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桐宫主殿之中，画眉儿已经悄悄给茶壶满上两轮热水，又悄悄退下。

燕崇哲提起敬敏皇后唐氏，和画眉儿之前说的不太一样。更准确地说，是画眉儿年纪不大，没真正经历过唐后“统治”后宫的那段时间，她所知的都是后来一些零星的碎片，即便听闻唐后十分了不得，却难以说清楚到底厉害在什么地方。

而燕崇哲不同，他的童年就是在唐后的“阴影”下长大的，甚至据他所说，他的太子之位，都是唐后给的。依照王太后登顶太后，仍然不甘心，冒着危险也要将自幼在唐后身边长大的谢皇后给毒死，大致能够猜测到唐后给他们母子带来的恐惧到底有多大。

燕崇哲告诉林万一的秘闻，很好地解释了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唐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其实父皇的身体亦如此。有时候，如果父皇病重，而唐后有精神，朝堂之上的奏折都是由她批阅。即便父皇身体康健，也会主动让唐后一同参详。

“虽然唐后乃是女儿身，但不得不承认，她比父皇更有魄力。父皇当政之时，政令时而怀柔，时而刚强，前者多是出自父皇之手，后者则是俱为唐后手笔。熟识唐后之人，时多有感叹，惜其并非男儿身。”

“……真的就没有人对、对敬敏皇后插手朝政有意见？”林万一略微感到不可思议。

穿到这个世界好些年了，他也不是白吃饭的——特别是有了画眉儿这个“百事通”之后，他对如今这个大正朝的了解，即便没到百分百，至少也有六七成。

不晓得系统是怎么选择任务世界的，总之这个架空的国度其实就像是个大杂烩，各种称呼混着叫。有三省六部，也有左右丞相；有科举制选拔寒门子弟，也有世家门阀千百年不倒；对女子的束缚没有原本的古代多，但也不允许她们参-军-参-政……

唐后这种“抢”了皇帝工作的行为，不被骂一句“牝鸡司晨”都不正常，按“规矩”甚至可以批到她丢掉后位。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吕后、武瞾这类的女强人，把一群男人治得服服帖帖。

对此，燕崇哲只是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朝上诸公，或有懵懂不明，亦有洞若观火。然众皆畏其威势，不敢明言。”

大概是明白林万一孤陋寡闻，猜不到个中缘由，燕崇哲难得地详细解释了一番。

总而言之，唐后这的确是违规操作，是后宫干涉-政-事，是“大不贤”。但是就像林万一了解到的，大正朝是个大杂烩，一边的确是禁止后宫妃嫔干涉-政-事，但另一边也表明，如果皇帝觉得没问题，那么就没问题。而当规矩与规矩产生冲突，自然默认以当朝皇帝意见为主。

对于古朝代来说，外戚、宦官之流似乎都是不稳定因素，但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最初的意义都是皇帝用来平衡权力的“工具”。只是后来的皇帝玩脱了，控制不住，最后才出事。

君与臣之间的关系，不只是上司和下属那么简单。所谓的皇室只不过是另一个大一点的世家，任何世家其实都有上位的可能，只要有机会，谁不想把上面的皇帝拉下来，换成自己家的？

而皇帝更是不想被臣子架空，所以手握兵权是一重保障，外戚、宦官则是政-治上的另一种博弈手段。

燕家的先祖，留下来兵权给自己后代子孙作为镇压可能出现的叛乱的手段；也在“规矩”上留下了对妃嫔、外戚、宦官之流的限制和利用的空间。只要后代不蠢，有点本事，这个灵活的“祖规”，便是一个好使的玩意。

唐后就是因为得到先帝公开的“正版授权”，所以她做的一切也是在规则之中。这也是为什么一群人看不惯一个女人操控皇帝的权柄，却只能乖乖听话，因为在这种皇帝允许就不违规的“祖规”下，不听话的人，才是真正有异心的人。

