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君》

帷幕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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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困。”簪獬拨开乐行伦清的手,拿起那张抚恤清单,“我父亲牺牲后国家、州里、乡里,一阶一阶的慰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将清单放回乐行伦清面前,拖来椅子在桌边坐下,指点如何修改,哪处添加,那条删除。

竹海百业待兴,庶务繁琐。乐行伦清和簪獬都未真正经手过政务、税务、军务,只得边商边议,摸索前行。

簪獬头枕手臂,声音渐低,随即伏在桌边睡着。

乐行伦清抬眼,皱起眉头。屏风城县学鄙陋,既无名师也少良子,同窗们在课上呼呼大睡都算乖巧。

不对。

乐行伦清闭目定神,重新睁开,眼前哪里是顽劣同窗。少年里正眼下泛青,鼻息沉浑,显然是困极了。

簪獬睡醒时,半边脸颊压红,眼中泪光朦胧。她揉了揉脖颈,见乐行伦清专注书写似乎没注意自己睡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拿过乔优送了食盒,“嗯,有些饿了。”

食盒里面一碟芋薯糕,掌心大、扁圆芋薯糕插着竹签。簪獬拿起一根芋薯糕,淋上旁边小碟里的蜂蜜,放入唇边咬了一口。

口感扎实,微微粘牙,和在屏风城吃过的一模一样。

“这个乔优啊,真是……”

簪獬招呼小喇叭进来给了他一块,又拿了一块淋上蜂蜜递给乐行伦清,笑的眉眼弯弯:“当时觉得蜂蜜太甜,现在看来甜一点正好。”

吃了芋薯糕,簪獬哈气连天,自觉回房睡觉。一觉睡醒已经错过晚饭,她匆匆吃了半节竹筒焖饭,收拾妥帖赶到竹台,与民同乐看走马戏。

乐行伦清不肯来,簪獬左边坐着乔优,右边坐着竹彩,山子挨边。

台上还在布置,台下早就乌压压满是人。簪獬心生感慨,以前她不论赶多早,从没坐过第一排,何况还是正中间的位置。至于按位卖票的场子,她可买不起前十排的票。

簪獬一侧头对上乔优的目光,不等乔优开口,她立即转向右边。竹彩兴致勃勃盯着台上,山子踢了踢她的椅腿,朝里正方向努了努嘴。

竹彩扭头见簪獬身靠椅背,看着竹台,面上并无异色。她眼珠一转,歪身问:“里正,你从前在外面见多了,给我讲讲唻。”

簪獬道:“这有什么好讲的,等走戏了看就行。”

竹彩听她口气,笑着指向竹台左右立的四根高柱:“前天两根,昨天也是四根,有大又小,有粗有细,做甚么用嗳?”

簪獬说:“这些叫滚影柱,也叫梁柱。因为没有它就没有走马戏,其他都是梁上雕花,有最好,没有这台戏也不会塌。”

簪獬开了话匣,讲起走马戏的起源:“据说最早要追溯到五季王朝,有位王爵,大约就是我们现在的上士。王爵断腿重伤终日卧床,可他最爱纵马驰骋,爱烈风迎面,两侧景物飞驰的感觉。眼看王爵郁郁寡欢,王爵夫人就让人作了一副画,在他面前徐徐展看。

画上最先是王爵房门,房门大开,出现院子里的景象。再是王爵府门,府外两侧街景,商铺集市。然后一路出了城门,郊区农田方正,阡陌交汇。

王爵一连看了好多天,有天突然说,这画好是好,就是人物景色太小。如同小孩的马车,不过玩具而已。

王爵夫人见他有了精神,于是请来许多画师,整整画了一年半,终于画出一副等人高的大作。如此巨大的画卷,自然不能由人打开卷起。王爵夫人又找来名匠,花费三个月做出一台展画架。

这台展画架由两个巨大的画轴组成。只要按动机括,画轴转动,画卷便会徐徐展开。王爵十分高兴,请了许多达官贵人前来观看。国都争相传诵,渐渐风靡。这就是走马戏的由来,不过也是传闻而已。而且如今的走马戏早跟那时不一样。”

竹彩瞅着台上滚影柱:“我看理儿还是一样。”

簪獬:“复杂太多。台子两边最后最高的叫景柱,走开上面都是天地山水楼台,前面粗壮两根的叫事柱。走开就是开始讲戏了。我看过最精妙有十二根滚影柱。天上日月更替飞鸟飘云,台上人影翻动上蹿下跳,前面还有狗跑猫跳。那台戏光是走戏手,就有六个人。”

竹彩手指台边:“他叫走戏手?”

