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接手大明时报主笔一职的冯铨,在御前秘书郎华琪芳热情的陪同下,进入了武英殿内的院子。
冯铨今天行走时颇有些步步生风的感觉,再无上次进入武英殿时的谨小慎微。
这大明时报主笔一职位,虽然不能同冯铨罢官之前的大明首辅相提并论,但是却昭示着他重新返回了朝廷的政治中心,再不是一个待在乡下发霉的闲人了。
华琪芳对于冯铨也显得格外的热情,倒不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曾经编撰过《三朝要典》,有一段香火之情,而是冯铨现在这个职务可以常常见到崇祯。
华琪芳身为一名无锡人,因为不是缙绅出身,不被东林党人所重视。当魏忠贤势大的时候,他也没有勇气站出来反对,半推半就的接受了编撰《三朝要典》的任务。
他当时可没想过,《三朝要典》刚刚出版没多久,天启帝就去世了,而魏忠贤也下台了。
去年东林党官员弹劾崔呈秀,扳倒魏忠贤后,就打算清算朝中的阉党成员,参与编撰《三朝要典》的人员显然就被当成了阉党的骨干了。
华琪芳为此还惶惶不安了一段时间,好在新登基的崇祯皇帝英明,让崔呈秀回乡丁忧,魏忠贤去凤阳守陵后,就没有继续扩大打击面。
而被视为魏忠贤帮凶的黄立极,坐稳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之后,要求清算阉党的声浪才开始慢慢平息了下去。
而托黄首辅的福,关于《三朝要典》的争论,起码在京城已经听不到了。华琪芳等编撰《三朝要典》的人员,更是被调入了崇祯身边的御前秘书处。
虽然号称是御前秘书处,华琪芳见的最多的,却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身边的两名近侍。
这种状况,显然有违华琪芳的期待,见不到皇帝,得不到皇帝的好感,他岂不是就烂在这个秘书郎的位置上了么。
华琪芳正一筹莫展之余,前首辅冯铨却被起复了。仗着过去的一点香火之情,他便贴上了冯铨,指望这位前首辅能在皇帝面前提上几句自己的名字。
看到冯铨两人进入院子,一名在武英殿侍候的内官顿时上前来,请两人到边上的候客室内等候。
冯铨进入空无一人的候客室,便对着这名内官说道:“能请公公替我们弄壶茶水来吗?”
这位年轻的内官手里握了握,冯铨刚刚在袖子下暗塞过来的银子,估摸了下重量后,顿时满面堆笑的回道:“请冯阁老稍候,小人这就替你弄壶好茶。”
走在后面的华琪芳,并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进门后只是顾自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这名内官出去一会,很快便拿着两个干净的白瓷杯,和一壶热水走了进来。
趁着内官替自己泡茶,冯铨故作随意的问道:“请问公公,陛下现在在接见谁?我们还需要等上多久啊?”
内官心直口快的回答道:“陛下正在看翰林院交上来的祭文,似乎颇为不满。小人刚刚进去送水时,不巧听到了两句。”
内官突然停顿了下来,正听着的华琪芳,顿时有些急切的追问道:“陛下究竟说了些什么?”
看到内官脸上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冯铨微笑着从袖袋内拿出了一个小银锭放在桌上,口中说道:“多谢公公给我们泡了茶,这点碎银子,就当个茶钱吧。”
内官立刻伸出手在冯铨面前的桌面上用袖子抹了抹,似乎要擦拭脏东西一般,他的袖子经过桌面后,小银锭顿时就不见了。
他口中还快速的说道:“多谢阁老的赏赐,陛下说,翰林院几位相公写的祭文,悲而不壮,哀婉凄切,只适合凭吊青楼艳妓。小人把水壶放在门口的炉子上,两位大人要加水,可自便。”
这位内官说的又急又快,说完之后就迅速行礼退出了房间,似乎有什么人在催促他一般。
冯铨不由哑然笑道:“许久没来,想不到宫内的公公们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华琪芳颇有些不解的问道:“阁老此言何解?”
冯铨笑而不语,昔日他来宫内时,宫中的太监都是光明正大的同外官传递消息,哪像今天这般扭扭捏捏,生怕被人听到了一般。
没过多久,就有内官前来传召两人去殿内晋见。进入了崇祯的办公室之后,两人就停在外间对着皇帝叩首行礼。
内间的朱由检,正一手执笔,一手按着宣纸,准备写点什么。不过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毛笔放了下来,对于写这种篇幅的毛笔字,他还是有些胆怯。
“冯学士,华秘书郎都来了,你们都进来吧。”朱由检对着外间跪在地上的两人说道。
冯铨、华琪芳谢过了皇帝之后,便曲着身体走进了内间。朱由检的视线在两人脸上转了转,才开口说道:“朕想要为辽东死难将士写上一篇祭文,但是翰林院那些老爷写出来的东西完全抓不到重点。
辽东将士死难于国事,大多数人连个名字也没有留下来,这场战事对于我大明来说,可谓既悲且痛。
朕希望让天下人知道,他们现在过上的安稳生活,都是这些无名烈士付出牺牲的成果,不管是朝廷还是百姓都不能忘记这些烈士。
但是纪念这些无名烈士,不是要损伤我大明将士保卫国家的信心和勇气,祭文中不可过于哀伤凄切,成为自怨自艾的文字。你们两人,谁可按照这个意思写上一篇?”
