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广场南侧,又是一排国营饭店和旅社,同北面差不多的楼和字,只是餐厅里卖的东西不太一样,北面那头是中餐,南面这里是熟食为主,烤鸭卤鸡什么的。
转过楼角,一个自制的煤炉子摆在墙根上,里面烧着煤火,炉子上面放着一个搪瓷洗脸盆,煮着小半盆茶叶蛋,冒着热汽。
一个看着有十二三岁,脸上被煤灰弄的黑一块灰一块的小丫头,睁着一双透黑的大眼睛,蹲在炉子边上看着过往的行人,每当有人走近,她的眼睛里就露出希翼的神色来,紧紧的盯着看,行人脚步不停的走过去,她就低下头,满脸的失望,然后掘强的用袖口抹一下脸,继续抬起头来盼着。
她长的瘦小,蹲在那里竟然比煮着鸡蛋的盆子还要稍矮一些。
张兴明从楼角这边转过来,正好和她那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对上。
小丫头一瞬间眼神躲了一下,马上又倔强的直视过来,眼睛里闪动着很复杂的光韵,有希望,有忐忑,有坚持,有惶恐,张兴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复杂的眼神。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张兴明在清亮透澈可怜楚楚的目光中败退下来,看了一眼盆里的鸡蛋,对小丫头笑了一下。
小丫头也跟着咧了咧嘴角,仍然紧紧的盯着他看着鸡蛋的眼神。
小半盆鸡蛋,能有二十几个的样子,蛋皮被煮的颜色很深了,可还是完整的,没有敲碎。汤水里放了很多茶叶,但是没放酱油,更没有糖,看来这个丫头根本不会煮茶叶蛋,难怪一直没有人买。
张兴明看看鸡蛋看看小丫头,来回看了几次,张嘴呃了一声,又不知道说啥,尴尬的揉了揉鼻子,咳了一声,咽了口涶沫,说:“那个,这个,蛋,怎么卖?”
小丫头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你要买吗哥哥?”人也站了起来,紧紧的抿着嘴唇,有点高兴又很紧张的样子。
张兴明伸手拿起盆子边上的小勺子在盆里翻动了几下,浓浓的茶叶味道随着他的搅动飘散起来,鸡蛋确实都是完整的,也确实没放酱油和糖,或者说,除了茶叶,就没放别的东西在里面。
张兴明放下勺子,看向小女丫头,说:“生意怎么样?卖了多少了?”
小丫头歪着头看着他,可能是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吧,她没有坚持表面的坚强,低下头有点丧气的说:“一个也没卖掉。”然后抬头问张兴明:“哥哥,俺煮的鸡蛋不好吃吗?你看,这是家里最好的茶叶了,俺比别人放的还多呢。”
她很委屈。
张兴明问:“你吃过别人煮的茶叶蛋吗?”小丫头摇摇头。
“你自己煮的这个,你吃过吗?”小丫头还是摇头,用眼角看了一眼鸡蛋,舔了舔嘴唇。
“卖多少钱一个?”
“一块钱,三个。那边也是这么卖的,他的鸡蛋,没有俺家的大。”小丫头指着广场北头,语气里全是委屈,那边的茶叶蛋卖的很好,因为离出站口近,煮的也好,一天能卖几盆。
张兴明就笑了,说:“好吧,你的鸡蛋确实大一些,我全买了,你算算多少钱吧。”
小丫头欢呼一声,跳了一下,突然停下问:“真的?”张兴明点点头,看了看她,说:“你算一下,我马上回来。”然后向广场北边跑过去。
小丫头脸上由欢喜变成错愕,拿着小勺子,看着张兴明跑远的背影,紧紧的咬着嘴唇。
张兴明跑到火车站出站口这边的国营饭店门口,掏出一块钱买了三个茶叶蛋,然后用手捧着有点烫的茶叶蛋又往回跑。
看到张兴明又跑回来,小丫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低头拿小勺子从盆子里捞鸡蛋,笨手笨脚的往一个旧塑料袋里装。
来回足有一公里远,张兴明怕小丫头着急,跑的有点快,跑回来的时候有点喘,蹲在墙角平稳气息,看着小丫头数着鸡蛋往塑料袋里装。
等他终于平稳下来,小丫头的鸡蛋也装差不多了,二十六个。
她把装了鸡蛋的袋子放到地面一块纸壳上,小心的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拿着小勺子往里装,鸡蛋很热,袋子被烫得发软,她就用手去扶,被烫到了缩一下又扶上去,小嘴撅着不停的吹着气,虽然什么用也没有。
张兴明把手里的茶叶蛋也放到纸壳上,帮她扶着已经快倒掉的袋子,说:“还有袋子吗?”
小丫头忙站起来,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两个旧袋子来,可怜巴巴的递向张兴明。
张兴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吹着气把要散倒的鸡蛋往一起拢了拢,慢慢松开手,看它不会倒了,抬头对小丫头说:“你叫啥?”
小丫头蹲下来有点紧张的看着袋子里的鸡蛋,说:“俺叫丫蛋,会不会倒哦?哥哥,一共是二十六个。”
张兴明伸手左右扶了扶,问:“你多大了?不上学吗?”
丫蛋的视线全在鸡蛋上,手伸出来又缩回去,说:“俺上初一啦,不过,俺读书不好,不想念了,俺要赚钱让俺弟读大学的。”
“你弟多大?”
“十岁啦,四年级,他很聪明的,将来肯定能上大学。”
“你知道大学?你知道哪个大学?为什么要上大学?”
“书上有写啊,京城有大学,奉天也有大学,上大学可以赚好多钱,可以当官,那就能买新衣服啦,还能吃肉,不用天天吃土豆啦哥哥,一共二十六个鸡蛋。”
说到大学,小女孩的脸上像似冒出光来,眉飞色舞的,一瞬间脸上一块一块的煤灰好像也遮挡不住她的神采,可惜马上就黯淡下来,眼神也再次盯到袋子里的鸡蛋上面。
“你住在哪儿?这炉子是你的?你拿得动吗?”
丫蛋摇摇头,两条小辫子在她脑后飞舞,“炉子是饭店里的叔叔的,他的鸡蛋卖完了借给俺用,俺拿不动。”
“那你鸡蛋哪来的?”
“家里的呀,大白小白大黄还有咪咪它们下的,一天能下五,嗯,七个,一个礼拜就能来卖一次了,哥哥,鸡蛋一共是二十六个。”
“好。”张兴明点点头,侧身从裤兜里掏钱,问:“二十六个是多少钱?”
丫蛋高兴的露出笑容,说:“一块钱三个,二十六个,是八块钱零两个,嗯,两个,要不,哥哥,这两个,俺就算你三毛钱一个吧,不收五毛。”
张兴明抽出一张大团结递给她,丫蛋接过钱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看了张兴明一眼,说:“哥哥你等一下。”然后跳起来跑进饭店里,喊着:“叔叔,我鸡蛋卖完啦,给你煤钱。”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跟在丫蛋后边从饭店里走出来,看了张兴明一眼,手里拿着散钱,把八块五毛钱交给丫蛋,把一块五递给张兴明,说:“我没毛钱了,你再给她一毛吧。”
丫蛋数了数手里的钱,拿出那张五毛的说:“叔叔你忘了收煤钱。”
胡子兄抬手抹了一把胡子,笑呵呵的说:“什么煤钱,逗你玩呢,以后好好上学,别跑出来了,你家大人心也真大,这么点的丫头就敢让你出来卖东西。你再给她一毛,啊。”
把炉子上的盆子拿起来,倒掉水放在地上,另只手把煤炉子往墙角挪了挪,进饭店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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