个小孩儿蹭过来拉住了拄着刀慢慢往前走的福泽谕吉的袖子,对他挤眉弄眼:“要女人吗?可漂亮了,一次三百円,你要是能多带几个朋友来,我姐姐只收你二百円。”
“不要。”
福泽谕吉轻轻摸了一下这小孩被刮得干干净净的青头皮,遭到他“呸”了一声:“吝啬鬼!”
被他这样说,福泽谕吉也不生气,只是拄着刀往前不停地走。
他舍不得坐车,就这样走了一日夜,到了故乡的河边。
有一对男女在河边搂着,他也视而不见——他忽然回过头了,脸迅速涨红,指着那女人道:“你,你……”
那是他师弟离家前娶的妻子。
“你什么你。”
抱着她的那男人把裤子一提,大咧咧站起来:“逃兵的老婆谁不能玩?你要是想的话你也来。”
他的脸上挂着那令人恶心的笑走过来,狠狠地将福泽谕吉一推,待看到了他手上那刀顿时气势一矮,若无其事地后退,嘴里倒是不饶人:“什么玩意——就你会逞英雄!你问她,是不是她自己要的。”
福泽谕吉默不作声地把行李一抛,拔刀出鞘,那人转身就跑,被砍成两半,跌在地上,咕噜噜地冒血。
那女人也不尖叫,只是拖着身子爬起来,到那人的尸首上摸出一卷钱来,要塞进怀里——她被福泽谕吉踩在地上,用刀抵着喉咙。
“你这恶妇!你丈夫还没死!”
青年武士手中的刀即将刺下去却硬生生停下了,他的手在颤抖着:“等他回来,处理你!”
此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仅十七但是已经是母亲了的女人脸上露出那样一个惨白的笑容。
“他死了。”
她轻轻地说:“他是逃兵,被抓住枪决了,一年前。”
福泽谕吉手中的刀颤抖得更厉害,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但是那个女人没有理他,她仰躺在那里,看着天空,瞳孔里空空荡荡,虚虚地凝视着某一处:“他被人拖上去——我抱着孩子挤进人群里,喊着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露出一个梦幻的笑来:“他真英俊,我一直都好爱他。那时候他也喊我的名字,我们一起哭,我们离得好近,他伸手,我也伸手,可是我们拉不住了。”
然后呢?
然后——
他和很多被抓起来的逃兵一起被拖到了墙边站着,很多人开了枪,有不熟悉枪用法的警察还擦枪走火打伤了自己人。
“那时候他站第三个,从左边数起。”
女人挣扎着动起来,胡乱地挥着手,尖利地大笑出声:“他站在从左边数起第三个!第三个!”
在阵亡名单上,福泽谕吉找到了几乎所有他的师兄弟的名字,只有年纪最小的师弟不在上面。
他们几乎全死了。
此处修改。
他们全死了。
青年武士把被他杀死的男人的尸体踢进河里,给还在疯疯癫癫地说话的女人裹上衣服,扶着她往河对岸走。
一块石头砸到他的刀柄上,他抬起头,看见桥边一个小孩怀里捧着一堆石头,一边往这边扔一边跑:“逃兵!逃兵!逃兵的老婆!”
他看到福泽谕吉阴沉的脸,有些怕,怀里一松,石头全洒落下来砸在脚背上,吃痛跑掉了。
“老师呢?”
“去年冬天喝醉了掉进河里。捞起来后说了一宿胡话,隔了一天没了。”
女人已经开始平静下来,伸手梳头发。她忽然阴森森地笑起来:“大家说他是因为教出了我丈夫那样的学生所以羞愧而死,你信吗?”
