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辽东汶县外也安静了。
南北二营的围城之兵渐渐停了嬉闹,只有远处人高的蓬草间游曳着跨刀的骑手与树枝桠间隐蔽那些不易发现的身形昭示着人们,围城还在继续。
张雷公沉沉睡去了,呼噜声向打翻了大钟一般。晌午的围城他策马而出在汶县城外脱光了膀子挥舞着铁大铠在几百步外仗着大嗓门对城里的汉军叫骂,后来又在营地里和几个壮士角抵,这一天可是累得不轻。
现在他这一支三千人的军队,状态非常好。这半年军士们追随燕北走鲜卑、下辽东,跟塞外的胡骑交过手,又追着孟益的正统汉军一路穷追猛打,尤其这几日追击大小仗不断,愣是没输一场。光士卒在战场上拾来汉军丢弃的武器甲胄便各个都有好东西,士气高昂得不像话。
真没什么可说的,在张雷公看来,就算借给孟益几个胆子,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敢领着那伙老弱病残出城与他一战。
再给这支军队一些时间,他们将会真的处变不惊,成为那种刀口舔血习惯了的精锐。
由上千个姜晋组成的军队,谁敢想象?
无论在什么样的统帅眼中去看,像姜晋那样的爷们儿做士卒都不孬。平时有点小想法,没事嘴上乐呵乐呵,真要开战拍马舞刀吱哇乱叫地第一个冲上去,满脑子都是砍死所有人……燕北的咸鱼翻身,一多半都是因为有一帮为他玩命的黄巾余党。
而张雷公的这支部曲,便正在朝着姜晋那个方向蜕变着。
他们一样勇敢,一样勇于敢战,所差的无非是经历的战斗与更长的时间去消化吸收罢了。
只是这个夜晚,不像张雷公的梦境一样平静。
汶县的东西两侧城门在夜色茫茫中被推开些许,包裹着厚实麻巾的马蹄踩着闷声鼓点自东门出城,借着月色消失前的昏暗沿着城墙向南穿行。
城东的瓮城中,孟益跨坐马上攥紧刀柄,数百步卒在他的身边集结,却无人敢大声喧哗,人人表情肃穆,阵列严明……由不得他们不严明,此数百众为汉军中挑选出仅剩的敢战之士,若他们再唉声叹气,三千汉军谁都别想逃出去。
在他们之后的城中街道里,还有大批列队的汉军。只不过那些人的模样就无法与他们相比了,攥着长矛的手都会颤抖,与其说是出城作战倒不如说仅仅壮个声势罢了。
在平日里,这样的军卒在孟益看来还不如回家种地,留在战场上只能徒耗性命耳。但在今日,则有所不同。
今夜之战,为夜战亦为野战。真正打仗的军卒自然是瓮城中这数百敢死,但也并不说后面城里两千余众便没用了,这其中有几百人是要守备城墙,以防被溃散的敌军占据城池,而其余人等……孟益只给他们一个使命,不必杀敌,只管在敌军营中放火,握紧了手中兵器,等到可战之机随大军掩杀即可。
月光渐渐隐去,东边的太阳还尚未升起,苍茫之间只能见到一片漆黑。
这个时候,城东有动静了。
细微的喊杀声在城中听起来不是那么真切,但旋即愈演愈烈,激烈交战的声音席卷城外。
孟益的手指一直轻轻拍打在刀柄上,听闻此声骤然感到浑身寒毛一炸,眯眼拧眉抽刀传令。
“列阵出城,突袭敌军南营!”
数百名敢死之士默不作声地迈开步伐,粗重的呼吸声在翁城中混成一块,旋即走出汶城。
吸引敌军注意的轻骑手已经与敌人开始交战了,百十个跨马扬刀的汉子仗着夜色掩护踱至叛军南营旁侧,取出引火之物飞快引燃手中火把,挎着骏马掷入营寨当中,之后猛然暴喝,几个勇士步行拉开营门拒马,旋即百骑轰踏而入,见人扬刀便斩,一时冲入营寨,将那些睡梦中惊醒的叛军士卒杀得人仰马翻。
“敌袭!”
“快跑啊!敌人冲进来啦!”
“校尉,校尉,大事……啊!”
张雷公来不及穿甲,被营寨中混乱惊醒便心知不好,一手提铁大铠一手攥环刀便冲出军帐,抬眼便见余光中伴着骏马轰踏之音一柄马刀映着帐门篝火的光从斜上方雷电般划斩过来,仓促之间只得提刀本能性地挥舞出去。
哐当!