簪獬见那人右手戴着无指手套,点头道:“对,他就是走戏手。这种戏简单,只要听话匣,摇杆走戏就行。我听说第一等的走戏手,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停顿和走动都有讲究,能让人看出脚步轻重缓急。”

“讲究真多吆。”

“这你就错了。走马戏的讲究,全在台子外。首要故事好,好话本千金难求。最难是制剧。虽然现在都流行四根事柱,左右两边都能走戏。可是你想,两个人左右上台,中间遇见,说了几句话之后要一起去吃酒,难道要一个往左一个往西?或者一个正走一个倒走?旧京湖学院就有制剧学……以前都叫走戏师傅,现在有手就能走戏……”

山子在旁听着,不由莞尔。里正心情甚好,像极了去年初至竹海,一群人围着篝火夜话。

————

次日清晨,簪獬被乐行伦清叫醒,一条一条审核过会要跟村长们颁布的新政。狗鼻儿正好过来,簪獬让他坐下一起听听。

簪獬哈气连天,一会去厨房拿吃食,一会起身给两人添水。可忙坏了狗鼻儿,又要照看她怕磕着碰着,又要聚精会神对付乐行伦清。

眼见到了尾声,狗鼻儿发现不对劲。“先前里正说要练兵三百,外面都传开了。向阳村和竹编村的人都没走,就等这事。”

簪獬低头翻看计划单,之前她见过乐行伦清核算三百人军资耗费,现在只剩五十人。

她心中了然。

高扬死后,早晚会引来刑辟厅调查。乐行伦清当时考虑,都是如何凝聚民心,以便挟民意以影响判决。如今既然自己手握高扬把柄,自然不必如此。

暗地里不必说,乐行伦清解释了明面两条:“戈式一死,飞箭部必然分裂。春耕之际又要修路造桥,人力本就短缺。再则练兵花费资巨,又无可用之处,实在浪费。”

狗鼻儿虽然看不惯她,不过还是同意:“那是,抓兔子才养狗呢。”

旋即他又摇头:“里正的话已经传出去,可不能让他们背后嚼舌根。三百张嘴嘛,也不是太大问题。我看着竹货的收购价格,可以降一降,现在比老簚匠那时候翻了一倍不止。太高了。”

簪獬怀疑降低收购价这件事,他盘算很久了。

狗鼻儿挺挺胸膛:“里正你放心,这事交给我来。先让米路贴公告,就说收购价格对接市场,随时可能变动。比方现在四方大竹桌,是八十小贝。

第一天,先涨一小贝。第二天,涨两个小贝。第三天涨三个小贝。里正,您信不信。第三天绝没一个人来卖货。等到第四天,嘿,咱给他降二十个小贝。这天肯定没一人来卖货。第五天,再降十个小贝。第六天,我们再降八个小贝。

这时候肯定就有人熬不住要卖货,不过,大半人还会等。第七第八天,咱们先涨后降,这两天可会有好多人卖货。之后咱们涨一个小贝,跌一个小贝,只要比老簚匠那时候高一点点就行。”

狗鼻儿嘿嘿一笑:“别说怪到里正头上,就是我,他们也不好怪我。他们只会埋怨老婆子价高的时候不让买,埋怨当家的跌了反而都卖了。”

簪獬虚情假意的鼓掌:“厉害厉害,我记得当初的价也是你定的。”

狗鼻儿点头:“那是按一人干活,能养活两大两小算的收货价。谁家真的一个干活四张嘴?四张嘴就是八只手,都能干活。”

簪獬不再与他瞎扯:“那样孩子就不会去上学,老人就不能安养天年。收购价一个小贝也不能跌。”

狗鼻儿面露为难,又连连点头:“里正一心为百姓,他们修了八辈子的福气。这几年雨伞雨披竹衣卖的好,让他们都做这些,那些个桌子柜子不好搬运,装轨车还占地方。”

簪獬问:“雨伞雨披竹衣卖得好,为什么老簚匠在的时候不都做这些?”

狗鼻儿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正逢乔优过来,有了解释。

屏风城商会会长是守备夫人的侄子,两个副会长常年驻扎外地,他们才是商会正经管理。卖伞是挣钱,可倘若搭上的线是当地守备小舅子,这位小舅子是做柜子家具的,每年供给他的货总不能少。

让小舅子也卖伞?指不定当地卖伞的生意是守备儿子在做,或者供应伞是望斗城某位上士家里产业。

乔优:“还有个缘由,竹器容易受潮长霉,直接做成竹伞并不耐用。需独家工艺烤制,更要涂抹一层特殊熬胶。”

簪獬皱起眉头。

从乔优与小簚匠成亲,到簪獬剿灭老簚匠一伙短短几天时间,老簚匠家传百年的秘方已经落到乔优手里?而且村外血战时,乐行伦清早一步带人占了小碉堡,有秘方也不该外流。

簪獬看向乐行伦清,乐行伦清微微摇头。

簪獬问乔优:“什么价?”

