馈赠……颜格有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明显产生了质变,但又有一种隐约的直觉他得到的似乎不止于此。“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因为你得到了爱丽丝的认可,所以你可以拥有演绎她的资格。”“相对的,你并没有得到卢卡的认同。”“所以你在演绎他的时候,千万当心,不要真正‘变成’他。”颜格忽然沉默了。“你真是开光的嘴。”说完,他低下了头。里昂定定地看着他,数秒后,他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帽子,向颜格的位置微微躬身行礼。“虽然我没有置喙的余地,但我还是要说,夺取这个役者的身体并非明智。”颜格的身形变了,就在抬头的一瞬间,他从身到心都变成了那个穿着墨绿色礼服的瓷偶。“我嗅到了熟悉的血脉,但并非为他而来。”卢卡看着幕布上的十二只瓷偶,手轻轻地按在自己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上。里昂希望颜格学会像个英雄一样牺牲,但并不愿意他死得不明不白,在他心里,颜格适合更盛大的场面来终结生命。不过幸运的是,卢卡只是为了他的挚爱而来,绝不会随意夺走被附身者的生命。了解到这一节之后,里昂轻松地坐下来:“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上台吗?”“会。”“我听说您已经是个残次品了,残次品是不会被允许上台成为主役的。”幕布上是十二个彼此依靠的伶人瓷偶,它们都穿着华丽的丝绸衣衫,有着细白如雪的皮肤与符合角色的神情,不同的瓷偶各有动人心魄之处。“我的亲族,我的同胞……我们分别太久了,久到,残破的我早已不够资格位列你们其中。”卢卡说。“可我还是想要上台……为了她。”里昂问道:“即便不是什么王子,而是弄臣?”弄臣没有资格得到公主的青睐,只能看着她嫁给真正的王子,然后在欢宴中戴着面具流泪。卢卡没有说话,他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时的他,从出窑起,完美无瑕的品质便让所有人视为珍宝。“真像书里讲的白马王子,这样漂亮,没有任何一个公主会拒绝吧?”人们经常这样称赞着,但卢卡并不在乎,他认定的公主并不是爱丽丝那样同样完美的瓷偶。他爱上了一个喜欢捏陶土的脏丫头。脏丫头在他的耳边说过喜欢他,他便听到了声音。脏丫头希望他能睁开眼睛,他便看到了她被瓷窑里的火熏黑的脸。只要看到她,卢卡便感到他的世界有了光。为了她的笑,他每一次都努力演绎好王子的角色,他在台上看到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喜悦便涨满了胸腔。仅仅是聆听,仅仅是看到,已经无法再满足他了,他想张开口,想要像他的角色一样迎娶她。他踏破千难万险,杀死了黑巫师,再一次从恶人手里救走了爱丽丝。熟悉的掌声中,卢卡看向台下,去找寻他最喜欢的那张笑脸但,他却只得到了一双泪眼。欢笑的人群里,只有属于他的公主在哭。她为什么在哭?是我演得不好吗。巨大的惶惑笼罩了他,直至伶人的所有者,带着她登上台。“……感谢各位来宾,我们顾氏瓷业今后将携手何家一道……届时还望各位瓷业同仁通力合作……”人们的掌声里,一个穿着白西装、梳着油头的男子走上台,向卢卡的公主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公主回望了卢卡一眼。少女梦里的奇迹没有诞生,只有现实冰冷而踏实的怀抱。她一点点转过头,眼里的光熄灭了,她搭上那个男人的手,跟着他离开。“不……”卢卡第一次感受到了清晰的痛苦,伴随着人们的尖叫,死物迈出了他拼尽全力的一步,然后……从高台上重重摔落下来。陶瓷碎裂了,丑陋的裂痕如泪水般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脸颊上。“别走……”无人听到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胸腔里,卢卡低喃着她的名字。“月圆。”第一百零九章 “我爱你。”卢卡说出他公主名字的一刹那, 颜格的意识炸开了。他宛如从深海的坟茔里突然惊醒,一切隐约的线索,都在此刻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月圆……顾月圆……”颜格夺回自己的意识时, 他作为瓷偶,刚刚被丢进库房的一角。