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勿忘》

第三十七章 江湖人讲什么道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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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过后,许州城外的一片芦苇荡里,一名汉子屈身蹲着,远处望去,他的整个身子都被枯黄的芦苇淹没,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边。

残留的雪覆于四周,堆积在整齐地向南方倾斜的芦花上面,染白了这一片芦苇荡。

这景象瞧着稍显怪异,若是路过的人陡然瞧上一眼,定会吓得腿脚发软,乱爬而逃。谁叫这人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边,像是被人割了头,给丢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边。

偶尔一阵风来,芦苇摇晃,雪落在他的肩头,他却毫不在意。

这名汉子头上戴了一顶灰扑扑的皮帽,帽檐两边分别插了一根鹰羽。皮帽下面的这张脸,长得普普通通,一对眉毛不深不浅,像两把扫帚搭在眼眶上,右边眉峰中断,一道疤痕从额头贯穿下来,直到颧骨上。

这是一道剑伤,这道剑伤破坏了他的半张脸,唯独在眼窝里留了些情面他的右眼完好无损,可眼皮上的神经却被破坏了,整张右眼皮像耷拉着的窗帘挂半道上提不起来。

故而,这汉子的右眼始终都是眯着的。

偏偏,他天生极少见的一对吊睛圆眼,叫人瞧着,好似一头打盹的老虎。

此刻他脸上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悠悠地吁了口气,那只右眼留了一丝缝,精光在里面闪烁。

“衰事!要多吃点菜叶子了。”

风一时停歇,万籁无声,忽然芦苇荡里起了嘈杂,残雪纷飞。

仿佛有一只猛兽从其中飞掠,因为速度太快,无数的挡路的芦苇不是被踩倒,便是被撞断了杆子,芦花带着溅碎的雪,四散飘飞。

他跑了出来,在土道上站定,穿了身灰扑扑的衣袍,脚上倒是双极好的步云履。

边上栽了一棵老杉,他一拍树干,树上就落下纷纷扬扬的雪来,随手抓了两把,搓了搓手之后,他向土道两边望了一望,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自言道:“这婆娘,还真不等我!”

沿着土道向南去,走了半天工夫,便望见了许州的城头。

许州地近京都开封,为京城南部屏障,地位自不是如今的长安城能够比较,城中繁华的景象更是胜过许多,相应捕快差役等也是走动频繁,全无长安那般懒散的模样。

他在城里走了许久,和尚道士都见了不少。等绕到了小西湖边上,踩上大青石铺平的地面,就见着了垂柳院,以及后边的高歌酒坊。

附近游人甚多,听着楼中不知哪个女子飘飘渺渺的歌声,透过幽幽切切的琴音传来,不觉令人神往。

他也向那处走去,前边一座小桥上几个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点眼力劲的都知道高歌酒坊是什么地方,今日怀家三郎更是在楼上坐庄,阁下想硬闯过去,凭手里这柄刀,怕是单薄了一些!”

桥上站着的都是江湖人,迎面对上,一边四人,拦着孤零零的一名刀客。

刀客是个年轻的汉子,唐刀横在腰后,只看背影,身形如松,脚下踩着桩,拧着腰身,一手按在刀把上,刀还在鞘里。听了对方的言语,他厉声喝道:“我乃锻器堂弟子,小河村魏家打铁铺子,大郎魏力!此番回家探亲,家中老父遭人杀害,致命之处便是不见光的拘命符所留!”

对面四人俱是不见光怀家的食客,武艺不俗,不然换做旁人,听得“锻器堂”的名号,掉头就走了。其中一个先前讽刺魏力的人说道:“既然是来寻仇的,要么打杀进去,要么说个章程!”

“某只管寻杀人者和那投金书的正主!别个莫要拦我!”

“呸!好没道理的汉子,不懂江湖规矩吗?哪里有把出金主给仇家的,今日告诉你了,明日怀家还怎么在江湖立足?”

“说与不说由不得你,某的刀便是江湖规矩!”

魏力拔刀就是一斩,所用的正是“锻器堂”的绝学“红光百炼化一斩”!

