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公主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笑道：“‘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果然贤妃秉承了咱们大唐的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连这点微末的道理也不懂。”说着轻声嗤笑一声，拿绢子掩住嘴。杨贤妃一时气短，却也不能分辨，只得生生吞了这口气。文宗李昂看着二人斗嘴，皱着眉头看看王德妃，王德妃向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今日端午，理应斗草，怎么二位倒斗起嘴来了。”安王李溶与武王李瀍并肩姗姗来迟，见到此景，李瀍上前行了一揖，笑道：“弟弟我口无遮拦的，原是说笑，姐姐和皇嫂可不要怪罪！”

今日他穿了一身水青色的褙子，更显得他面如冠玉，体态颀长。身后的李瀍身着宝石蓝团魑常服，也行了个礼。安康公主一见是他们，眉开眼笑，上前揽住他的手，笑道：“你们来迟了，却要罚酒！”

杨月封见是安王，也不好发作，只点点头，当做回了个礼。

文宗见他二人，似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忙笑道：“快传酒！你们来的正好，传宴！”

说着命鱼弘志将他们安顿下来，一起入席。杨月封略有不满的瞥了一眼文宗，心中叹了口气：“我的夫君，怎是如此一个男人！”心中不悦，遂侍立在文宗的身边。看见李昂和王德妃脸含笑意的与众人说笑，心中冷哼一声。

宴乐设在曲江中段蜿蜒曲折之处，在江上拦腰设个回廊，回廊尽头便是这效仿东晋文人附庸风雅的“流觞曲水处。”

卿卿静默地站在旁边，见那曲折处江水连天碧，芙蓉映日红。芳草风相催，又闻子规啼。心中更是抑郁不畅，便只向那远处宽阔处望去：只见渚清沙白有寒鹭，急流吞浪影浮浮。欺雪梨花即凋零，似霞红杏无处寻。

好歹是初夏风光，却也如此冷清，皆因为心是离乱的，纵然再好的颜色，也是黯然的。

王德妃起身，向李昂施了个礼，笑道：“陛下，臣妾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西域上进的象牙制成了百把团扇，此时已经在流觞曲水殿外候着，还请陛下示下。”

李昂闻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笑道：“德妃做的事情，样样都是好的。”说罢命人给众人赏赐下去。

只见那团扇，以莹润洁白的象牙柄为中轴，竹木支撑，左右对称，成圆月的形状，所以又称合欢扇。

王德妃亲自选了十几柄合欢扇，命鱼弘志用红漆盒端上，先来到了李昂面前，李昂笑着随手取了一把，只见上面绘得是素娥思凡。霜月独照，乌霁翻滚。素娥身着宫衣，怅然回望人间。看了一眼，心中微微颤了一颤，却也未说什么，只是随手放到一边。

王德妃又引着鱼弘志到杨贤妃、安康公主、安王李溶、颍王李瀍、鲁王李永的面前，让他们各自挑了一把扇子。众人挑选完毕，正好剩了一把团扇，她笑着挽住广袖，伸出玉手取出来，笑道：“既然如此，这个可就是臣妾的。”说罢拿起来，看了一眼，惊讶地张了张口，笑容僵在脸上。

卿卿瞥了一眼，只见上面画的是一个美人凭栏打扇，旁边题词：“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王德妃看着这幅班婕妤的画像和她的诗词，心中用隐隐涌起一股不安。她定下心，复又露出微笑：“陛下，既然今日众人都得了臣妾的扇子，臣妾斗胆求个恩典，也求陛下赏我点什么？”极力忍住心中翻滚的乌云。

文宗笑道：“既然如此，朕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说着从手上撸下一串儿珊瑚珠手串。命鱼弘志放到王德妃放扇子的红漆托盘上。众人见状，忙都回了礼。连杨月封都从手上捋下一个赤金的镯子，笑着放在托盘上，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

此时安康公主行了一礼，笑道：“我倒是没备什么礼，说着从发上摘下一个玉雕宫阙的花钿，也放在托盘上，点头道：“我也没什么新奇的物品，自觉不能回报德妃娘娘，既如此，我再命我的婢子卿卿，给大家弹个曲儿，唱个歌，聊以助兴。”

