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倾颓,非一木所能支也。东州这副烂摊子,还能有你这样的不二臣,我只是,觉得……嫉妒。”
冷汗从长睫滑落,蛰得他双目生疼。
魏殳逆光望去,朦朦胧胧间,瞧见了一痕销金狻猊抹额。那人浅金色的长发,竟是比艳阳更加耀眼,映着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像是初春的阳光里,流淌过一汪润碧的清泉。
这是善见城最尊贵的纯血王族才能拥有的容貌,他们是众神之主帝释天,散落在人间的遗民。
相传被这双翠瞳注视,能被世间至善所拥吻,魏殳艰难地仰起头,只觉被蛇类冰凉的信子,慢慢舐过。
“我送你的珊瑚坠,喜欢吗?”塔木兀尔垂首望着他,眼底流露出柔软的神色,“那是供奉在伽珞摩达神庙的圣物,忒提斯海出水的万年红珊瑚。想来,会很衬你。”
他话音一顿,撩开魏殳的发丝,目光落在那莹白一片的耳垂上,故作讶然道:“怎么不戴?好可惜。”
言罢,指尖发力,像调弄一只猫儿一样,漫不经心地将那片雪玉似的耳垂,碾揉得绯红。
魏殳定定望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匹练般的剑光,刹那泼天而起,凌厉的剑气,在贵霜王子颈侧割开一道血痕,一绺浅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落。
塔木兀尔却似早就料到一般,一声叹息,竟是不闪不避,劈手扣住了白刃。
素霓被两股相差无几的力道所制,银白的剑刃,骤如簧片般弯起。
“这是第三次。”塔木兀尔微微眯起眼。
二人相距不过寸许,魏殳甚至能嗅见对方身上隐隐的安息香气。他此时已近强弩之末,这猝然发难的一剑,竟似耗尽全部心力,薄唇紧抿,渗出一行血。
挟在掌中的剑刃颤得厉害,五指连心,每颤一下,都是钻心蚀骨的疼。淋漓的鲜血,顺着塔木兀尔的指缝缓缓淌落,他的神情绝对称不上松快,与魏殳双目一对,一字一顿道:
“你我相见,何时不见血?魏昭,你好狠的心。”
“堂堂贵霜使节,私自盘桓大虞国都,擅收立杀,累累罪行擢发难数——”
“这又如何?”塔木兀尔满不在乎地笑了,他对横在颈间的长剑视若无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贴在魏殳耳边,轻笑道,“小公爷,您的项上人头,如今可值黄金,十万两。”
一张悬红令飘然落下,赫然押着中书省、枢密院与禁军三衙的朱泥大印。
待魏殳聚拢目光,瞧清楚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的海捕榜文,塔木兀尔曼声念道:“凡缉拿叛贼魏昭者,民授以官,军授予衔——”
他微微一笑,五指收拢,悬红榜文刹那在掌中湮为飞灰:“可惜美人如玉,我舍不得。”
魏殳无动于衷,扣紧了素霓:“区区一个不受待见的质子……”
“不错!区区一个不受待见的贵霜质子,当年被你们视若犬马,谁都没放在眼里——而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你堂堂东州上国的鼎司,给撬起来。”
塔木兀尔朗声大笑,声遏行云,惊飞林鸟:“我不仅要东州皇帝俯首称臣,岁纳朝贡,冠以最末等奴仆的姓氏,我还要——”
他倏然松开挟剑的手,不要命了一般,贴着素白的霜刃,温柔一笑,将指缝的鲜血,轻轻蹭在魏殳唇角。
“天下人都说云中魏氏通敌叛国——不如让它,变成真吧。”
魏殳的瞳孔陡然放大。
素霓失却支撑,锵然坠地。骤然失常的心律声中,他听见了沉凝如铁脚步声,像是有千军万马,朝这处僻静的小巷压境而来。
最先入目的,是一双麂皮翘头靴,驯顺地停在塔木兀尔身后。来人佝偻瘦小,一头马鬃似的鬈发被人削落大片,衣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面若金纸,显是受了重伤,胸膛微微起伏着。
赫然正是“庄家”!
“禅奴,跪下。”
禅奴不言不跪,直挺挺矗立着。塔木兀尔不以为忤,将左手伤痕潦草一包,弯腰拾起素霓,递在魏殳手中:
“怪我驭下无方,让一个微贱无礼之人伤了你——鹤美人,杀了他。”
魏殳喉间一阵腥甜,隐隐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气,目光越过禅奴,紧紧盯着塔木兀尔。对方一声叹息,覆住魏殳握剑的手,剑尖一偏,直指禅奴,轻轻诱哄道:
“小公爷,对旁人的心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么多年,你似乎从来都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魏殳握紧了素霓。
“你不恨吗?禅奴今日引你至西四牌楼,让你眼睁睁看着魏檀的灵位被毁。你是魏檀留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他这样爱你、护你,你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执剑的手五指修长雅致,玉砌似的,却在塔木兀尔的注视下,微不可察地发着颤。
“你辛辛苦苦用命挣来的东西,被赵楹弃若敝履。当初你孤身仗剑,寻遍京城,刺瞎了阿赖耶识三只眼睛,密报传至善见城,气得我父王失手打碎了水晶樽。”
“下瓦子那一晚,雷雨交加,你初断了肋骨,高热不退,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虚弱得命悬一线。那些东州世家长享你所带来的太平,却在垂拱殿争得面红耳赤,要谋白鹤的性命。”
“同为东州宗室,他赵楹高高在上,钟鸣鼎食,享有万民朝拜,你却早早没了家,受尽酷吏折辱,没为临江温氏家奴。”
“崇政殿太高太远,听不见东州百姓的哭声。今日洒在西四牌楼的血与泪,能不能换来皇帝一次虚伪的垂眸?那些人的性命,就像是最微不足道的草芥子,沾在官家鞋底,都要被他嫌脏。”
素霓震颤起来,紧扣剑铗的五指,用力到发白。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魏昭,你就真的甘心?你也曾是穆宗恩点的太子侍读,赵楹虚长你十三岁,与你差的,却何止一星半点——而今东州皇嗣艰难,崇政殿的金銮座,或许该换个更合适的主人,对吗?”
