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王山南,汾水北处,古邑高凉,后稷故里。
深秋露重,月如刀,叶落如雨,夜幕似绸,翠鸟依旧在啼鸣,暗夜里闪闪硕硕的不是星辰,却似刀光,寒气逼人。
稷山县南,破败的古楼里,三两桌椅,一二暂住的旅客,是鬼祟的花鼠,大腹便便,似此间是个富庶之地,与这荒凉应衬,讽刺可笑。
远山火光漫天,而此刻破败古楼里,一个黑袍人立于破败的轩窗前呆呆良久,直到一声轻唤,黑袍人并未回身,坚定言“时辰到了”
这声音似来自地底,深沉厚重,又似有千万亡灵紧随,带来的是宣告,是夹杂着腐败味道的宣告。
自古楼六七骑黑袍骑士飞驰而出,直奔县中,不多时,更多的黑袍人自各处而来,隐隐有刀光,寒芒闪烁。
稷山县的墨海楼是一处远赴盛名的青楼酒场,一如往常,今夜是人兴酒欢的场面,东楼的隔间里,一个小爷斜依在坐几上,其下三五好友,口中高骂的是早次作别的红娘。
酒妓阿裳口中的祝酒词失了味,胸脯上淫子的手揉搓得火烫烫,这样的夜晚她见得太多,从前这般被这伙恶徒玩弄的还是红娘,此刻她觉得作呕,不知是被灌下的酒的作用,还是瞧得更清,更清于眼前人那享受着的嘴脸。
酒兴性起,一个青衫学子模样的醉客举杯,他被一个纤瘦的酒妓搀扶起,一步步往堂中去,他带着笑意,兴是醉了,他瞧着上座之人淫笑问道“勃艮兄?你府小夫人味道如何啊?”
“休说什么胡话?”猛得一脚,踢得正在为其修脚的楼中娘子滚了丈远,端坐起来的男子怒声言。
“勃艮兄在小弟面前就别装了,前日在你府,鸣翠园里老桂树下?”男子说着,笑得更加淫狎。
短暂的沉默而后是狂暴而起,拔刀,怒目,隔间顿时乱作一团。恰此时,楼下传来阵阵惊恐之声,门被拉开,一个身着褐袍的人焦急言“小爷,走,有贼人,快走……”
忽而几个黑袍人持刀在楼中乱闯,刀尖上滴着鲜红,隔间小爷听言并未要走的意思,似誓要把口出恶言之人劈成两半,其他醉客都被变故惊醒,已是劝阻状,再听楼下变故,都已四散逃去。此刻墨海楼门前拥堵,皆是往外奔逃者,唯有一裹着面巾的老妇往里挤去。
众生皆惊惧,唯老妇处变不惊,袖中短刃散着嗜血的杀气,每一步蹒跚都似号角。自隔间冲出的几醉客顷刻间倒在扶梯处,于这慌乱中并未起多大的波澜。老妇行至隔间门口,正了正身子,方见起其窈窕。此刻破窗声响起,是黑袍人追去的声音。
一步步走进隔间,地上是被一剑刺伤的醉客,脚上的刀伤该是房中小爷所为,缓缓蹲下,扯下面巾,一个艳丽之姿呈现眼前,全然不是一个老妇。
“他人呢?”女子沉声问。
“小…小夫人……”神色恍惚,往窗外瞟了瞟,醉客看了一眼这张美丽容颜。随着女子起身,寒刃自脖颈划过,醉客缓缓闭上了眼。
跳出飞窗,一抹风姿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夜终将被百姓铭记,这饱受折磨的百姓,这一夜所有的哭泣似乎都是赞歌,书不尽劳苦大众的喜悦。
城东百乐园,高挂红灯,萧墙上的琉璃嵌闪着光华,似眼前的刀光箭雨不过云烟过客,哭嚎惨叫也不过一场俗尘。
腥风过,血雨停,只剩孩童的哭嚎,老妇的颤巍巍。顷刻间,稷山县乃至整个绛州之地,沉浸在黑云之下。
楼门一角,一个面容冷峻的人瞧着远处的屠杀一动不动,似在进行一场心灵的辩论,似是一个观众,麻木的欣赏着。不多时,身后走近两个人,一男一女,拿着刀,却无戾气。
“阁领,东西没找到,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身后男子躬身问。
“青青?”冷峻之人未答话,沉声问。
女子躬身,继而跪了下去,“青青有负阁领所托,那老家伙对那东西一向讳莫如深,属下很难探听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吕勃艮呢?你不是说他已经被你拿下了吗?”冷峻之人侧了侧头问。
“老家伙素日里虽疼这长房,却也没透露半分,前次取得的东西,也不是我们想要的,是属下失察,耽误了阁领的大计”女子伏地言。
瞧着十余黑袍骑士往西城密林奔去,冷峻之人不发一言,身后男子半跪告礼言“阁领现在我们怎么办?老家伙被他们掳走了,我们要不要……”
冷峻之人一抬手打断男子,开口道“吕勃艮呢?你把他杀了?”