李溶接口笑道：“好！我们得以瞻仰“锦瑟”俱是托了姐姐之福。”

李瀍面无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文宗闻言，笑着向卿卿点点头：“当年父皇将这名琴赏给妹妹，妹妹调教出这样的婢子来，倒也没辜负了锦瑟。”

杨月封白了安康公主一眼，用绢子掩了唇，笑道：“咱们是听琴，又不是看琴，各各都瞪着看什么呢。”话一出口，李昂、李瀍、李溶都是一怔，回过神来。卿卿早就被众人看的面红耳赤，她上前来，行了一礼，方才坐下抚琴。

卿卿回过神来，只得硬着头皮胡乱扶了一曲，唱了一通，文宗便顺手拿起桌上的那把团扇，笑道：“这把合欢扇，赐予你吧。”

卿卿跪接了扇子，方才看到上面“素女思凡”的图案，只见月华相欺，乌云蔽月，寒风扫云。扇上的素女虽随面露笑容，可是总给人一片惨淡之感。卿卿也是一惊，心中大有不详之感。

杨月封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瞥了一眼合欢扇上的图案，待看得清楚，心中得意：“萤火之光，怎么敢跟月华争辉。你若敢进得宫来就别怪我狠辣无情。”想着笑着剜了卿卿一眼：“怎么，还不快谢恩！”

卿卿忙跪下谢恩。李瀍看着杨月封得意的表情，微微得皱起眉头，只不过他素日便是冷着脸，却也无人看出异状。

觥筹交错，李溶笑道：“贤妃嫂嫂今日妆容，可是时下贵妇争相效仿的时世妆？”

杨月封看了他一眼，道：“是，怎么？”

只见李溶面若冠玉，神清俊朗：“往常见贵妇行此妆容，臣弟尝不得解，好好儿的一个美人，为何要作此怪模样。如今见了贤妃，才豁然开朗，原来贤妃却是另有一番风味。可见真的美人，即便不施脂粉，也是艳压群芳。”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扫了一眼卿卿，给她一个温柔的眼神，复又笑眯眯得看着杨月封。

杨月封闻言，心中十分受用，笑道：“安王谬赞！”说着不由得对他上了心：“这个安王，倒是个懂事会说话的。”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见他的风姿，心中不觉叹了口气：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都说陛下儒雅，可如今仔细看了安王，才知道何为玉树临风，容姿风流。若拿寻常凡夫俗子比较安王，简直是寒鸦比鸾凤，驽马比麒麟，无可比拟之处。

安王见杨月封拿眼睛偷偷地瞟了自己几眼，心知肚明，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堆着微笑。宦官鱼弘志身在后面，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哂笑。

“那日赏牡丹，今儿便要赏荷了。”杨月封笑道：“德妃姐姐，您说对么？”

王氏不知道她是何心意，只赔笑道：“妹妹想要赏荷，这“流殇曲水处”便是极佳的。

杨月封看这荷叶田田，芙蕖覆压争艳，微笑着摇头，道：“流觞曲水，自然是好的。可惜早有兰亭雅会珠玉在前，妹妹赏这荷花，心中只是汗颜自己的鲁钝。”

王氏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杨月封，你多会才能消停点。”便道：“我在此处侍奉陛下，妹妹若想观荷，请自便。”

说着拿眼神讯问李昂，李昂笑道：“德妃说的是，你去吧。”说着向她摆摆手，又道：“诸位若是有兴致，自去观赏这曲江佳境。不必在此伺候。只留下德妃陪朕说说话儿。”说着拉起王氏的手，亲昵得握了一握，王氏报之微笑。

杨月封见二人琴瑟和鸣的样子，暗暗啐了一口，转而笑道：“那我可就告罪了。”

说着福了一福，转身扶了宛如，身姿绰约的隐入了一片石蒜花从中。

李溶起身笑道：“臣弟自哥哥修葺过曲江，再也没好好转过，今日既然有幸，也想告个罪，自行出去转转。”

