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久见秋生》

第27章 暗之中的紫藤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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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君?”

一处庭院里,捧着药碗的侍女为难地跪在廊下,语气有些奇怪的怜悯与散漫:“再不喝药的话,药就要凉了。”

“我不要喝。”

昏暗的室内,躺在榻上的那个孩子低声说:“你退下吧。”

那是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剪着乖巧的公主切发型,穿着色调沉闷的黑色浴衣,上面用白线绣了白鹤,绿线绣了松树。寻常的孩子固然不应该穿成这个样子,但是假如说这个孩子体弱多病,而他的家人迫切地希望他能够病情好转的话,那么穿着这样的衣服也是情有可原的——无论是白鹤还是绿松都是长寿的象征。

榻边点着一盏精致的花灯,里头的烛火幽幽地燃着,就像是躺在榻上的孩子飘摇的生命之火一样不停缓缓摇曳着,好似忽然之间就会没有预兆地熄灭一般。

“还是喝药吧,姬君,要不然的话,身体是不会好起来的。”

那侍女又劝了几句,而厢房里则传出来了一些细弱的咳嗽声。

“姬君?”侍女连着唤了好几声,最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开了厢房的障子门:“就算是姬君不喜欢苦味,家主大人也已经给姬君准备了很甜美的蜜饯了,不要再拒绝了,这样的话会让人很难做的。”

这样的话固然是对的,但是如果说这是一个寻常侍女对家主的女儿这么说的话,多少有一点太过于没有分寸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厢房里面榻上那个被称为“姬君”的孩子并没有说什么不满的话,他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微微斜过来了一点,没有任何感情一般看着侍女向前膝行了两步,做出谦卑的样子把盛放着药碗,一小碟子蜜饯,以及用以艺术装饰性的紫藤花的托盘悄无声息地放置在了地上。

“真的会让大家难做吗?”

他轻声问。

那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正和他糟糕的身体一样有些虚弱,让人有些心颤。

“是的啊。”

侍女其实每天最喜欢的时间就是来给“姬君”送药的时候,因为这位姬君实在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虽然和小孩子一样不喜欢吃药,但是只要说出类似于“好为难啊”这样的话,他就会立刻配合大家的行为。

她看着孩童艰难地坐起来,伸手想要端起药碗,但是似乎是由于没有任何力气而失败了。于是他便拿起勺子,慢慢地把白瓷碗里乌黑的药汁一口接着一口饮尽。

侍女看着看着,心思就跑到了别的地方去——听说这位姬君无论是哪里都十分金贵,就连喝药的碗都相当地珍惜罕见,听说是从唐土那边传过来的从官窑里烧制出来的纯净的白瓷。这是这一回来给姬君治病的医师的要求——他坚定地认为,白瓷是纯净的,用白瓷装过的药汁可以拔除姬君身体里的病鬼。

不过姬君的身体还是极其的不好,大概白瓷并没有这种作用吧。侍女又想:但是,白瓷真的是很漂亮啊。

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与自己一直住一个屋子的小织在前几天得了二公子的青眼,成为侍妾住到大屋子里去了,听说她现在也成为了可以用上白瓷的人。

要是自己也能够和小织一样美丽,被公子看上就好了——正在她做着这种美梦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呛咳声,叫她忽然地便从不实的幻梦当中猝然醒过来。

但是当她看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这个病弱的孩子已经停止了咳嗽。他的脸颊就像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雪一样洁白而脆弱。而在此时他两颊现出五月里晚开了的樱花一样的绯红,真的宛若女孩子。

“不用担心。”

似乎是发现这个侍女有些恐惧被责罚,紫藤姬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不喜欢甜的东西,你把蜜饯拿走吃吧。”

“姬君真的不要吗?”

这个侍女有些惊喜:“很甜的……真的很甜的,我小时候在家乡吃的杏子闻起来都没有这些蜜饯甜……”

紫藤姬于是看着她。

这是一个面生的侍女,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她和小织似乎并不一样,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和他说了很多的话——他对这种作为倾听者的感觉有些新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雾。”

阿雾的确是新到府里来服饰的侍女,她还年轻,十三四岁,是那种喜欢叽叽喳喳的年纪:“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天,门外面的雾气很大,我阿娘说阿爹请来接生的婆子在雾里迷路了,她还没有到家里,我就已经出生了,所以就给我起名字叫阿雾啦。”

“我第一次见到你。”

紫藤姬点了点头,把蜜饯往阿雾的身边推了推:“你吃吧,我不喜欢。”

蜜饯的确是甜,然而甜完之后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的,只能听见外面风刮过去时紫藤花不断发出细碎乱响的声音。

紫藤姬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喜欢。他不明白什么是不喜欢,但是已经感受得到这种感情了——好寂寞啊,好寂寞啊,寂寞到了能够躺在这里透过窗子看着外面有一只蜜蜂飞进了紫藤花间都会感到开心的地步。

但是为什么阿雾喜欢呢?蜜饯这种会给人带来痛苦的感觉的东西,为什么她这么喜欢?

