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乐见孟时被自己一声“舅舅”给吓一跳,哐当一声跌进教室,扭头就跑。
头两步跑得很快,运动鞋落到楼梯上,好似课堂上偷偷在课桌里撕开零食包装袋,明明没多大动静,却感觉地动山摇响在心间。
于是她秉承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思想,跑得更快了。
……
老校长过完年就退休,提前知道会接替他的教务处主任黄崇高,便多了一个爱好。
确切的说是换个爱好,把和上体育课的学生一起打球的爱好,换成了背着手在校园里逛。
他是带课的,教数学,带的毕业年级三个班。
不是班主任,但也足够劳心劳力。
所以这种背着手几个教学楼溜达的机会并不多,仅仅做为每周一两次的放松锻炼进行。
黄崇高很清晰的记得自己已经在二中工作了整整二十五年。
因为他就没在别的学校干过。
他对二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解的不能再了解。
当他在校园里迈步,便犹如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
嗯……至少在他的精神领域里和自我感觉中是这样的。
至于其他学校的老师,说他是一只把头缩进洞里的土拨鼠,他只当自己从未听过……
虽然偶尔他也会觉得身材矮壮,二十五年没动地方的自个,确实挺符合土拨鼠这个形象,学生私底下还叫他“啊咆”,土拨鼠咆哮的咆,但打打球,备备课也就抛之脑后了。
谁还没在睡前琢磨过明天要如何如何,一觉起来还不是继续生活。
而且,明年他就是校长了。
一想到这里,黄崇高调整了一下步伐,仰了仰头。
虽然短粗的腿,短促的脖子,限制了他的外在气质,却也让他看到了从三班走廊飞出来,屁股带着火星的烟头。
黄崇高慵懒的眼神立马犀利起来,二中不是什么好学校,但他也不认为有学生会上课时间,明目张胆的在走廊抽烟,还把烟头丢出来。
黄崇高人往烟头掉落的位置走去,眼睛死死地盯着烟头飞出来的方位,想要看看是哪个老师,这么没有道德。
他没从走廊上看到丢烟头的人,倒从楼梯口看到一个女学生跑下来,再冲进对面初一教学楼。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黄崇高抬手刚要喊她站住,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伸手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默默的看着女孩跑进初一五班。
“这个老陈。”
电话是门口保安打老陈打来的。
老陈和他有点亲戚关系,算是长辈,所以发生点什么事,总是第一时间把电话打到他这边。
“阿高啊,我这里有两个小姑娘,说今天那个学生生日,想要趁着放学,在校门口给她唱唱歌,庆祝一下。”
黄崇高接起电话,不用说话,那边已经讲开了。
二中在老城区里面,后面是山,旁边是溪,周围是老式居民楼,校门口对面不足一百米就是一排五层楼。
这栋楼几乎每家每户都卖点学生能用的东西,整点学生喜欢的零食,开饭庄。
琐碎的事情很多,10年以前,还有为了块八毛的偷偷给学生递散烟的人,后来随着校方严厉打击,已经清净多了。
黄崇高听老陈说完,感觉不是什么大事,说:“你让总务处的人去看看,别影响阻挡学生正常放学。”
他挂断电话,把烟头捡起来,看了看牌子,精品长白山。
印象里学校抽烟的几个老师没这个消费能力。
他看看初一五班的方向,还是决定先去二班瞅瞅。
上到二楼,便听到一个声音从教室里传来,“我喊人放学后给小鱼小桥送点礼物……”
黄崇高站在紧闭的门外,想,这节不是夏琴老师的课么?这个声音是谁?
教室里,孟时停顿了一下,伸手在虚空画了一个圈,把教室里所有人都包进去,继续说:“现在算上你们,都算上。”
“礼物?”
教室里,同学们虽然不知道礼物是什么,但听到孟时说把他们都算上,依旧忍不住躁动起来。
孟时敲了敲桌子,对讲台下站着的陈培转说,“这位同学,回你的座位去吧,夏琴同志,你也坐下听我说。”
夏琴无奈的看着他,转身对同学们说,“你们想听他说吗?”
同学们异口同声回答:“要!”
夏琴坐在陈培转搬来的椅子上,对讲台上的孟时伸手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孟时环视了一下教室里伸着脖子的同学们,最后目光落在夏琴身上,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夏琴同志在最讨厌人排行榜里,绝对列在榜首。”
他从进入这个教室,说话便慢条斯理,情绪平淡。
“你们只在学校里和她相处,一个星期她的课只有三四节,考完试偶尔给你们家长打个电话,去你们家走一趟。”
现在他双手五指张开戳着自己的胸口,语气激动,神态夸张的说:
“想想我,同学们,想想我!这位被你们叫做灭绝师太的老师,是我妈!
我每天放学,回去得晚了,她坐在客厅等着我开门进去。
回去的早,她站在我背后看着我写作业!
每一天都是这样!
周末是这样,寒假暑假还是这样!”
