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你这次同那些漕运官吏牵涉过深,你的弟子又卷进了反土地改革一案,哪怕是我也压不住多久。依我看,倒不如以退为进,这次和我一起告老还乡,那么那边自然会高抬一手,把你从这案子里放过去,这也是官场旧例么。”
黄立极一边吹着手中热气腾腾的茶盏,一边趁着换气的空隙说道,他斜对面的张瑞图一言不发的看着门外地砖上的阳光,过了许久方才呼出了一口长气,直着脖子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崔呈秀难不成真的能够一手遮天了?陛下就真的会纵容此等小人为祸士绅了?”
黄立极轻轻喝了一口滚烫的热茶,这舒服劲从喉咙一直畅快到了肚子里,这才懒洋洋的说道:“陛下都登基五年多了,长公你还不了解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陛下现在念念不忘的其实只有两件事,外消蒙古、女真之患,内除底层百姓变乱之忧。其他事情上也就算了,要是在这两件事上做什么手脚,就算是宗室藩王都不在陛下眼中,何况是我们这些外臣。
洛阳传回来的消息,想必你也听说了。长公真的以为,陛下回京之后事情会发生什么变化吗?我看真要逼得陛下亲自出手,反而更糟。”
张瑞图眼睛顿时缩了缩,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那么运河一案如何了结?我那些弟子又如何处置?”
黄立极放下了茶盏说道:“和朝中没什么相干的士绅大户抛出几家来,流放海外开拓荒岛。让那些商人准备一笔款子,把那些漕工安抚下去,运河的案子也就这么结束了,给大家都留些体面。
至于你那些牵涉进土改案子的弟子,只要愿意认罪拿出土地支持土改,我替你去同崔呈秀去说,罚他们一笔银子也就算了。只要今后不再糊涂,也碍不着自己的前程。如果继续顽抗到底,那就不好说了。”
张瑞图的眼角跳了跳说道:“拿出土地来也就算了,崔呈秀一钱不出,还想着罚别人银子,这是不是不讲理啊?”
黄立极看了看左右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倒不是崔呈秀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陛下的原话是:如果有人想要让百姓看不到希望,那么他就要让人看不到明天。罚一笔钱,小事耳。真要让陛下记住了谁谁谁的名字,那才是大事。”
张瑞图哑口无言,知道这次是非退不可了。当然他心里也有些清楚,黄立极非要他告老还乡,也是想为钱谦益铺平道路。原本他还想要争一争,毕竟江南士绅支持他的并不在少数,钱谦益的新东林党只受到了一小部分江南士绅官僚的支持。
至于北方大部分士绅所支持的科学进步党,党魁徐光启精力不济,连吏部尚书都推掉了。党内虽有李天经、温体仁、周延儒这些中坚力量,但是李天经资历太浅,温体仁虽然已经接任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却不愿支持周延儒去竞争这个首辅之位。
张瑞图原本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但是谁知道在这个时候,黄立极会借这两个案子劝退他。张瑞图左思右想之下,终于还是点头应允了黄立极,不愿让自己陷入到更麻烦的处境之中去。
皇帝在洛阳城对着拦道宗室的那些话语,不仅仅传到了黄立极这些内阁执政的耳中,就算是一般的官员百姓,也从那些民间刊印的小报上看到了大部分内容。
在黄立极、张瑞图这些阁臣的眼中,这些话语无疑代表了皇帝对于当下某些政治事件的表态。但在大多数普通官员和市民百姓眼里,不过是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他们并不会对此深入的思考什么。
不过对于袁可立这样的官僚精英来说,皇帝这些话语,无疑是能够看出很多东西来的。不过就在他在家安静的思考着,皇帝对宗室说这些话背后的用意是什么的时候,却听到儿子前来通报,刑部尚书惠世扬登门拜访来了。
袁可立辞去刑部尚书一职后,便将精力放在了律法条文的核定及司法大学的教育上,虽说他已经不再插手刑部实务,但是刑部官员却不敢不跑来向他请教某些律法条文的解释。因此他不以为意的吩咐儿子,将惠世扬带来自己的书房相见。
正如袁可立所预料,惠世扬正是为了一件案子而来,他拜见了袁可立之后,便迫不及待的说道:“袁老尚书安好,下官此次上门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向老尚书求援来的。”