讽刺他的这人也是使刀的,听他说到“某的刀”便已按住刀柄,可刀才出鞘一半,他的小腹就被刀锋划过,一声惨叫丢了手里的刀,翻身掉入了湖中。

血像滴入水中的胭脂,清澈见底的湖面涌出了浑浊的红。

桥两旁也有许多人一起看热闹,见出了人命,大多跑了开去,有些胆大之人站稍远的地方伸长了脖子。

附近只有一名汉子站在原地,不曾离开,反倒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从腰带上解下一只陈色老旧的葫芦,向嘴里倒了几口烈酒。

他拿着酒葫芦,堵上了木塞子,跨步走上了石桥。

随着他的脚步,那桥上打起来的魏力和其余三人,正徐徐向桥的另一头移动。在稍远的人瞧来,好似这名汉子每迈一步,那边魏力就前进一步,余下三人跟着退一步,步调竟然分外的协调一致。

转眼就过了桥,在一排垂柳后边的道上,魏力已将三人俱都斩杀,冲到了垂柳院前面的空地上。正巧出来一群江湖人,将魏力围住,就像一团合住了肉馅的面团,先是不规则地滚动,不一会儿就圆了。

由于魏力在圈中停下脚步,另一边移动的汉子就变得显眼起来,前面厮杀的呼喝连天,血肉横飞,刀锋撞击的火星在空气里销烬……这名汉子手里提着酒葫芦,走得不徐不疾,擦着圆的边儿径直画了一条竖线。

他还面色平静地向圈里瞧了几眼:十余个人围着,手里刀剑向着圈里的魏力,任由这名寻仇的刀客像发了疯地吼叫,挣扎,冲撞。

再是凶猛的野兽,受了伤,流着血,都会变得狂躁,生死之际本能往往会占据上风,控制着大脑和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处关节。但当受伤的时间延长之后,则会变得虚弱,疲惫,无力。这个时候,甚至会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

事实上,魏力冲不出这些人的围攻圈子,从他第一次拔刀杀了桥上那人就已预示的十分清楚。

呆在垂柳院里搂着姑娘玩着骰子的怀家食客有个领头之人这人叫羊角劳,四十余岁,十多年前流浪到许州,盘缠用尽,投了怀家,如今是跟在怀三郎身边忠心耿耿的头目。

桥上的人正是他安排去的。看了魏力使出的“锻器堂”绝学“红光百炼化一斩”便谋定了现在的局面。

魏力的出刀又快又狠,内劲合着刀势能将“红光百炼化一斩”使得威力无匹,真有把天地万物炼化成一斩的气势。可惜,只是出刀强,刀势一尽就显得有些勉强,无论是回刀的速度还是变招的灵巧都嫌不够火候。

这是没有练透练好,用羊角劳之前与众食客的话来说,刀法未达融会贯通,生硬了些,只需围上去一阵乱打,就能让他手忙脚乱,抵挡不住。

江湖经验便是如此……

垂柳院前边的空地过去是一条小径,大概三人并肩,碎石铺就,高个子走在上面,需要低着头,因为一旁垂柳的枝儿会敲打在脸上。

提着酒葫芦的汉子头上戴着的皮帽堪堪擦着枝梢。

羊角劳不去管那魏力,反而来到他的前边,挡住了去路。

“好汉哪里去?”

“约了人,楼上喝酒。”

羊角劳还待问话,对方已走到身前,看这人面上疤痕,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这道疤留在别的人脸上,要么丑陋,要么恐怖,要么狰狞,可在这人脸上偏偏好似理所当然。

这种感觉扑面而来,越来越具体,羊角劳就像看着一棵树,任凭树上的裂痕如何夸张,都不会觉得奇怪。

两人面对面,羊角劳身材魁梧,个子极高,八尺有余,看着身前的汉子,几乎是低头俯视。可当这汉子走近、再走近,羊角劳竟不自觉侧身让开,当这汉子从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直等这汉子走远了,跨上高歌酒坊楼前的台阶,羊角劳才醒过神来,匆匆忙忙跑回去。这时候魏力已经不行了,身上二十余处伤口,站都站不住,唐刀早已掉在地上,只嘴里低声说道:“怀家的狗,给你家爷爷一个痛快!”

羊角劳走了过来,一掌拍在他的头顶,拍碎了天灵盖,魏力顿时七窍流血,双腿一伸。

“桧哥儿,赶紧去请二郎与四郎移步高歌酒坊,就说三郎请他俩喝顿酒!”