他就那样看着阿雾高高兴兴地抓着蜜饯塞进嘴里,看着她唇角翘起的弧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微微弯起嘴角:“多吃一点好了,阿雾,我喜欢你。”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阿雾听到了他的话,似乎变得很是恐惧,就连咀嚼蜜饯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姬君……”她哆嗦着,手里的蜜饯洒落在地上,但是出于恐惧,很快她又把那些蜜饯拾起来往嘴里塞,急匆匆地捧起托盘走了。

不合时宜地,阿雾的脑海里想到了小织对她随口抱怨的话。

“真是不喜欢那孩子的黑色眼睛。就像是用来漆铠甲的那些颜料一样黑得叫人害怕,我才不要当他的侍女。”

小织那个时候坐在床上用彩色的丝线打络子,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那位‘姬君’的院子里就像是藏着什么令人芒刺在背的东西似的,我每次走进去的时候都超级害怕。”

“为什么?”那个时候她根本不能理解,但是似乎此时此刻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死气沉沉啊……感觉这里……就像是被抛弃了的地方似的,叫人心里忍不住感觉到害怕这种感情的真正含义——来源于死亡,疾病,那些人力无法抗拒的东西。

“真可怜啊。”

阿雾捧着托盘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在院子门口她往回望了一眼,感觉这间四处都开满了紫藤花的院子简直像是藏着妖魔鬼怪一样叫人心生畏惧——此时此刻她顿时又有点相信新来的医师的说法了:家主的这位嫡长子是被病鬼缠上了,除非病鬼离开他的身体,否则他的病永远都不会好。

病鬼是什么样子的呢?

阿雾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自己在紫藤姬说出“阿雾,我喜欢你”的时候是那么的想要逃离。宛如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似乎只要再多留一秒钟,就会被病鬼……总之就是之类的什么东西给缠上去,然后拖进这个似乎已经早已死去的院子里,埋骨在紫藤花下。

阿雾并不知道,那个孩子一直睁着眼睛望着她——然后他裹着被子艰难地站起来,走到年少的侍女忘记关上的障子门边坐下。

他在廊下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头发晕,于是乖巧地回到那间阴暗的厢房里,甚至合上了障子门。

不能给别人带来麻烦,会被讨厌的。

他躺在那里,望着头上在月光里落下了一层奇怪地阴影的大梁。

上面挂着一些祈福用的绘马,每个寺庙的都有,满满当当,几乎要把整个梁都缠绕成彩色的。

是彩色的吗?只有太阳出来才能看见颜色——想到这里的时候,孩子情不自禁地等待着日出,但是对于他羸弱的身体而言,那一阵夜风已经足够让他发烧了。

他没有等到日出就已经被灌下了一碗又一碗的药,就连帘子都落下来,显得室内更加的阴暗。

那是就算是日出也穿不透的竹帘。

……

在同样的一片月光下,速川婆婆正在和久见秋生讲述着那位红颜薄命的夫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她是那么的明艳逼人,我简直不敢想象,那样的人曾经抱过我的孩子……她说他‘很健康,长大了会是让你也感到骄傲的武士’!”

对于一个年老多病而又虚弱的老年女人来说,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的话,已经相当地困难了;然而尽管说出这些话让她整个胸脯都在上下剧烈地煽动着喘气,她那双已经盲了的眼睛却显得那么的有神,甚至让人错觉她重新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穿着规整的和服去见自己丈夫的主家夫人,抱着新生的婴儿,得到了如此珍贵的嘉奖。

久见秋生盘膝而坐在她的对面,耐心地做一个倾听者——他其实在出神,看着那尊眉眼含笑的佛,想着以后自己要做点什么营生养活自己拾的两个孩子。

日月丸还好,但是幸次郎可真是年纪太小了,经不起各种颠簸。想要做一个农民都不可能,因为没有户籍也没有地,甚至连一个村落都无法加入——要怎么活下去呢?

“夫人嫁给领主的时候年纪很小,才十四岁,那个时候她就很美……”速川婆婆还在不停地夸赞着这位夫人的美貌与身份地位;这也是老年人讲话的通病,即虽然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但是却能莫名其妙地掰扯上很久很久。

“那真是幸运啊。”

久见秋生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领主大人似乎已经达成了他“娶一个富萝莉”的人生理想,顿时真心实意地发出了艳羡的声音:“想不到速川婆婆您竟然见过这样的人物……”

不管三七二十一,吹就对了。

“美丽到底有什么用?”

速川婆婆却因为久见秋生这一句不走心的夸赞而忽然被触及到了什么心事似的,幽幽地叹道:“我听那些个说书的人讲古时候源平争霸的时候,源义经爱上的女人也是个绝世大美女,然后呢?死去了。”

“这位夫人也早已去世——只留下了一个病弱的男孩儿,一直当女孩子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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