这里还是民国时期的顾府,那个……他外婆的, 曾经的家。门外是顾老太爷盛怒的言语“我的颜面简直丢尽了!偏偏在宴会上出差错, 这瓷偶必是不祥之物, 顾家不存有瑕疵的瓷器!一件也不许留,打碎了扔出去!!!”“老爷, 你想想小姐, 她最喜欢这个伶人瓷偶了,大喜的日子, 何必呢……不如等月圆顺顺利利嫁出去再处置吧。”“她必须马上嫁出去!尽快把婚事办完!”顾老太爷的声音随着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远去, 昏暗的库房里, 剩下十一个伶人在暗处无声地看着破裂的同胞。卢卡,或者说是颜格,还感受不到它们的灵性……它们还没有真正被爱。包括其中的爱丽丝。穿越了无数时间,颜格看向她,此时她还是一件无与伦比的美丽死物, 还没有遇上她命中注定的那位母亲。卢卡已经有了意识,他是第一个觉醒的。他不能动,但是能听到、看到……甚至感受到喜悦与痛苦。从万众瞩目,到一文不值,只是一步抓住爱人的距离。颜格和卢卡被遗弃在角落里, 很快,仆役们将他抬走扔上废瓷车, 离开了这个他与公主的家。他被丢进了废弃的窑场,与山一样高的失败品为伍。风沙雾霾、滂沱暴雨、电闪雷鸣……卢卡感受到了自己的躯壳在一点点风化,感受到乌鸦停留在他脸上,啄走了曾被他的公主深深迷恋的湖绿色眼睛。荒草在他脸上的裂缝里发芽、长大,让他的面容丑陋如怪物。虫钻入他的肺腑,老鼠啃咬他的骨头,他却一步都动不了。他看着天空在蓝白金黑中轮转,看到黑色的钢铁巨鹰如死神般划过慈陵的上空,火雨毫无预兆地倾泻在他想要回去的地方。战争将慈陵夷为废墟。昔日的窑厂成了乱葬岗,带着弹孔的尸体一车车如同货物般被带到这里,火焰燃起带着油脂的黑雾,和着褴褛的行人,与哭声流向远方。“我和你们一样,最终都是墓土中的残骸。”“可是……我还在不甘什么?我还在执着什么?”“为什么火焰还没有焚尽我的苦痛?”太久了,久到触目所及的尸山被黄土埋没,久到蔓草荒殊,久到人们背着锄头来到这里,拨开白骨与陶瓷的缝隙,希望找到一片足供养活老小的沃土时,锄头在一片碎瓷中碰撞出了“叮”的一声。那是只有最好的陶瓷才能发出的美妙响声。“……这是个人吧?”“天耶,这么大的瓷人,还这么完整。”“当家的,背到古董街的黑市子卖了吧,能换不少粮票呢。”再后来,卢卡带着颜格的双眼,乘上了黑暗狭窄的火车货箱,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不少新的所有者细心地清理他身上岁月的尘埃,但似乎是因为他不祥的命运,每一任所有者,都未曾挽留得长远。直至,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先生在大城市的古董市场看到了他。卢卡无法辨认出他的容颜,但卢卡记得他的戏腔他曾在公主的婚礼上唱过一台戏,是那个年代慈陵的名角。“我觉得,你是想回家的。”老先生的眼睛熠熠生辉,带他回了慈陵。可卢卡已经认不出慈陵了。钢铁巨鲸在港口停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城市穿梭,四处都是陌生的水泥高厦,再不见当年的十里瓷街,万国气象。当然,也没有他的公主。老先生在一个初秋的夜晚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卢卡听到时间带走了他他再一次见证了死亡。老人的家人将他带去了地下室,他又回归到一片黑暗里。对卢卡而言,死是常态,但他又与其他死物不同,他有思想,有痛苦,还有愿望。“所以时间,你为什么还不将我带走?”黑暗深处没有任何回答,卢卡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要持续到下一个百年时……他听到了熟悉的乐曲声。“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有人在地下室里翻出了一只老旧的留声机,乐声粗粝,满是岁月的刻痕。但它新的主人似乎很喜欢,用小提琴为它接续上了后面的旋律,曲声流过尘埃满布的书架,沿着卢卡的帽檐、与脸上的裂痕,流入了他空无一物的胸腔里。卢卡、卢卡,今天我从老师那里学来了一首新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喀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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