环刀交击,雷公脚步不稳哪里是人借马力的对手?当即便被砍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歪便被脚下士卒的尸首绊倒,雄壮的身子扑在军帐边上,一时间虎口迸裂撒了环刀,拽倒了半边帐篷。
雷公的模样狼狈,被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说,硬接下一刀也震得五脏六腑像移位了一般,气血上涌便一口憋在嘴里。不过袭击他的汉军轻骑也讨不到好!这世道哪儿有双马镫,骑手皆是靠着双腿力量控马,张雷公本就身高力大的莽夫之辈,这一刀直将那汉军震得控不住马匹,整个身子被坐骑撅下来,手里马刀落在一旁不说,连头上的铁胄都滚到营帐门口。
呲着牙缝间都是血味,雷公顾不得身上疼痛翻身跃起,入眼营地里火光冲天,兜头便见乱糟糟的汉军骑兵举着火把东奔西走见人便杀,登时瞪大了眼睛,拧过头正望见那趴在地上撑着胳膊要起身的汉军,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瞅见脚边滚落的兜鍪,探手便抓了起来。
一手提着铁大铠,一手攥着汉军胄,袒胸露出一把黑毛的张雷公抬脚一走手上的甲片子便扑朔朔地响,身上一有动作便拽着心口疼……参与过黄巾之战,混迹黑山数年的巨匪恶盗哪里不知这是被震出了内伤,只怕今日就算活下来也要养上数月。此时见这罪魁祸首竟还想站起身来焉能不怒?正逢那汉军撑起半个身子转头望过来,雷公人还没到,一口鲜血便啐了过去。
血口喷人!
那汉军还未看清这满胸黑毛大胡子恶汉究竟长相如何,便被雷公兜脑一口鲜血喷了过来,一下子满面鲜红一双眼睛哪里还能视物?本能便要抬手拭去鲜血,就这一个动作,当他再眯着眼睛看过来时便是亡魂大冒。
冬瓜那么大的铁胄,便被这黑汉抡圆了带着呼呼风声兜脑砸来!
咔嚓。
就像是冬瓜被砸碎的声音,这是那汉军此生听见的最后一点声音,挡着的胳膊、护着的脑袋,全被砸了个稀烂。
“你娘咧!”
雷公只这一砸便像耗尽力气,右臂扯得生疼,险些站立不稳再摔倒下去,不过这一次他没在倒下,反倒有种大仇得报的快乐,咧咧着渗满了血的嘴,也不管手里铁胄挂了一片红白翻手便扣在头上,一面披挂铁大铠一面捡起落在不远的汉军马刀,朝着目力所及的叛军士卒喊道:“别他娘跑,给老子宰了他们!”
虽然溅了满脸血,可雷公现在算是看清了,营地里目力所及的地方跑来跑去也就这几十个骑兵,被放火烧了的也只有东边十几个营帐,倒是自己几百号部下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根本没有一点对抗之心,这不由得让雷公大为光火。
随意扣上铁大铠上两个甲扣,窜到一旁的高台旌旗下,拾起散落的鼓槌便使尽力气砸在聚兵鼓上。
咚!
一声巨响在营地间炸响,听到这个声音不少蒙头瞎窜的叛军士卒都朝着战鼓的位置看了过去,便见到他们的首领穿着染了血的素色中裤,穿一只铁鞋光一只脚,赤膊扣着大铠擂响聚兵鼓。
“把这帮骑驴子的狗胆痴儿拽下来宰了,跑什么啊!”见不少士卒看过来,雷公举着马刀一边怒骂一边跑,吸引着士卒注意骂道:“一共几十个人,谁再跑老子便宰了谁!”
经雷公这么一骂,不少本来慌不择路的士卒才发现原来冲进营地里的只是一股几十人的汉军轻骑,反应过来的叛军士卒都呼喝着朝就近的汉军骑兵冲杀过去,持着弩的士卒也不管精准,上好弦抬手看见骑马的便射过去。
听见鼓声的不单单是叛军,那些汉军骑兵也望见了他,当即便有两个就近的骑兵操着弓箭便射了过来,不过其中之一还尚未拉满弦便被叛军中的弩手命中头颅栽了下去,那支羽箭也不知射到了哪里。
而另一支羽箭,则正冲着喝骂奔跑的雷公劲射过去,双方隔着二十余步,虽是骑弓劲力不足,却也精准地命中雷公宽阔的后背。
青铜箭簇击打的铁大铠的甲片上,当即击断了生铁制成的甲叶子,斜斜地刺进肉里。若是雷公内里再衬上一件甲,哪怕是最薄的皮甲也不至于受伤,可他内里什么都没穿,箭簇便有一半扎进肉了,不过也多亏了这件铁大铠,才让这箭簇只能挂在甲片缝隙里不得寸进。
不过也只能如此了,那些骑兵一见叛军营地的军士都纷纷朝着这边聚拢过来,马上便要形成阵势,深知自身人数不占优,当即向着各个方向奔驰起来,以求逃离营地。
一番厮杀,张雷公营中损失不小,折了百十号人不说营帐还被烧毁不少,自己还带了一身的伤正急的跳脚地喝骂士卒收整伤兵,便见自西面跑来一伍军士慌慌张张地喊道:“大事不好,校尉,西,西面孟益打过来啦!”
雷公不骂了,脸色在刹那间由红转白再变青。
“这他娘……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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