“不信。”
福泽谕吉说。
这个女人愣了一下,微微地笑了笑。
把福泽谕吉迎进家里后,她用破壶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施了一礼,说自己要去梳洗一下,随后款款走进了内室。
茶水饮尽,她也没有出来。
闻到了血腥味的福泽谕吉冲进去时看见女人背对着门靠在祭桌上,整个人扑在那里。祭台上的香刚刚点上,中间放着一张少年的黑白照片,对着镜头局促不安地笑着。
她握着一柄短刀的手无力地垂在桌子边,将她翻过来,便看见胸膛上一个洞,红色的血泉水一样往外淌。
在床上睡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边上放着半罐洋奶粉,一卷卷钱散落在边上,似乎是匆忙间从各个地方翻出来的,堆得像是刚刚割下来的稻草。
福泽谕吉走过去把那个孩子抱起来,忽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才发现在他的脚踝上绑着绳子——他的母亲大概很害怕他醒来乱爬,所以把他绑住了脚拘在这里。
桌上有笔纸,自杀了的女人似乎曾经展开了笔纸想要写些什么,或许是遗书,但是到底没有写;或许是因为她不认识字。
笔墨已经干涸了。
……
福泽谕吉被家族的人告知,假如自己收养这个孩子的话,家族就不会收留他,因为这个孩子是卑鄙的逃兵与娼女的孩子,有辱家风。
现在家族是他的长兄为家主,他不太喜欢福泽谕吉,因为他听说自己这个弟弟是一个勇武的军人,感觉他回来的话会显得自己十分没有用。
事实上他宁可福泽谕吉带着这个孩子回来,这样的话,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他永远的污点。
但是他们的母亲却十分的清醒,决心逼迫幼子放弃这个孩子。
然而令这个聪慧的老妇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两天之后,福泽谕吉带着这个二岁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地方,登上了去横滨的火车。
“横滨啊,是一个肮脏到了神都不会到往的可爱城市,无论是什么人,就算是魔鬼的孩子都能在那里被接纳。”
这句话是福泽谕吉在偶然间听到本部的参谋口中说出的话。
那位参谋命讳夏目漱石,是一位十分可靠的人。曾经询问过福泽谕吉是否读过书,并且做出了“现在国民受教育度还是太低,福泽君十分可惜,以后有机会的话要多读一些书”这样的评论。
那就去横滨。
福泽谕吉草率地做了决定。
这一次他离开的时候,看见曾经的老师的家后那座山上,竹子已经长得郁郁葱葱。
再也没有人会在那里斩竹练刀了。他是唯一活着的,最后的武士。
……
现在这位最后的武士暂时沦为帮某个放贷的人收债的专业打手。
人都是要恰饭的嘛。
而且还有个孩子要养,就更要工作了。横滨是一座严重西洋化的城市,由于“黑船来航”的背景,人们爱穿洋服,吃洋餐,就连饭店的服务生都要会说几句洋人的话。
然而福泽谕吉甚至不认识字。
他只有武力。
在第一天来横滨的时候,他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也不知道怎么坐电车,在公园和其他流浪者为了抢一张长椅大打出手差点被警察抓走——遭到了批评教育。
那是一个很风趣的警察,姓江户川,告诉他可以去找类似于保镖之类的工作——“不过洋人喜欢雇佣那些黑皮的大汉当保镖,而且也根本看不起冷兵器,他们喜欢用枪。”
他那个时候正在下班路上,经过公园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场斗殴,于是前来阻止。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哈欠连天:“男人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幸好我有个好老婆。我家的孩子也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家伙,哈哈。”
“我的帮助求回报,福泽君——等一下,不是那个!那个是洗衣粉!”
他一边帮助福泽谕吉在路边的商店里挑选便宜奶粉,一边唉声叹气:“我只希望你这样危险的人往后不要太多的惹是生非……唉,太多事件了,真的是有太多太多的事件了,最近横滨乱得像是要炸开的弹药桶。”
这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警察,他似乎一直都有昂扬的斗志与对这个世界充沛的爱。他转过身来随手摸了一下福泽谕吉抱着的孩子的头,哈哈笑起来:“小家伙,要好好长大!你的父亲很爱你!”
他们走出商店的时候福泽谕吉忽然对江户川警部道:“那个与我斗殴的人,手上有火。”
“你没看错吗?”
江户川警部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很快他叹了口气:“告诉你也无妨,这在横滨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你知道妖怪吗?”
“有所耳闻。不过那是愚昧之物,现在应该很少有人信了吧?”
“唉,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
警察把头上的帽子拿下来扇了扇风,皱起了眉毛:“这么说吧!妖怪是存在的,不过他们其实是人,有特殊能力的人。”
“嗯?”
“就是所谓的异能者,操纵水啊,火啊之类的。总之什么乱七八糟的能力都有,藏在这个城市的里世界,净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叫人头痛。”
“这样……吗?”
“总之大多数异能者都混在黑帮里,利用能力无所不为,只要避开他们就行了。最近政府正打算对他们采取措施,不用担心,说不准干完这一票我就升职了。”
他活泼地对福泽谕吉眨了眨眼:“祝你好运,再不回去我的妻子和孩子要念叨我了。”
他并不知道这导致了福泽谕吉将异能者过分妖魔化。
我应该无法与妖魔抗争。
自觉自己身上担负着‘将师弟的遗腹子国木田独步养大成人’这一重任的福泽谕吉本来是一个莽撞的青年武士,但是自从来到横滨……
这个福泽谕吉明明超强却过分慎重!
……
现在,慎重的福泽谕吉在蓓梨夫人街迷路了。
这里的小巷过分复杂。
到底是那一扇门呢?
会不会敲开门就冲出来喷火的异能者呢?敢于欠债不还的说不定有所依仗!
他心中有些忧虑于国木田独步——这个孩子最近几天有点感冒,他想快点要完债然后带一点鸡蛋回去。
这里的鸡蛋才二十八円,他所居住的地方鸡蛋已经涨到了三十二円。这里当然有蓓梨夫人街声名狼藉的原因,也有这里买鸡蛋的人很多,所以店家敢于选择薄利多销的策略的原因。
不管他怎么想,现在还是又在小巷纵横交错的地方迷路了。
“这位先生是在找什么人吗?”