看到惠世扬如此急迫的模样,袁可立也有些诧异了起来,他坐正了身体说道:“惠尚书究竟有什么事要找老夫商议,不妨直说。”
惠世扬也不可客气,就这么直接的说道:“其实就是一件小案子,但现在却牵涉到了宫内,下官一时把握不住,便来向老尚书讨个主意。
保定有个小地主马家,家中有两个儿子,长子取妻贾氏,是邻村一村民之女,花费了嫁妆五十六两。但是两人成婚不足三日,长子就暴病而亡了。
贾氏欲归家,但翁姑却不同意,反而想要让她再嫁给自己的二儿子。贾氏不愿,便在当晚逃离了马家,她也没有回自己娘家,反而跟着村人跑来了京城,最后进入了纺织工厂。
贾氏在纺织工厂内又认识了男子赵大木,两人之间又不知不觉起了情丝,他们两人正要谈婚论嫁的时候,马家却循着一封家书找到了京城。
赵大木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表示愿意退赔五十六两嫁妆,从此贾氏和马家再无关联。但是马家父子并不同意,他们堵着工厂门口只要把人带回去,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
赵大木和工友一时气愤,殴打了马家父子,马家父子便把一张状纸送到了区法院,告赵大木诱奸儿媳。区法院便按照法典,判赵大木流放海外,十年内不得返回中原。
不过赵大木的叔叔是内务府的管事,他自然不肯侄子吃这个亏,便上诉至刑部,认为在马家父子上门之前,侄子并不清楚贾氏的背景。而且马家父子逼迫贾氏改嫁小叔,有违人伦,要求撤销区法院的判决。
此案传开之后,部内的官员虽然有些人同情贾氏,但也依然认为应当维持原判,毕竟马家要求贾氏改嫁小叔还只是口头一说,并无实施。
但是宫内听说了此案之后,便派人给下官送来了一封信件,要求刑部保护女子的权利,不可让贾氏再入虎狼之穴。若是因为刑部的判决造成人伦惨剧,则刑部当为此负责。
因为宫内的表态,本部官员倒是又无法裁断了,现在马家父子整日在刑部门口喊冤,实在是令本部官员很是难堪,不知老尚书能否指点一二?”
袁可立听完后心念一动,便出声问道:“宫内来信是指?”
惠世扬马上回道:“是袁、田两位贵妃,她们现在正是京城妇幼会的主持者。”
袁可立眯了眯眼睛,继续问道:“那么周后是什么意见?”
惠世扬叹了口气说道:“周后未曾表态,下官也不好去问。不过内务府这边的态度倒是很明确,贾氏、赵大木两人都是要保的。否则,其他人也学着马家父子来工厂闹事,这工厂还能开的下去?
可现在京城的清流却是支持马家父子的,他们认为这件事还是贾氏不守妇道在先,马家父子虽有不是,但毕竟还是有名分在的,应当让马家将贾氏带回家中去。”
袁可立终于了解了惠世扬的为难之处,他略略理了理最近发生的事,方才说道:“看来是有人不甘寂寞,想要用这件风化案子反击此前朝廷办理的运河、土改两案啊。
若是刑部站在了马家这边,他们就算是在陛下面前挣回了一点面子,伦理纲常总是国朝之重么。不过那样的话,恐怕刑部就要成了陛下的眼中钉了。我们现在可经不起陛下再来一次清洗,否则这两年来的功夫就白费了。”
惠世扬皱着眉头回道:“可若是保了贾氏、赵大木,恐怕刑部在这些清流口中,就成了趋炎附势之徒,他们对付不了陛下,但是给我们找麻烦还是有些手段的。”
袁可立思考许久,方才对着惠世扬问道:“你觉得现在还有什么可以束缚住陛下的手段?”
惠世扬摇了摇头说道:“陛下不畏天命,不畏圣人之言,不畏青史之记载,我等实际上已经无技可施了。”
袁可立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陛下还是有所畏惧的,他对于律法总是保持着不去触犯,对于不能接受的律法宁可出声废除,也不会视若无物。
今后如果说我们还能仰仗什么去劝阻这位陛下的话,大约就剩下这些法律条文了。所以,我们首先自己不能去践踏这些法律条文。
这件案子不在于,我们站在谁这边,而在于究竟应当选择什么法律条文去审判。
陛下签名通过的民法典已经实施了,但是区法院居然还在使用旧的大明律来判决,这样真的合适吗?
刑部应当追究的是,区法院为何要引用错误的法律条文审判此案。根据民法典中婚姻法的规定,只有在当地县衙登记的婚姻,或是事实婚姻一年以上者,方才作为合法婚姻进行保护。
这个贾氏既然和丈夫成婚不足三日,想来还没去登记过,那么双方就不算正式婚姻。贾氏和马家并无关系,退还嫁妆,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惠世扬低头想了想,顿时点头称赞道:“还是老尚书高见,这样一来双方也就没有什么借口了,这民法典的威信也竖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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