回答他的,却是素霓雪亮无匹的剑光,直取头颅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塔木兀尔险险一避,面上的笑容,却是胜券在握。
窄巷两端,早被贵霜武士堵截,略略一望,少说也有百十之数。来人皆乌衣蒙面,持一把贵霜军中制式的弯刀,危机四伏,间不容发,根本没留魏殳片刻喘息之臾。
他本就积郁于心,意气难平,而今杀机已现,便不再留手,弹指之间,手起剑落,素霓已刺入一名贵霜武士肋下。
十数把贵霜弯刀,对上饮冰剑法,根本难撄其锋芒。饮冰凌风过处,恰似雄鹰搏兔,摧枯拉朽一般,方圆七尺,百草偃折,无人敢近。
魏殳抽剑而出,最后一名贵霜武士瘫软倒地。他喘息未定,立时又有数十名乌衣蒙面的死士,如蚍蜉一般,不死不休地缠上前来,竟是要以血肉之躯为盾,护得贵霜王储周全。
在京城皇城根下,也敢豢养这么多的贵霜死士,这贵霜三王子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根本不把东州皇帝的天威放在眼中!
剑锋刺入肉身,发出令人齿寒的沉闷钝响,温热的血雾自敌人颈间泼溅而出,又顺着魏殳苍白的下颌缓缓滴落。
眼前猩红一片,他气息渐渐不济,微微有些目眩。魏殳艰难地喘了口气,喉间尝到一点血腥气,不知是别人的,抑或是自己的。
这些番邦武士,悍不畏死,顶着霜天三叹冰寒刺骨的凌风,胸口不住涌出血来,竟也一声不吭,只顾拼杀,紧握弯刀的双手,像是被铁水浇铸在刀铗上,诡异地泛出青白色。
这数十人比先前的难缠更甚,魏殳暗暗吃苦,却迟迟不见颓势来。无他,只因这些死士武艺生疏,徒劳挥舞着手中弯刀,却似小儿抱柱,难以发挥出十之一二的威势来!
转瞬之际,又有刀风劈面而来,锵然相击间,声如金玉掷地,震得魏殳耳畔一阵嗡鸣,神志骤然为之一清——
他终于陡然醒转,这蒙面武士执的是弯刀,用的,却是剑法!
明晃晃的弯刀直逼眉睫,再想强改剑势,已来不及了。
素霓毫不留情地刺入那人心口,蒙面武士周身痉挛般一颤,竟是没有半声痛呼,转瞬之后,已横尸剑下。
像是一尊只知杀戮、不知疼痛为何物的拔舌傀儡。
以塔木兀尔素性之缜密,怎可能将这样一群初学刀法的武士放在身边。魏殳心念电转,隐隐觉得异样,只一瞬的分神,肋下已被斜来的一把弯刀刺中,心肺遽疼,当即咳出一口血来。
千钧一发的关头,哪里容他分神思考。
魏殳不过强弩之末,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俯脏蚀骨之疼,不时有夹杂着泡沫的血沫子,从喉间涌出来。疲惫从指尖一点点开始蚕食,五指渐渐木然,他快要握不住剑了。
这些蒙面武士的招式,愈打愈觉熟悉,愈看愈觉心惊,提、格、击、刺,一板一眼,中正平和,绝非贵霜军中惯常所用的威猛霸烈、轻灵诡谲,倒更像是东州禁军教头所授——
魏殳陡然一惊。
圈套!
这是明晃晃的骗局!
最后一名蒙面武士持刀扑上前来,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于满巷浓浊的血腥气中,拂来一阵隐秘而幽微的香气,魏殳阗然变色,蓦地想起香积观山道上的乌衣剑仆——
相思引!
素霓刺入柔韧的躯体,全无滞碍,如杀死手无寸铁的妇孺。
那人双膝一软,如断了线的纸鸢,缓缓朝他跪倒。魏殳上前一步,一把揭开那人蒙面头巾,乌巾下的遗容,双目圆睁,瞳仁涣散,竟是捧日上护军的脸!
魏殳攥着浸透了鲜血的乌巾,呆呆怔怔,一时竟忘了如何动作。
窄巷尸山血海,腥风肃杀。
良久,魏殳慢慢倾身,将那些乌衣死士的蒙面头巾,一张张揭下,苍白着脸颊,缓缓闭上了眼。
“你故意把岑溪调走了?这可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不过,倒是给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塔木兀尔微微一叹,放下铁弓,低头拭去魏殳面颊的血污,心怀无限怜意:“你总为别人思虑这么多,偶尔,也该想想自己。”
魏殳骤然抬眸,如被毒蛇啮咬,劈手将那人扇开。他这一动怒,浑身上下便如拆筋散骨般疼,勉力压下喉头腥甜,扣着素霓剑铗,微微涣散的目光,下意识朝青空一望。
艳阳高照,天色一碧如洗。
“鹤美人,你在等什么?”
“你的小麒麟,不会来了。”
塔木兀尔抬起手,手中提着的,赫然是一只中了箭的鸽子。
隐隐的铁蹄声,从巷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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