乔优朝簪獬浅浅一笑,“里正说笑,您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口述。”

狗鼻儿见山子和大阿姆进了院子,忙往门外走:“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你先说来听听。”

乔优启唇欲言。

簪獬摆手阻止:“你想清楚价格再开口,我跟你只谈买卖。”

不论交情。

乔优脸上的笑僵住,闪过一丝难堪。狗鼻儿着急地瞪向乐行伦清,示意她打圆场,然而对方只是神色平静的继续整理桌上公文。这一耽搁,竹彩和山子已经上了竹楼。

正厅隔壁辟出一间房间议事,簪獬和三位村长落座方桌,旁边放着一桌一凳,小文负责记录。各项事宜,三位村长都无异议,不消片刻就谈妥。

簪獬送三人到院门外,刚要转身就看到她昨天亲口认下的“贵客”,柯函。

柯函沿着竹编村坑洼洼的土路走来,让簪獬想起成均学院的白石板路,想起合宫山下开阔的广场。想起那些意气风发的学长,那些鲜衣怒马的国都士子。

不为高扬之死,望斗城刑辟厅派人到竹海来干什么?查合宫?查天君?柯函来得不够隐蔽,也不够郑重。

柯函行礼问好。

簪獬回礼做请。

柯函没有客套,取出写好的申请:“此来是为公务,想请里正批一张许可。”

簪獬接过一看,写着需要挖掘后山小竹林。

她击毙高扬埋尸,就在后山小竹林。

柯函这是试探?簪獬起官牌,语带笑意:“刑辟厅挖地还要许可?难道要挖塌后山,那可不行。”

柯函坦然答道:“里正不必担心,只是刑辟法规定,查案过程中凡要挖掘、破坏地形,都要经过地方官许可。以便监督,计价赔偿。”

“人在边疆,律在心中,佩服。”簪獬口中话锋一转,“我与高扬守备有过几面之缘,承蒙他多方关照,不知能否问问进展?”

柯函道:“如是公事,除非涉案,里正身为地方官自然有权知晓。寻找高扬守备,我是受守备夫人之托,并不是公事。”

柯函答的坦荡,簪獬笑的随意。

簪獬拿起官牌,官牌正面刻官职,反面雾蒙蒙一片,对光能映出官员小像。底下刻着名字,用以印章。

她签上日期,按好印章,柯函双手接过:“簪、獬。”

每逢听人磕磕绊绊的念自己名字,簪獬都挺难为情:“有些拗口。”

柯函捧着许可证颇有兴致的端详:“冒昧为一句,怎么解?”

簪獬:“?”

柯函:“我看这两字极为生僻,一时好奇。难道没有请窥士一解?”

他这么一说,簪獬生出好奇:“窥士一解?我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恰逢上轮天君召回各地祝正祭正,我的名字费了不少钱,其他没有听说。”

柯函心中一算,顿觉不对劲。

“大召回”一事,前前后后长达两年之久,此后合宫再未对外大量派遣过天官,再到现任天君关山,合宫势力倾颓如山倒。

以至于坊间流言,燕茂实算什么最有福气的摄政,他柯伯龢才是。前任茂公走的洒脱,后任幸家子嗣薄弱,连天君都阖眼弗看人间。

柯函身在其中,当然清楚记得“大召回”是在十五年前,与眼前这位里正的年龄可对不上。

篡改年龄不算可疑。柯函顺着话继续聊:“大召回之后,各地不在有祝正赐名,窥士们自然也随之消失。里正不清楚正常。”

如此好的机会,簪獬怎么会错过:“柯函二字也是祝正赐名?不知道怎么解?”

身为摄政柯家的嫡子,可以登合宫,祈名字。柯函稍一迟疑,坦诚说:“算是。至于如何解,我也不清楚。”

这话实在敷衍,柯函又说:“不知里正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嗯,里正以为,父母为何花费巨资为子女祈名。”

簪獬被问得有些疑惑:“讨口彩,求福祉?”

柯函:“据我所知有种说法,合宫祈名,并非求福,而是从中窥得天机以避灾。”

簪獬甚是震惊,她从未听过这个说法,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名字除了拗口,还能蕴含什么灾难预兆。

柯函:“祈祷而来的名字,可能藏有命运之事,故而我家与其他几位叔伯家,对外都会将名字稍作改动。”

簪獬心道,既然长长久久用了假名,真假有何区别?

柯函一笑,柯伯龢是不信这些的,也觉得无需避讳,所以他确单名一个函字。柯函甚至觉得父亲不想找窥士一解,但以母亲性子是要的。这种小事,父亲定然会依着母亲。

簪獬与柯函闲聊一番,生出几分好感。这位望斗城刑辟厅来暗访,言谈恳切坦荡,行事规行矩步,这么短的时间能够查到后山小竹林,可称精明能干。

她不欲耽误人家公干,主动开口:“要是缺人手可以找城防卫的米路队长。祝,刑辟官早些挖出线索。”

柯函猝然回道:“不会有线索。”

柯函注视簪獬:“那片林地翻动痕迹极新,如今距离高扬守备消失时间已久。如果两者相关,该是有人匆忙转移尸体。”

“转移尸体?要不要找几条狗?”

“连日有雨,就算留下足迹气味,也早已冲净。”

少年里正顷刻间的神色转变,尽数被老道的刑辟官看在眼里。柯函几乎可以断定两件事,高扬已死,簪獬难逃干系。

簪獬抬头望天:“看来又要下雨,刑辟官可得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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