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出城的时候车队长度极其骇人,车轨也很重的原因是带着石弩组件的弩兵们那个时候就躲藏在那些巨大的箱子里。”
青年平静地说道:“甲斐国接壤赤池国南部,但是领主却以甲斐领主的弟弟,官拜权中纳言的藤原纹道此时正在洛河天京的梭衣天皇处,所以车架将取道出云国领地,北上洛河为理由强行‘经过’踯躅冷泉馆。”
“我早就应该从中意识到反常,但是我却没有,这是我的责任……”
他开始说第一句的时候,坐在他下首的众武士之中有一个人便在不停的颤抖着——当久见秋生将责任归咎于自己的身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以手掩面大哭起来。
宇髄窝斗,负责情报工作,掌管着负责收集信息的探子与忍者番队。
“久见大人!请下令在下切腹谢罪!”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向前扑出两步,跪在堂中间,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放在面前,头重重地磕在厢房木制的地板上:“这全都是在下的责任……在下因为家事在情报工作上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
端坐在上首的青年只是低着头看舆图,没有看他;而众人的目光则相反,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宇髄窝斗看。
事实上当“石弩”二字一出,几乎所有人一瞬间便万念俱灰;富冈小平太的心脏也猛地狠狠一跳,但是很快他觉得久见秋生的语气不是毫无回转余地的那回事,于是便盘腿坐在那里,仔细地算了一下——假如在戌时石弩便被留在狮子音山的话,那么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要是石弩真的已经组装好了的话,那么现在乱石大概已经砸下来了。
反应过来这一点后,他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狮子音那一声巨响。
此时坐在下首的众人都早一步晚一步地反应过来,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在意识到似乎灾难没有降临的时候,有些与宇髄君平日里是好友的人便有些不忍起来。
“闹够了吗?”
在宇髄颤抖着伸手去拿短刀的时候,一直看着舆图的青年终于发话了。
他平静地问道:“宇髄君,难道你的武士道就是懦夫一样用死逃避一切吗?”
这句话就像是铁一样冰冷而没有温度,宇髄窝斗被这句话逼迫到连想要说出自己想要自尽谢罪的话都说不出了。假如刚才他切腹自尽能够维护自己武士的尊严的话,现在就算是他真的切腹自尽,也只会被盖上懦夫的标签。
“你的确有不可推卸的罪责,但是宇髄君,这和我身为主事之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不冲突……现在并不是争论这一点的时候。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那么就带着这份必死的勇气去赎罪,而不是叫嚷着让我赐你切腹。”
久见秋生坐在主座上皱着眉轻轻地敲着舆图,他的左手拿着炭笔,不断地在妻女山的侧峰与古池湖这两条路上画圈:“现在请服从我的命令,回到你的位置坐好。”
他不再理会这一点小小的风波,而是慢慢吐出一口气:“下一批骑兵大概会在子时结束的时候到达,也就是我们只剩下一个时辰。”
“他们到达狮子音山的时候就会意识到石弩并没有起到作用,由于骑兵的高机动性与爆发力,我们根本无法阻止这一次信息的传出。”
“虽然即使是信鸽也无法迅速地飞到主城,但是接下来前来的援军将会加快行军速度。我们无法预测接下来的事情了,只能把握这一个时辰。”
富冈小平太叹了一口气忽然插嘴:“久见,不要皱着眉了,一切还没有到最差的地步,比如石弩似乎是没排上用场,果然巡查狮子音山的决策很有作用……”
他本来是看久见秋生的神色太过于糟糕于是才说这样的话的;但是当他意识到久见秋生只是
失神地望着他的嘴唇的时候,富冈小平太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没有作用。”
他听见久见秋生的声音忽然颤抖了,这是他今天晚上说话声音第一次带着颤抖的意味:“没有作用。负责巡查狮子音的无名被那一批骑兵调虎离山,他去了妻女山。”
“那……”
“我已经向姬君大人的母家青土国请求接应了,在得到回复之前至少应该到国土接壤处。是从古池湖上妻女山还是从侧峰上妻女山,大家说一下自己的意见吧。”
青年近乎于逃避地狼狈地转移了话题,在自己的好友疑惑的目光里他低声地说:“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小平太,求求你不要再说这件事了。”
一个时辰前。
大约亥时一刻的时候。
地面上车轨的痕迹很重,把从两旁粗野地生长进了主道的草木都压成了烂酱,风里淤塞着那些被碾断的茎叶散发出的苦涩气味。
在山林里穿行游击一向是无名的强项。如同野兽一般,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一群往妻女山方向去的骑兵的踪迹,并且追逐着他们撕咬。
少年耳朵上的花札在风里飞扬着——风呼啸着从他的两颊边擦过,似乎追逐着他想要诉说什么似的,但是即使是无名仔细倾听,也无法明白它的话语。
今夜没有月亮,火把在风里燃烧着,几乎被吹得要熄灭。
[我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日月丸追上来,轻轻敲了一下无名的手,无名有些烦躁地回过头来,辨认着他的口型。
[车轨的痕迹和之前十分不一样,太轻了。]
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在刻意地模仿他的收养者——无论是简单地用发绳绑起来的头发也好,总是保持着微笑但是又有点淡淡的疏离感的神色也好,日月丸总是追逐着久见秋生的步伐。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不是久见秋生的孩子,因为他的气质和久见秋生颇为酷肖,总是让人忽略他们两个人的五官容貌并不相似的事实。
事实上日月丸的眉眼和紫藤姬的眉眼有些相似,只是他们两个人一个总是做女孩儿打扮,另外一个做少年武士打扮,且沉默寡言从不惹是生非,因此至今没有什么人说过而已。
“什么意思?”