“他混蛋,他骗我,我……”女子猛得抬头争辩道。
“混账,差点坏了我的大计。你以为你趁乱杀了他就没人知晓吗?愚蠢的东西……”身后两个跪伏之人听着声音渐远,再抬头时,已无踪迹。
密林尽处,阔野之所,大道上马队奔驰,小径处蛰伏着寒芒森森,大战一触即发。十几黑袍骑士被一人阻了去路,来人面围黑巾,傲然端坐于马上。他气定神闲,似对眼前一行人了如指掌。
“何人阻我去路”黑袍人中一人高声斥问,他的身后有一个被缚之人,头被黑布蒙着,支支吾吾想要发出声响来。
“把人交出来,你们都可活命”来人冷峻言。
头前黑袍人一挥手,身后众人警觉拔刀,黑袍人冷哼一声言“笑话,众兄弟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三年了,岂能放了这恶贼,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要干什么,今日要想从我等手中把他带走,除非我等死……”
冷峻之人听言笑了,笑出了声“死?不过漏网之鱼,生亦是恩赐,死不过蚊蝇尘归烂泥,至吾等劳心费力而已”
冷哼一声,打断黑袍人的怒斥,冷峻之人继续言“仪凤二年春,尚书都事魏彦丰沉湖案;开耀元年冬,起居舍人丛志远自戕案;永淳二年秋,飞楼雇奴霍五郎纵火案,光宅元年陇州义宁军哗变案,天授元年青泥驿投毒案……你们为此而来,却不知终究是池鱼,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你到底是什么人?”黑袍人中一人落下斗篷斥问。
“不是我,是我们,恰似你们身后那团影,有人便有光,有光便有我们,我们无处不在。尚书府的马夫,郡王府的客卿,公主府的奴仆,没娶妻的京畿明府,嫁为人妇的苦寒庶女,巷口的货郎,渡头的脚夫,即使你们披上黑袍,掩藏行迹,但终究循着光,终有影,终是无处遁形……”冷峻之人言说着,脸上多了几许嘲弄的味道,黑袍人已有慌乱之象。
“稷山吕氏真的如此不堪一击?藏匿多年,早已告老还乡的通直郎吕封的另一个身份竟是神秘的内馆阁领吕朝阳?不管是三年前的曹丁货栈,还是前月的吕府家奴醉死,你们当真以为一切都是天公作美?”冷峻之人言毕,黑袍人慌乱一团。
稷山县吕氏,于绛州之地,人人畏之如虎。其族依仗权势,于州县蛮横跋扈,令四周乡邻难安。吕氏之盛,在于当今吕氏之长,吕封吕固襄。吕封官至詹事司直,通直郎,赐开国男,多年经营,其族于州县为官者数计。
七月始,百姓开始收割劳作,牛车于道间压出了沟壑,一切都似盛世景象,却不过可笑的幻象。南庙白溪里的都洧,是一个老实人,半辈子从未和人争辩,就连家中那咄咄逼人的悍妇他也只是背地里唠叨几句,在他看来,有一双儿女,一碗热粥,便是此生无憾了。
这两个月来老实人都洧从未笑过,今天他却笑了,笑得灿烂,笑容里,是不甘,是满足,泪水书尽了酸楚与不公。这一日,他做了一件大事,他点了一场火,一场烧毁丰收的火。
事情还得从头讲起,那是七月的哪一天,都洧已经记不得了,但他记得那天天很蓝,没有云,只有一望无际的蓝。那天他与儿子在田间劳作,瞧着眼前穰穰满家的景象,他干劲十足。至午,久久等待,也不见本该送饭来的妻女。
远远的有马队驰过,飞扬的是尘土,揪起的却是都家儿郎的心。原是最近庄里人都传言吕府小郎最近总在南庙转悠,吕府小郎早已恶名远播,巧取豪夺,奸淫掳掠之举数不胜数。
面对两具冰冷的尸体时,老实人都洧哭倒在庭中,儿子都熹全然成了一只被激怒的猛虎,挣脱出劝解的左邻往吕府所居百乐园冲去。
妻子死了,为护着女儿扑上前去咬了吕府小郎被失手打死,女儿死了,不堪受辱投河而死,都洧此刻心如死灰。至夜,两骑飞驰而来,丢下了奄奄一息的都熹,此刻都洧才回过神来。
若问律法何在,在这一地,强权便是律法,吕氏便是天。都熹熬了七天也去了,里正组织庄上人安葬了都家三口,其间老实人都洧浑浑噩噩,似失了魂。白溪都家没了,都家的田地被瓜分,都家的消失似这满秋的落叶,轻飘飘,震不起一丝风雨。
都洧点起一场火,照耀了整个白溪,他拿起镰刀,他准备追随儿子而去,而他不知的是,被这大火照耀的破败古楼里,一群黑袍人正蓄势待发,欲处一人,亡一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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