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夏允彝和牛金星的回答,朱由检将目光再次转向了外城的民居,口中不紧不慢的说道:“你们说的都不错,杀良冒功的人应该得到惩戒,毕竟国之根本在于民众么。
但是真的如你们所言去做,处置了一两个将士,甚至是一二个封疆大吏,就能够杜绝了这类事情吗?
站在朕的角度去看,这不过是脚痛医脚,头痛医头的应急之策。平民百姓或许能够觉得正义得到了维护,因此他们的愤怒可以被平息下去。
但是对于掌握这个国家权力的执政者来说,如果不能解决隐藏在杀良冒功事件背后的深层次矛盾,仅仅是为了迎合某些人士的喜好作出临时的举措,以维护自己在民众之中的声望,那就是一种伪善的举动。”
夏允彝怔怔的想了一会,方才不解的问道:“陛下所说的深层次矛盾,究竟是什么?”
朱由检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伸手指着外城的几处地方说道:“看看这些地方,你们都能看到些什么?”
夏允彝和牛金星顺着崇祯指示的方向看了半天,两人才不确定的先后说道:“陛下指的,是那些城墙和坊墙吗?”
朱由检看着外城已经拆的七零八落的坊墙,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我想让你们看的,就是那些墙。从前我一直都以为,我们修建墙的目的,一是为了抵御外敌;二是为了防备盗匪。
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长城也好、城墙也好、坊墙也好,我们修建这些墙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隔离。
我们修建长城,将游牧民族隔绝于中国之外;我们修建城池,将四野之民隔绝于城市之外;我们修建坊墙,将平民隔绝于上层人士的日常生活之外…
我们营造了各种各样的墙,把这个国家的人群分割成一个个的小团体。他们已经习惯了,只有墙内的人才是自己人,而墙外的便是毫无关系的外人。
当我们将他们放出了围墙,又怎么能够指望他们将墙外的外人当成自己人来看待?佛家有云: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因为国家对百姓在思想教育上出的差错,却把板子打到那些相信了国家教育的将士身上。你们觉得,这究竟是在解决问题呢?还是在满足我们自己的道德洁癖呢?”
自从得到了陕西平乱事务中杀良冒功的消息,夏允彝就带着满腔的愤怒跑去求见了崇祯。刚好和他在一起的牛金星生怕出事,才跟着他过来,想要将他拦下来。
老实说,从东华门跑到正阳门,这一大段路跑下来,已经让他的怒火消去了一小半。而皇帝的这番解释,则差不多让他胸中的怒火消退了大半。
然而最让感到心慌意乱的,还是他从小养成的价值观,在这一刻似乎出现了动摇。他明明觉得自己的愤怒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杀良冒功的将士更是不可饶恕。
但是,听了皇帝的话语之后,他又觉得似乎这些将士并不算是罪魁祸首,反倒是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的礼仪纲常才是问题的根由。这种突如其来的反思,让夏允彝的心里不由惊惧了起来。
夏允彝终究还是想要维护自己从小接受的价值观,他强自镇定了下来,为自己辩解道:“就算,就算陛下说的是事实,那也不代表他们出了墙,就能肆无忌惮的杀戮良民啊。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只要读过圣贤书的,怎么能够昧着良心…”
朱由检摆了摆手,打断了夏允彝的话说道:“是啊,只要读过圣贤书,才能让人明白道理,知道什么叫良知。但大明朝又有多少人读过圣贤书呢?
特别是我大明朝的官军,更是少有读书的将士,他们要怎么才能明白道理,维持自己的良知?无非是长官怎么命令,底下的将士就怎么听。
今日我大明的军队,除了新军之外,其他官军的长官谁有这么空闲,去教将士们读书呢?所以不要拿我们自己的认知去带入那些将士。”
夏允彝沉默了,牛金星赶紧打着圆场说道:“陛下说的真好,难怪朝廷推出了小学义务教育,让这天下的老百姓都认识几个字,学习些道理,想来就能拆掉陛下口中所说的,分隔人群的墙了。”
朱由检笑了笑,并没有接话,不过夏允彝倒还是有些想不通,不由负气说道:“那么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们对这件事不闻不问?然后静待这件事就此翻过去吗?”