有人对他说话。
福泽谕吉转过头来看,发现是一个穿着旧风衣的青年,正靠在电线杆上剥着鸡蛋。
在他旁边站着刚才也在买鸡蛋的另外一个青年,用绷带把头发扎在了脑后,正在戳掌心的鸡蛋壳玩。
……他迷路的时间人家都把鸡蛋煮熟了。
森鸥外把鸡蛋壳剥干净之后放在久见秋生掌心里,自己拿着白白净净的鸡蛋咬了一口:“这里的路可不好找,很多人都藏在这里躲债,你是来催债的人?”
“你要通风报信吗?”
福泽谕吉皱着眉看他。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青年并不是什么好人。
“你在这里绕来绕去半天,早就被看见了。”
森鸥外耸了一下肩:“新手总是做不好这种活,真是的,看来放贷的也是新手——地址给我看一下怎么样?说不准我能帮上忙。”
“代价。”
“嗯哼?”
“没有帮助是不用付代价的。”
“啊,真麻烦。”
森鸥外“啊呜”一声把鸡蛋吞下去,被噎得翻白眼儿:“我是医生,而看上去你像是个擅长惹是生非的人。往后受伤了的话优先来这里光顾我的生意呗?价格比医院便宜,比其他诊所贵一点,手法保证专业,不留后遗症。”
“你有医师证吗?”
福泽谕吉问道。
森鸥外似乎被呛到了,咳嗽了起来。他眨了一下眼:“当然有,你要检查?”
“不必了。”
福泽谕吉把那张写着的地址的纸条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森鸥外看。
并不是很认识字的他找路都是靠着对照笔画与路标,就算是森鸥外的医师证是假的,他也根本分辨不出来。
计划是攒钱,把独步送去上学。自己可以靠着报纸扫盲栏认字。只要是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这就是武士的精神。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看着地址的森鸥外表情变了一下——按照这个地址找的话,会找到蓓梨夫人街最大的舞厅。
有关于那个舞厅的传言很多,把香艳的那一层拂去,剩下的就是真相——“里面有那种怪人”“有黑手党的背景”“很多政客也会来来往往”。
舞厅的生意相当兴隆,里面的女孩子们有些曾经是森欧外的病人——主要是打胎。
在这种地方借贷的人尤其多,但是很少会有人冲进去要贷,因为这样相当于不给站在舞厅背后的黑帮面子。
“你是外来客?”
想到这里,森鸥外问了一句。没有等福泽谕吉回答,他就自言自语地回答了自己的这个问题:“你是,所以他们让你来做‘信使’。现在可没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习俗了。”
“什么意思?”
福泽谕吉并不是自笃武力而冲动自大的人。他现在明白了这个简单任务之中似乎另有玄机。
“横滨有很多乱七八糟的黑帮,这里算是其中某一个的地盘。这个地址呢,是它的钱袋子之一,你去要债的话就冒犯了那个帮派的尊严,而且含义大概也就是‘有别的帮派看上这个地盘’了,类似于古代打仗下战书之类的行为。”
森鸥外一边解释一边往巷子那边走,伸出头去大喊一声:“嗨!那个卖鸡蛋的!收摊了!这几天估计要打起来了,不想你的鸡蛋被打碎一地就快回家!”
“真的?”
买鸡蛋的人也大声地喊回来:“我一天生意可不少啊,森医生!”
“要钱不要命,有资本家的潜质啊!用来绞死自己的绳子卖不卖?”
“当然不卖——”
那买鸡蛋的人笑了起来:“正好这两天我也想松快一下啦!”
“等一下!”
福泽谕吉想起来这里的鸡蛋比较便宜的事情。但是他又想到自己收债未果,囊中羞涩,于是只喊了一声就算了。
“想找那家伙的话,就去那条巷子最里面,拐一个弯,看见是死胡同就到了。”
森鸥外看出了他的想法,他医生的雷达亮了起来:“你家里有需要补身体的病人吗?要不要送到我这里来治疗啊?有病床哦!”
“没有。”
福泽谕吉生硬地否认了一句,他追上去拉住了走到了这里还往那边走的森鸥外的胳膊,冷下了脸:“你要去干什么?”
森鸥外把福泽谕吉的手从胳膊上用力打掉,躲到正在戳着蛋壳玩的久见秋生身后:“当然是通风报信咯!毕竟我也在人家的地盘上讨生活嘛~”
“……卑鄙!”
被套出了情报的福泽谕吉勃然大怒,把刀从腰上取下来就要追过去,森鸥外拔腿就跑,顺便把一个没有剥的鸡蛋塞进久见秋生的手里:“拦住他!”
久见秋生:?
你试图用一个鸡蛋笼络我?
……轻得过分,是一个巧妙剥开的鸡蛋空壳。
明明连吃两个鸡蛋会被噎得翻白眼但还是一定要这样做,为什么呢?他如是想着,把鸡蛋壳随手丢在了窗台上,提起边上的晾衣杆。
“请指教。”
他拦住了福泽谕吉。
刀法,在下也略有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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