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楼小楼听到身前少女清晰地说道。
是她。
感受着背上她精准地摸到的位置,楼小楼怔怔地怔怔地睁大眼睛。
虽之前早有猜测,但他没想到会亲耳从这个少女口中听到这句话,他更没想到她会愿意将秘密告诉他。
一瞬间的心神震撼,让楼小楼无法判断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你……”楼小楼愣愣凝视着坐在他床前神情沉静的少女,半天无法回过神来,“你是……”
“你之前应该是有所察觉吧?”嬴抱月收回手,看着床上男人的眼睛笑了,“现在这么惊讶做什么?”
楼小楼闻言眸光一顿,随后点了点头。
但下一刻他意识到失言猛地昂起头,“但殿下,我不是怀疑你的身份,下臣是……”
“我知道,”嬴抱月打断他慌乱的话语,“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怀疑你的忠诚。”
楼小楼作为前秦公主送嫁队伍的统领,他忠于她这具身体的身份,并承认她是前秦的公主。
但正因了解前秦公主原本的模样,作为战斗经验丰富的中年将领,这个男人不可能察觉不出她的不对劲。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护送着她到达了南楚,并没有公主送到了就返回前秦。虽然嬴晗日最近大概是没时间分心召回他,但他如果主动返回,嬴抱月相信那位恨不得所有将领都留下来保护他自己的前秦王一定是非常欢迎的。
但楼小楼并没有离开。
而她当初让他去拦截前秦的情报线,其实和这个校尉本身的立场相悖,但这个男人却没有问什么就同意了,并完成得十分漂亮。
这个时候嬴抱月就知道,他恐怕是察觉到了什么。
注意到床头的人的目光,楼小楼也看向她的脸庞,下一刻目光下移看向嬴抱月放在膝头的手。
那双手原本细嫩洁白,也正是他所熟悉的公主和世家贵女们的手。
也正是因为这一双手,当初在嬴抱月解散送嫁队伍之时,他虽然震惊于公主的大胆,但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没有选择和其他护卫官兵一起逃回南楚,一方面是因为对前秦的忠诚,一方面是因为他被那个少女那个时候的决然所震慑。
前秦王室已经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不该死去。
但随着他们一路前往南楚,楼小楼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原本以为是他护送她前往南楚,但走着走着他就发现,是这个少女在率领他们前往南楚。
率领,这是一个几乎从未出现在公主身上的词。
就像是这个少女如今的双手。
楼小楼注视着嬴抱月膝头的手,只是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那个少女的的手掌已经起了茧子。
那是无数血泡溃烂磨出的剑茧。
这不是深宫的公主能养出的手,同时这双手做出的事,更不是普通公主能做到的事。
在一个月前,就是这双手画出了南楚通往前秦十二条情报线分布的地图。
楼小楼眼前浮现出那张地图的模样,上面不但有清晰的位置,甚至还有换防的时间和布防的常用遮蔽物和机关。
详细得……令人心惊。
楼小楼长久地注视着坐在他床边的少女。
长居深宫的公主,不可能对地形和军中秘辛那么熟悉。
但就在她将这张图递给他之时,令他心惊的还有这个少女对他的信任。只因她不可能不知道他看到这张图时定会产生怀疑。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甚至没有对他威逼利诱,只是叮嘱了一句。
“如果御敌太多就撤退保命,记得平安归来。”
记得平安归来。
没错,就是这样一句话。
楼小楼凝视着眼前少女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就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他很熟悉却从没有见过的人。
一个他的兄长几乎在每一封家书里都会提到的人。
楼小楼神情有些怔忡。
他们家是军户。不是将门,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军户。
他的父亲祖父曾祖,三代都战死在沙场上。他也好兄长也好,从小就知道,平安这两个字不属于他。
他们的作用就是留个后,好一点就是用自己的命给后代搏个爵位,倒霉一点就是没立下军功就当做野草的肥料死在战场上。
老军户都知道,在战场上,新兵基本上大半撑不过第一场战斗。
他们祖辈三代,就是都死在了第一场战事上,没有留下一功半职。到了他们这一辈,家里穷困潦倒到他们两兄长服役之前连媳妇都娶不起。
十五年前,他十四,大哥十五,征兵的乡长带着人来讨人,他们本就重病的母亲绝望之中跑到山上想采药换点钱,结果坠崖而亡。
从此他和他的兄长只剩下彼此,也不计较留什么后了。关上他们那个破烂的家门,楼小楼记得他和兄长对上一眼,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家乡的一切被付之一炬,他们各自奔赴属于各自的兵役。
没错,各自。
那个时候他们家分到当兵的名额位于两个不同的地方,一南一北。
当时的军户都知道,去南边当兵多为清剿流寇,官兵装备精良占优势,能立功又不危险,是个肥差。
而去北边……
楼小楼被子下的手攥紧。
去北边,就是去永夜长城,去抵抗西戎人。
不光是十几年前,直到现在,去北边当兵都是中原内地军户最害怕的事。
军户之间代代相传,西戎人是吃人的怪物,在永夜长城内可止小儿夜啼。
在战场上,和西戎人的战斗伤亡总是最为巨大,每一战都惨烈异常。
况且北方军队的主力是出身北魏的兵士,北魏人的体质远强于南方人,南人去北边当兵,基本上是捞不着功劳,白白当了填沟壑的血肉。
而十五年前,他的兄长楼大楼将去南边的名额给了他。
等于是将唯一一个生的机会给了他。
因为那个时候,他们村子里去北边当兵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全都死了。
去北边,对南人而言,就是死路一条。
虽然是长兄,但当年那个少年也不过十五岁而已,却将生机留给了弟弟,将危险留给了自己。
他当时反抗不从,他大哥就打晕了他把他捆在了牛车上让乡长带走。
而那个十五岁就扛起一切的少年。
就这样孤身一人,去了北边的永夜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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