所以，先帝那会儿，唐后插手朝政，而且还干得十分漂亮，漂亮得许多大臣都自愧不如。比起性子软的先帝，温声细气就让你无话可说、无路可退的唐后，更令人敬畏。幸好先帝对唐后是真爱，也幸亏唐后没有当异界版武则天的心，否则现在大正朝会怎样，真是个谜了。

柔柔弱弱的唐后，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强硬，朝堂上那么多男人都只敢装鹌鹑，后宫的女人也干不了“逆袭”的事。

先帝独宠唐后，只是因为唐后身体不好，没有子嗣，才不得不扩充后宫。于是绝大多数入宫的秀女，几乎一辈子都没见过先帝。当初还是贤妃的王太后和沈婕妤（燕崇明生母）能够一发得子，是真的难得。

唐后和王太后，那时可是十分的不对付——准确来说，是出身王家的贤妃，对唐后单方面的不对付。而唐后，很大的可能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

这或许也是王太后不甘心的一个重要原因，她想了大半辈子要将对方拖下来，结果人家从未正眼瞧过她。这种无视，比敌视更容易让人心态失衡。

世家出来的女子，即便嫁了人，心里面大多想着给自己家族谋福利，王太后就是这样的人。在讲究立嫡立长的时代，王太后的底气就是她的儿子燕崇哲。只要她儿子当了太子，登上帝位，她这个生母以及背后的王家，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都能得到部分别人得不到的好处。

可惜，朝堂闹得再热腾，先帝依旧没有立储的念头。等到燕崇明出生，生母难产而死，后来被挂在唐后名下，王太后就慌了，因为她儿子有了竞争对手。

只是，就连王家也对唐后有所忌惮，一个深宫嫔妃，慌也没用。唐后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只要稍稍流露一点不喜此人的态度，她便只能战战兢兢地度日。在不存在太后的后宫之中，唐后一日不倒，王贤妃就别想出头。

当年还是皇子的燕崇哲其实没想那么多，但架不住他亲娘一直给他灌输着“你当不上太子就会死”、“燕崇明的母妃搞不好就是唐皇后为了抢儿子弄死的”、“天家无兄弟”……负能量爆棚的观念。以致于在某段时间里，还是个孩子的燕崇哲对唐后是畏多于敬。

而唐后，起码在表面上是温柔可亲，毫无架子，对两个非亲生的皇子都是一视同仁，当然该赞的赞，做不对也会受罚。后来两个皇子一前一后到了读书的年龄，也是她张罗着陆家兄弟进宫陪读。

而如今的皇贵妃王媛，当初是同样是以“陪读”的身份进宫，只是她陪的是唐后的亲女儿和外甥女，也就是现在的长公主和谢皇后。

其实，唐后虽然性格强势，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别有事犯到她面前，她也不会拿人怎样。

问题是，还是贤妃的王太后想要捧自己儿子上位，就不得不搞事，于是不可避免地吃了挂落，还连累了自家儿子跟着受到冷眼。

正因如此，燕崇哲一度认为唐后不喜欢他，怎么看，那时候乖巧孝顺的燕崇明，比燕崇哲更有可能成为太子。所以，在某天夜里，唐后特地找他单独约谈一宿，说准备让他成为储君，燕崇哲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还年轻的燕崇哲，是个不懂就问的好孩子，而唐后当时也没有隐瞒，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燕崇哲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道:“那时，我问她:‘为什么选择我？三弟不是更适合吗？你就不怕我成为储君，会对您不利？您这是施舍还是妥协？’你猜，当时她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不等林万一给出什么回应，燕崇哲自顾自地讲下去:“她跟我说:‘本宫能够让你成为储君，自然也能废掉你’。不错，她就是这样直接跟我说的，我还记得她的语调依然是那么温柔，然而没有半点留情。

“她说:‘本宫从来不会妥协，让你坐上这个位置，你就得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以王谢崔陆为主的世家，都是你的敌人。至于崇明，他有他的任务。’

“‘你只需要记得，这不是施舍，更不是妥协，而是一场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