李昂笑道：“快去吧，别跟我说了。”回头跟安康和李瀍说道：“你们自去，别顾虑我们。”

安康顿首道：“我确也想去逛逛”，说着笑对李溶、李瀍道：“二位弟弟，今日咱们姐弟三人一同游园可好？”

二人忙上前一人一边搀上安康，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了！”

安康心情极佳，看着愣愣的抱着琴的卿卿，笑道：“你可别丢了。”卿卿正在出神，听着安康的提醒，讪讪地红了脸，忙在三人后面跟上。

四人循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曲径，缓缓上前，若有花枝藤萝侵道，李瀍便上前替安康公主拂开。见卿卿抱着琴，绣花软鞋踩在这鹅卵石上，行的艰难，便也替她扶开，见她一个趔趄，便伸手扶了一把，卿卿脸一红，忙福了一福，低声道谢。

李溶搀着安康公主，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脸上闪出微笑。

此处佳木繁茂，藤萝隐隐，似是还未修葺。忽闪入一座太湖石的后面，豁然开朗，只见花开如霞，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争奇斗妍，安康不觉心情畅快，她俯身亲手折了一朵紫色的花，笑道：“我有山慈姑。”

李溶笑着从一丛植株矮秘，花开如同小伞一般的花丛中，折了一朵，笑道：“我有美人缨。”

李瀍见状，笑道：“我却不擅长这个。”说着四下寻了一寻，见到蓝紫色的白头翁，笑道：“有了，我有白头翁！”

安康公主不禁笑道：“卿卿，你可有花草可斗？”

卿卿低头道：“婢子见识浅薄，不敢在公主王爷面前献丑。

李溶柔声笑道：“端午斗草，本是风俗，你若不寻了来，等下只能罚你。”

安康公主闻言笑道：“你听，你若对不上来，他要罚你，我可不管！”

卿卿闻言，只得抬头向四下寻去。她心中忖度着：“山慈姑、美人缨、白头翁，皆是与人有关的花草。”想着四下望去。只见“金盏菊、千日红、金鱼草、三色堇、紫罗兰、点地梅、罂粟、福禄考、鸢尾芍药、牡丹、月季、石竹、玉竹、丝兰、白屈菜、花菱草、紫露草、广玉兰、西府海棠、无忧花，各色艳艳，凡是能认出的花草，皆不在此列。

正绞尽脑汁中，忽然觉得有人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裙裾，她低头一看，一片红艳艳得丽春花正花开灼灼，花心的点点黑斑，如同美人脸上的美人痣，虽是白璧微瑕，却也增添了一番妩媚娇俏。她心中一动：“这不是虞美人么！”想着伸手折了一朵，笑道：“我有虞美人！”

安康脸上露出赞许，得意的看着李溶：“我的婢子，自然不是俗物，你想要为难，却也没那么简单！”

李溶忙笑道：“姐姐果然会调教人，不仅容貌儿心性俱佳，连这才学也是不遑多让。”

却听李瀍道：“虞美人。‘红绡帐中轻歌舞，霸王带恨忍看顾。’”他的声音本就低沉，讲起虞姬与西楚霸王的故事，更是增加了一份惆怅萧索：“风云骤变，四面楚歌，却也有如此美眷，不离不弃舍命追随，我不及西楚霸王多矣。”

李溶则不以为然地说道：“他虽是将才，终归没有帝王之命，如何教刘邦这样的无赖小人，就夺了天下？勇则无谋，终究无用！”

安康公主闻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大唐社稷安定，四海无兵事。说那些做什么。”说着拉上李瀍的手：“弟弟，如今府上有王氏、孟氏两位才色俱佳的美人儿相伴，何忧只有？”

李瀍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知何时走散了，安康公主走乏了，便扶着卿卿回到亭中。见王氏正为李昂轻声哼着一首家乡的小曲儿：

“男儿郎男儿郎，有志长

丢下红娇娘，独倚寒窗，空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