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江湖中混迹个几年,这样的人都不会睡深了。因为对他们来说,关上的门窗和温暖的被窝从来都不是安全的地方。
江湖中人高来高去,推窗撬门更是信手而为的小事。
但睡得不深却不是不睡,人虽在梦中,身边些许细微的动静都会引起警觉从而瞬间清醒过来。
说来不可思议,但习武之人自有对气息声响的感应。叶云生曾教过阿雨,小家伙不明白,他就拿了一件事来做例子。
儿时在梨山,他跟父母在村里,邻家同姓叶,有一只看门老狗,平日里嗜睡,卧在那儿一动不动。熟人进进出出,它皆不理会,甚至有好些次,他会跟几个调皮的孩子恶作剧,故意凑近了老狗吓它一吓,看着老狗惊慌发懵地翻身起来而哈哈大笑。可要是有村子外的人来了,身上气味不同,脚步声也格外陌生,这只老狗马上就会睁开双眼,呲着牙,一脸凶狠地对着来人狂吠。
狗听声闻气儿的本事是天生的,人没有这种本事,但通过修炼内功,却能做得更夸张,甚至能做到令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叶云生搂着沉睡的江瘦花,仰面躺着。
屋子里漆黑一片,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其实闭上眼也是同样的无一丝光色的画面,可他还是睁着眼。
因为有些人,睁开眼看的是黑暗,闭上眼却有无数的影像,或清冷暗淡,或流光溢彩……
所以他只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如此什么也没有,便十分的平静。
屋子里安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耳中却能听到周边街上醉汉的脚步,远些屋子里妇人的梦话,孩子惊醒过来的哭泣,野猫从墙上跳落下来,翻找着食物的细碎。
还有万籁中的寂静。
大概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做早食的人,再过半个时辰也该起床准备了。
若是在家里,他大概会到院子里捏个剑诀,练一趟静默的剑,烧起热水,弄些吃的。
叶云生很是轻缓地将半趴在自己身上的江瘦花搬了开去,然后穿上衣物,看了眼搁在床脚的奈落宝剑。他把剑放在桌上,推开窗子,翻身飞出去的同时,脚跟轻轻一扣,便将窗子又合上了。
屋子里,江瘦花睁开眼,光着身子来到桌子边上,拿了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了一些。她的目光落在宝剑上,漆黑中运起内劲也不过是一点点的轮廓。若是叶云生带了剑出去,她还会有些担心,但他既未带剑夜行,她便放心地往被窝里缩进了身子。
让楚客行和赵馀一个房间,云五靖自是和梁介呆一起。他一直呼噜不停,梁介好不容易睡着了,听得窗格发出的声响,惊醒坐起,轻声地询问:“云大哥,师兄这是去哪里?”
老云继续打着呼噜,毫不理睬。等了一会儿,梁介又躺了下去,嘀咕道:“罢了,师兄这一身武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平城县倚着云中山,在山脚下一片荒林中,叶云生飞纵的身影缓了下来,林道上满是冻在一起的碎石泥地,无数凸起的石尖很是硌脚。月色极淡,云游万里,林道也模糊不清,可踩上了这些石尖,他就露出了笑容。
漫步走着,他的身影停了下来,在路边的一棵老树身上摸了摸,那上面有个断枝后形成的斜切面,上面有很重的毛糙,显然从断开到现在已经过了很久的时光。
林道前面是一处倾塌下来的山石,早已被覆盖成斜斜的山坡,只露出一些石块,高有一丈余。
他跃了过去,走了二十来步,有一条小路向东北方面延伸。走进这条岔路,约两百余步,就是一片沃野。其中隔开几处高高的杉木十分显眼,还有几处树丛,远处看不真切,他没有运用内劲,因为那些树丛间的光景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一路向下方延伸,高低错落有半人高,到了下面的路径越来越窄,最窄的地方只有一个人可行,边上就是田地,或许前些日子下过大雨,两个池塘都蓄满了水。
他绕过两处树丛,已来到一座院子跟前。
这院子外面是小腿高的篱笆,里面一圈菜地,有鸡窝,有鸟笼,还有一只肥兔卧在菜地中,正在偷吃萝卜的叶子。
里面有三间木屋,他站了片刻,到向东的屋子墙根拿了一把锄头,掂量了一下,又拿起一把柴刀,晃了一下。
院子边上的树丛中多有杂草荒木,他先用柴刀砍了两堆又硬又干的木柴,再用锄头去了杂草,忙活了许久,天已微亮。
他用杂草编了两根长绳,绕住木柴,一手一捆地提着走回去。
院子里向东的屋子敞开了门,阵阵热气向外边涌。
叶云生把木柴搁在一旁,丢下锄头柴刀,从一只木桶里舀了一些水把手上的泥都洗了去。抬起头的时候,屋子里走出一个老人,手里端着两只碗,上面搁着两双筷子。
他赶紧去朝西的屋子里搬出一张木桌,再提了两条木凳出来。老人把碗放在桌上,碗里是汤面,添了鸡蛋,油渣,老醋。
老人把碗和筷子推过来,他捧起碗直接吃了起来。
吃了一半,泪水就淌下来了。
事实上,梨山上的梨花村,那个他生长的家,都没有吃面的习惯。
他这边刚流泪,对面的老人就问他:“面的味道不好?”
这老人的晋北话口音极重,可他却一点交流障碍都没有,撑着说道:“一点也没变。”
“那哭什么?”
“没哭。谁哭了?”他嘴里这般说,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还笑了一笑,可随后眼泪又涌了出来。
老人吃面极快,他手里的筷子就像一把小小的扫帚,从不夹,只扫了几下,就把碗里的都吃进了肚里。可他放下筷子,一只手拖在碗底,就马上慢了下来,一口一口缓缓地喝着汤。
他一边喝,一边跟叶云生说:“你小时候最是倔强,少有哭的时候。怎么到了现在,孩子都大了,反倒不像个汉子,尽作小儿女之态呢?”
叶云生静下心神,又擦了擦泪水,可抬头看着老人,见了他面上的老斑,深重的皱纹,浑浑的目光,稀疏而苍白的发;泪水便止不住地又流了下来。
老人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笑了笑,说道:“你退出了江湖,我也早就退出了江湖,不是正好来看看我吗?这么些年,狠下心一次都不回来,不管你作何打算,心里如何想,我都不曾怪你……我一身武艺都传给了你,你就如我的孩子一般没有差别,哪一天就算我死了,我的剑术,也会经由你再传下去,一代一代,薪火相传。这和血脉延续,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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