说到这里,孟时浮夸地抽了一口凉气,“哇,贼恐怖,兄弟们。”
教室里一些同学想象他说的画面,再看他夸张的表情,差点笑出来。
孟时收敛声音,右手反过来挡在左边的嘴角,看着面无表情的夏琴,小心翼翼的说:“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我是个差生。”
他两手一摊,心如死灰,“在座都是过来人,这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吧,真的很让人焦虑啊。”
这下强忍的同学终于憋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已经初二了,在座的同学都知道夏琴是怎么对付差生的。
她不会在教室里拿差生说事,也不会干出体罚这种事,她只会不厌其烦的在课余上面,课后时间给他们补习,和他们的家长保持密切的联系。
不断的在成绩上给出,几分几分提升目标。
而这对那些喜欢玩的同学来说,恰恰是最折磨了。
一些成绩不好的同学,纷纷附和道:
“真的很恐怖啊,兄弟!”
“真的很焦虑啊,兄弟,我有时候打游戏,一想到夏老师游戏都打的不香了。”
孟时扫了他们一眼,表情逐渐变的严肃,说:“焦虑就对了。”
下面笑着的同学,看到他的表情不笑了。
他们脑海中,问号出现了。
孟时拉过椅子,坐下,说:“我的姐夫开了一家纺织厂,招收自己村、隔壁村的人来工作。
在纺织厂工作,大多是夫妻俩承包一台纺织机。
丈夫从凌晨到中午,妻子从中午到凌晨,每人12小时,保证纺织机一天24小时运作,带来最高的回报。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只要稍微动用一丁点的个人反思能力,他们便会感觉到焦虑。
难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服务这台机器。
生活就是为了给机器换针,换线?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是尽头,干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
学校里那位喜欢打篮球,我们私底下叫他‘啊咆’的黄主任,在二中二十几年了。
他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事,一个个离开,创业的创业,升迁的升迁,看着二中一直在县里垫底,他不焦虑么?
我相信他也会时常感觉焦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夏琴同志看着自己的学生,因为进入二中,便自甘堕落,她比谁都焦虑!
焦虑就对了!
焦虑是觉醒的开始,是改变的萌发。
那对二十四小时服务机器的夫妻,他们已经无力改变自己的生活,他们拼命的工作,为的是给自己的孩子带来改变的机会。
那位课余时间喜欢和同学打篮球的主任,当上校长也大抵不会改变什么。
但夏琴同志很早之前就改变了,她变得不被人喜爱,不能和同学打成一片,变得严厉且烦人。”
孟时说着起身,走到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但已经面无表情的夏琴身边,蹲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说:
“她的清醒,她的严厉,不该被人讨厌,不该是被不尊重的理由。”
他这话是对教室里的同学们说,是对自己说,也是对已经离开很久的孟愈远说。
教室外,黄崇高靠在门边,问自己,是否当上校长也不会改变什么。
教室里,同学们一片沉寂。
夏琴则伸出没有被孟时握住的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说:“嗯时,好了。”
好了吗?
孟时觉的不够好。
他知道夏琴的想法和自己接下来的话,不符合现在人的主流价值观。
但对着这帮学生,他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得再透,再难听些。
他把手从夏琴的手里抽出来,起身,看着若有所思的学生们,说:“我知道咱们学校的学习氛围一般,你们大部分人也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
甚至很大一部分人,不喜欢读书。
甚至一部分人只看到教育部一直在推行给学生减压。
但你们不知道,夏琴逼你们学习,教育部一直在打击课后的补习深层次的意义在哪里。”
孟时伸手指向窗外,说:
“校外的补课班,进行的如火如荼。
家庭好的学生,一年补习费六位数很正常。
为什么?
因为名校大学生一出校门的起点,可就大部分人一生都达不到的终点。
为什么教育部要给学生减压,要打击补习班。
因为,好高中的分数线在那里。
因为,高等教育的名额就那些。
因为,国家怕你们被条件好的家庭,卷死在起跑线上!”
孟时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你们现在的年纪就是好好学习,这种‘爹’味,老师味的话,我相信你们已经听得够多。”
“我今天说的这些,也许你们明天就忘记了,但是没关系,我说这些只想夏琴同志开心。”
夏琴无语。
孟时对她笑笑,对教室里的同学说,“希望你们有天也可以大声对别人说,你们怎么想老子才不管,我父母对我听满意的。”
“做人嘛,开心最重要。”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永远不要去讨厌,真的对你好的人,哪怕她的方式,你并不喜欢。”
又说:“她的清醒,她的严厉,不该被人讨厌,不该是被不尊重的理由。同时祝你们前程似锦,一路生花。”
黄妃妃看着孟时,希望上面的电风扇掉下来砸在他的光头上。
她知道今天过后,这个班级里,没有人会再叫夏琴老师的外号,每个人都会尊重她。
但,孟时这么贱的人,不值得被尊重。
因为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打心里不在乎别人,只关心夏琴。
今天说的,做的,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至于礼物,不过是蹭他那个外甥女陈子瑜的罢了。
她没有半点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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