“羊叔,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羊角劳瞪着眼骂:“叫你去便去,问来何用?管不住嘴,仔细讨打!”

唤作桧哥儿的不敢顶嘴,抹身就跑了。羊角劳留了两个帮闲收拾,再带着余下的食客向那高高的酒坊楼赶去。

经过这一折腾,那名提着酒葫芦的汉子,早已上了楼。

高歌酒坊由三座楼阁组成,两边的双层小楼并肩搭着中间的三层高楼,碧瓦红墙,檐角交错,高低有致。远远望着,像左拥右抱的公子佳人,临近一湖春水,加之长堤,石桥,垂柳,再是温柔乡不过。

酒保迎上来道:“客官来得不巧,座都满了。”

提酒葫芦的汉子道:“可有一位短发的白衣姑娘独自吃酒?”

“有的,在楼上,客官请在那边登楼。”

许州小西湖附近酒坊共有二十余座,最出名的就是这高歌酒坊,未到夜里就已人满为患,舞姬在一小圆台上作姿,绸缕稀薄,光腿赤足,引得众汉子目不转睛,酒性大发。

到了二层楼更是热闹,划拳的,抱姐儿的,说故事的,行菜小厮穿堂来去一派兴隆。

这名汉子走到第三层,环顾了一圈,已是到了顶楼,六面围栏,九张大桌。靠着西南边一共四桌,瞧着都是一起的。一名富商扮相的老者,一名二十多岁的公子哥,两人坐最里面一桌正在交谈,外边三桌看模样都是护卫之流。隔得远了些,两人谈话又轻,也只有内功修为高强之人才能听清。

“请三郎无论如何卖几分薄面,老朽已差人至贵府上,明后日定能再筹一箱银子奉上。”

“按说凭老伯与我家的交情,这笔买卖本不该接,可老伯来的迟了,前些日子二哥接下了金书,早已派出家中高手,估摸路程这两日就已经到了。就算现在派人去叫回来,怕是那一家子也都干干净净。”

这层顶楼中间留了一处空间,铺上软榻,置了香炉,一张素琴,两位女子,一弹一唱,技艺不俗。

只不过那提酒葫芦的汉子明显不喜这些靡靡之音,目光在两个女子的胸部瞄了几眼,不甚满意……靠着北面一桌只坐着一名白衣女子,短发,容颜极美,这汉子自顾自地在桌边入座,瞧了桌上俱是素菜,寡淡无味,顿时嚷嚷起来:“店家,上两斤好酒,再来两斤牛肉!”

边上一桌五个江湖人正在谈买卖,被他突然喊了嗓子给惊着了,一边想哪里来的浑人到高歌酒坊来耍横,不知道这里是怀家的地头?一边感到自己失措的模样有些丢人……

其中一人转身道:“便要喝酒吃肉也用不着如此大嗓门,又不是你家卖的酒肉,打扰了边上这许多人,好没道理!”

这人是顾忌着怀家人今日坐庄,不想惹事,语气也颇多忍耐。

谁知道那汉子斜眼扫过来,半张脸在笑,半张脸纹丝不动,说不出的怪异,言语更是无礼,嚣张!只听这浑人骂道:“爷爷就喜欢大嗓门,不服?来来,爷爷让你一只手,照旧打你喊娘,打个活猪乱滚!来……不敢?舐吾鸟!”

一桌五人都站了起来,其中四人俱都拉扯那被骂得满脸通红一副要拼命的男子,好一阵劝才消停下来。。

歌声不断,琴音不绝,好似根本就没有受到影响。西南面那四桌人俱都看来,最里面的两人已经聊完,富商扮相的老者下了楼,空荡荡一桌子,就只剩了那位年轻的公子哥。这时候也看过来,漫不经心地喝了一杯酒,对着旁边一桌的一名伴当挥了挥手。

这伴当模样俊俏,腰间别着短剑,走到外边一桌,拍了拍其中一名中年人的肩头,中年人赶紧拱手行礼,跟着一起来到里面这桌,正要坐下,那公子哥向面前的酒杯里倒着酒,嘴里却冷冰冰地说道:“也不浪费时间,你站着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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