对于皇帝的请求,华琪芳觉得过于突然,脑子里丝毫组织不起这样一篇祭文。站在他身边的冯铨,沉默了一会,便对着皇帝躬身说道:“臣愿意勉力一试。”
朱由检颇为赞赏的看了冯铨,便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对着他说道:“学士到朕的位置上来,坐下慢慢写也可。”
皇帝的礼遇固然让冯铨心花怒放,但是他倒没有高兴昏了头,坚持不肯坐在崇祯的座椅上,他半曲着身子,拿着笔站在宣纸面前思考了片刻,就笔走龙蛇,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祭文出来。
放下笔的冯铨,看着面前刚刚写就的文章,大有意满志得之心。虽然这篇文章给他斟酌的时间不是很久,但是一气呵成之下,文思如涌。
就他自己看来,这二年来他作的文章都没有超过这一篇的了。而且刚刚在皇帝的礼遇之下,他有如神助,一手行书更是写的超出了平时的水准。
如果不是在皇帝面前,他倒是很想再写上两幅字,来抒发下胸中未尽的笔意。
当冯铨为自己的文章和字体得意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这番功夫,倒是媚眼儿抛给了瞎子看。
朱由检看着面前宣纸上的飘逸文字,内心纠结成了一片,就好像回到了后世看医生处方的感觉。王承恩虽然焦急,但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出皇帝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文盲,只看得懂正楷的疯话来。
仔细辨认了半天之后,朱由检终于决定不再为难自己了,他对着冯铨冷静的说道:“冯学士果然文思敏捷,短短片刻就能一挥而就。不如就请学士为朕读上一遍,也好让朕好好品味一二。”
对于皇帝的要求,冯铨不疑有它,立刻从头到尾把自己的文字读了一遍。
冯铨写的祭文并不长,也就八、九百字。不过的确比翰林院这两天送上来的,那些伤春悲秋的文字要正面积极的多。差不多把崇祯刚刚说的意思,都说到了。
在冯铨抑扬顿挫的宣读声中,华琪芳顿时感觉一阵失落,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刚刚他失去了一个亲近皇帝的大好机会。不过他到没有怨恨冯铨,反到敬佩其这位前阁老来了。
虽然从内官那里提前知道了些情报,但是能在这短短时间内打好这么一篇气势磅礴祭文的腹稿,他的确是有所不如啊。
华琪芳正在哀叹时,朱由检却从这篇祭文内唤醒了一些旧时记忆。那是他前世在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游玩时,所见过的一段碑文。
当冯铨读完了自己的文字时,朱由检终于记起了整个碑文。他觉得,这个碑文用于纪念这些辽东无名的死难将士,也没有什么不妥。
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对着冯铨说道:“冯学士,你替朕记录一段文字,作为辽东忠烈祠的纪念碑文。”
正等着被皇帝夸奖的冯铨,顿时有些愕然,不过他很快调整了下自己的心情,平静的回道:“臣,遵命。”
“…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朕加之而不怒,此其志甚远,所怀甚大也。所怀者何?天下有饥者,如己之饥;天下有溺者,如己之溺耳。民族危急,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
铭曰:呜呼!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来兮精魄,安兮英灵。长河为咽,青山为证;岂曰无声?河山即名!
人有所忘,史有所轻。一统可期,民族将兴。肃之嘉石,沐手勒铭。噫我子孙,代代永旌…”朱由检闭上了眼睛,慢慢的复述着自己回忆起来的碑文。
崇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能否接受这段文字,但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段文字时,却是深深被感动了。
冯铨记录完皇帝口述的碑文,心里却变得有些不安了起来,甚至都忘记了向皇帝出言颂扬这段文字。
不是这篇碑文不好,而是用这段碑文去纪念的对象,似乎被赞颂过了头了。
这样的文字用于纪念文臣猛将,他都不会说什么,但是用来纪念那些无名的军士,这实在是有违他的认知。
自古以来,哪段历史不是帝皇将相,文人雅士创造的。一群填于沟壑的无名之辈,如何能当的起大勇之人的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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