朱由检转过头来看了夏允彝和牛金星一眼,夏允彝昂头看着自己,目光清澈;牛金星低着头站在一边,虽然屈着身子,但却站的笔直。
他微笑着说道:“在上来这处城墙之前,朕倒是想过,是不是要强令你们接受朕的主张。
不过站在这城头吹了吹风之后,朕突然想通了。想要拆除这些有形无形之墙,光凭朕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俗话说的好,一个好汉尚且要三个帮手,更何况是改变偌大一个国家。没有大明青年发自内心的变革需求,这个国家的旧习俗是难以撼动的。
朕让你们建立青年学会的目的,也是想要鼓起我大明青年改变这个社会勇气和意愿。现在你们有了这个意愿,朕却要下手去压制,朕不就出尔反尔了吗。
青年学会的成员,日后终究会有人走上当朝执政的位置的。当你们领导这个国家的时候,朕希望你们能够成为,和朕一起为共同的政治目标奋斗,而不只是一群惟命是从的下属。”
听到崇祯如此开诚布公的向两人袒露了心声,牛金星已经感到受宠若惊了,他不着痕迹的拉了拉夏允彝的衣袖,小声而快速的劝说道:“瑗公,陛下对我等如此坦诚,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不要坏了君臣之礼。”
夏允彝低头不语,犹如被石化了一般。朱由检等待了一会,便对两人说道:“你们不妨在此处多思考一些时辰,看一看正阳门城头的风景,朕就先回宫去了。”
当崇祯转身走到了下城的台阶口时,夏允彝抬手轻轻挣脱了牛金星的手掌,他匆匆上前几步,对着皇帝弯腰作揖道:“陛下请留步,学生还有问题,想要向陛下请教。”
朱由检收回了踏出的右脚,转头看着夏允彝许久,才出声说道:“说吧。”
“学生也知道,陛下说的乃是正理。想要从根本上解决官军杀良冒功之事,需要拆除那些墙。但是陛下,为什么我们不能就光明正大的处罚了那些官军,然后再堂堂正正的去变革那些不好的事物呢?难道这也有错吗?”
朱由检抬头看了看天,今日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因此抬头看去,天空一片湛蓝。他看着天空许久,才回道:“想要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就需要先了解,想要拆除有形无形之墙时,谁是我们的敌人,谁又是我们的朋友。
对于朕来说,一切维护有形无形之墙的人,就是阻扰朝廷变革社会的敌人。而那些愿意服从于朝廷命令,执行朝廷制定的变革政策的人,就是朕的朋友。
高迎祥、紫金梁纠集陕西流民作乱,既没有组织流民生产自救,又没有提出如何帮助流民活下去的计划。他们有的,只是四处流动作战,劫掠大户和地方百姓的库存,吃光一个地方的粮食,便拉起更多的流民转进到下一个地方去。
对于陕西百姓来说,这些流民军就和蝗虫一样,消灭了他们最后一丝生存的希望,只能被流民军裹挟着前进。
如果我们不尽快遏制住流民军的发展,那么原本就因为连续受灾而勉强维持的陕西,很快就会变成流民大军肆虐的天堂。
一旦陕西全境糜烂,则大明西北地区也就等于完全沦陷。数百万的陕西流民一旦冲出省界,则守备力量薄弱的中原地区,必然也是乱做一团。
中原腹地若是成了官军和流民大军的战场,则不仅北方唯一一个粮食产出大省被毁灭,就连连接南北的漕运也要受到威胁。
陕西加上中原腹地的百姓,足有上千万之众,若是这样庞大数量的百姓都成为流民,我大明一年产出的粮食怎么够这些不事生产的流民所食?
洪承畴以快刀斩乱麻之势,清剿了这伙流民军,便是杜绝了我大明最坏的一个选择。在平乱过程中,官军的确出现了不应该出现的恶迹。
但是朕刚刚已经说过了,这不能全怪在官军身上,朝廷也同样有一部分责任。如果仅仅因为舆论的压力,就要把有功之臣打成丧尽天良的匪徒,那么今后谁还会为朝廷效力?
朕听说,欧洲人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在公众舆论的压力之下,还能坚定不移的完成既定的政治目标,这样的人可称为政治家。
为了迎合公众舆论的喜好,随时可以放弃自己政治目标的人,只是没有原则的政客。
政治家和政客的最大区别,前者可以推动一个时代的前进,而后者不过是群众面前的小丑。
朕希望,青年学会的成员都能成为前者。”
朱由检说完之后,便对着两人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下了台阶。待到城墙上的太监和侍卫都跟着皇帝下去之后,牛金星才悄悄走到夏允彝身边问道。
“瑗公,你还要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组织学生们向朝廷上书吗?”
夏允彝思索了良久,才下了决心对着牛金星说道:“上书一事,我暂时不会参与。我决定去陕西看看,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京中和学会之事,就全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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