[不确定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分出骑兵与车痕应该没什么关系,但是车痕的确变了。]
此时此刻,众人都低下头看;果然地上乱七八糟的马蹄印之中,不知何时,车架的痕迹显得十分浅淡,甚至没有。
“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假如不去妻女山的话,源三郎一定撑不住的。要是被夺走了妻女山关隘口,就连撤退的余地都没有了。”
无名微微皱了眉:“支援妻女山势在必行。”
[我回狮子音山看一看。]
日月丸调转了马头:[妻女山就交给你了。]
无名想了一下:“把信鸽带走吧。”
[不用担心,我有鹰。]
少年笑了笑:[在我追上你们前,可不要被那群骑兵打败啊,叔叔。]
“切!”
无名火冒三丈:“可别小看我!等着瞧!我一定会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他在日月丸的身影已经消失之后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一眼;但是少年的马速很快,已经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之中。
亥时三刻。
[……啊。]
少年形容不出来自己看到石弩时的心情。
他看着高耸入云被树木掩映着的庞然大物,又望了望馆城的方向,半晌也只是低低地[啊]了一声。
怎么办……
下意识地他想要找无名,但是按照无名的速度,一定赶不回来了。
[竟然真的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石弩,怎么会有石弩呢?]
现在回到馆城报信的话,大概也来不及了……
他把自己藏在树丛之间,看着一部分人一边抱怨一边踩着高高的架子往上爬,把那些巨大的柱子一样的巨木费力拖上去,填补在那个骨架已经显现出来的庞然大物上面,而另外一部分则正在用镐把狮子音山上大块大块的石头敲下来。
他们压低着声音,但是日月丸的听力是那样的好——无数句“快了吧?马上就好了吧”这样的话往少年的耳朵里钻,就像是死神的镰刀一样架在他的喉咙上面。
少年还太小,才十四五岁;但是生长于乱世的他见到的最多的东西就是死亡。
从这里能够远远地眺望到城下町的灯火……城下町,大家都在城下町!
石弩……石弩会把一切砸得粉碎的,必须要毁掉这个东西……
他的脑子乱哄哄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刀拔了出来,紧紧地握在手中。
[不能冲动。]
在几乎就要冲出去的那一瞬间,少年忽然冷静了下来。
对方的人很多。
用刀斩断石弩的某一部分的话,他们只要换一根木头就行了……狮子音山上到处都是树木,所以关键的部分应该是由铁构成的那一部分以及兽筋制作成的柔绳。
但是刀,能够斩断那么多铁吗?
而且根本不可能在这么多人环绕的情况下……
假如世上真有什么不可能,也必须可能。
因为家在身后,所以一步,也不能后退!
石弩被组装在悬崖上,这是唯一的机会……人力无法把它推下去,那么,假如悬崖的那一角坍塌了呢?
亥时六刻,狮子音山上,四处都是尸体。
握着半截断刀的少年背靠着石弩剧烈地喘着气。
血从他的眼睛里,嘴里,耳朵里流出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他强弩之末了。”
谁在说话。
好累。
身体已经受不了这个强度的战斗了。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大概要死了。
但是一定要把石弩毁掉。
所以……
少年浑浑噩噩地挥刀——风声,是弓箭的声音,已经躲不开了——这一箭把他钉在了石弩上面——于是他的手无力的垂落下来——不,他是对已经破碎不堪的地面挥了一刀。
就像是一个信号,乱箭飞射而来,箭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的手脚,他的眼睛与额头,把他扎得像是一只细瘦的刺猬。
众人蜂拥上前想要斩下他的头颅。
这最后的重量终于让悬崖断裂;石弩摔进深崖,被乱箭钉在石弩上的日月丸也一样。
[阿秋,我……]
好像回不了家了。
那一瞬间,这个生来天哑的少年和石弩一起被狠狠地碾碎在了山间的乱石里。
那声响彻云霄的巨响,是他这一生唯一“说”出声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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