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是晚上醒来的。
他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陌生的环境。丫鬟送药进来,见他醒来,立即欢喜的出去报信。
陆少淮带着顾荀过来看他。
“终于醒了,你这一觉,可是睡得够久的。”
他脸上带着放松的笑,眼里俱是欣慰。
顾荀也是松了口气。
顾延尚且还有些迷糊,“这是陆府?”
顾荀点头,“爹,您已经睡了一下午了。”
“是吗。”
顾延神情有些恍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看了两人一眼,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昏迷的时候,仿佛听见陆少颖在叫他,她似乎在哭。他想睁眼看看她,但是眼皮太重,睁不开。
如今他醒了,却没看见她。
果然,他又在做梦了。
她好不容易离开他,又怎么会来看他?
苦笑一声。
“阿芹呢?她还好吗?”
“妹妹没事,手上只是皮外伤,另外脚撞伤了,大夫说要静养一段时间。倒是您,寒气入体,不可劳行。”
顾延微微皱眉。
母亲尚且躺在病床上,还等着他带两个孩子回去,若是得知此事,怕是会更加忧心。
看出了他的顾虑,陆少淮道:“明日我派人送阿荀先回去报信,就说你因气候寒冷染了风寒,暂且在京城养病。等痊愈后,再带阿芹一起回去。”
顾荀只是些轻微的皮外伤,没什么大碍。顾老夫人心心念念两个孩子,能见到其中一个,兴许能让她老人家稍感安慰。
“你呢,就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少颖好不容易把你从雪堆里扒出来,你若是再有个什么意外…”
“你说什么?”
顾延蓦然睁大眼睛,想坐起来,可他现在极度虚弱,根本没力气。刚撑起半截,又躺了回去。
“少…是她救了我?”
陆少淮没说话,眸中隐有笑意。
顾荀看了眼舅舅,小声道:“爹,娘一听说你出事就策马出府,在山崖下找了好久才找到您的,回来后就晕倒了,刚醒不久…”
顾延一听,又要起身。
陆少淮按住他的肩,“你要去哪儿?看她?”
顾延一怔。
是啊,他现在能做什么呢?他们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又能以什么样的立场去看她?这满府上下,悠悠众口,又该如何揣测。
但是……
她为什么会来救他?若只是因为两个孩子,陆府上下那么多人,无需她亲自前往。
莫非--
想到某种可能,顾延心情激越,难以置信而狂喜非常。
沉寂了多年的心,再次剧烈跳动,几乎要溢出胸口。以至于他都觉得自己可笑,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陆少淮也只是过来看看他,确定他已无大碍便走了。
顾荀本来还想陪陪父亲,但看父亲似乎心不在焉,没心情同他说话的意思,他也识趣的走了。
窦氏正在陆少颖房中,亲自喂她喝完了药,让丫鬟端着空碗出去,才道:“大夫说了,你手上的伤不可轻忽,更不能沾水,”
她也没想到,小姑子平日里看起来冷冷清清的,骨子里却是性烈如火。竟用双手刨雪,回来的时候双手血肉模糊,她看着都觉得疼。还好没伤到骨头,否则这双手就废了。即便如此,也得养个十天半个月。
“我知道。”陆少颖颔首,“劳烦嫂嫂了。”
“咱们一家人,说这些客气话作甚?”窦氏笑笑,“顾延已经醒了,静养些时日就会好。阿芹和阿荀伤得也不重,你切勿忧心。”
陆少颖嗯了声,垂下眼帘。
窦氏默了默,道:“少颖,本来我不该插手你的私事,但今日…我还是想问一问,你是否对顾延,仍有情谊?”
陆少颖颤了颤,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窦氏心中明了,认真道:“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余情未了,大老远跑来京城,说是接阿荀他们,其实也是想见你一面。既然你们彼此都有情,何不重修旧好?再多的误会隔阂,说清楚也就是了。你也割舍不下阿荀和阿芹的,对不对?”
陆少颖目光微动,欲言又止。
窦氏继续道:“我不是要赶你走,也不是容不下你,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但我和你哥哥,都不想看你这么自苦下去。咱们都是女人,又是姑嫂,我一直拿你当姐妹看待,你跟我说句心里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少颖挣扎半晌,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陆少颖从来都是冷于表面,炽热在内。年少时为了情爱甚至不顾一切的要和情郎私奔。和顾延夫妻十余年,自以为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分离多载,方知情深入骨,追悔莫及。今日得知顾延坠落山崖,她恐惧惶惑的心情,到现在尚未退却。
顾延生死未卜之时,她心中藏有万千言语。可如今,便是见他一面,她都不敢。
一句话,近乡情怯。
窦氏了然,“他还要在府中住一段时日,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你好好想想吧。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她走了。
然而无论是对于顾延,还是陆少颖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
翌日,雪停,陆少淮亲自送外甥顾荀离京,终于在傍晚抵达顾府。阔别多年,顾老爷看见已经长大成人的孙子,激动得有些眼眶湿润。
“去见见你祖母吧,他一直挂念着你。”
“是。”
顾老夫人已缠绵病榻多时,听说孙子回来了,激动得满面红光。
“阿荀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快,扶我起来。”
刚坐起来,一个丫鬟便急匆匆的进来,满脸欢喜,“老夫人,少爷来了。”
话音一落,顾荀便大步而入。
他站在中央,一撩衣摆,跪在地上。
“不孝孙顾荀,拜见祖母。”
顾老夫人满眼泪花,“快起来,地上凉,别过了湿气。”
“谢祖母。”
顾荀起身,抬头看着靠在床上,已然满头花白的祖母,心中不免怅然。
“过来,到祖母身边来。”
顾老夫人招招手,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顾荀便走到床前,又唤了声祖母。
顾老夫人抓住他的手,一双苍老的眼不错眼珠的打量他,“阿荀长大了,像你娘…”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她神色几多怅然感慨。
陆少颖这个儿媳妇,她其实并不是讨厌。只是这女子,太过桀骜不驯,一再的伤儿子的心,又冷傲不近人情,让人难以亲近。谁都不会喜欢一个成天都板着脸,似乎全天下的人都欠了她的儿媳妇。
可儿子喜欢,她便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认了。
大不了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道,最后竟闹到那般地步。
这些年她也算看明白了,儿子忘不了陆少颖。后院里那几个小的也驱散了,一个人凄灯孤冷的过了这么多年。这次说是去接孙子孙女,实际上还是想见陆少颖罢了。她生的儿子,她了解。一根筋,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也罢,她已经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天活头。儿子若是能和陆少颖破镜重圆,晚年也有个伴。而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人都不再年轻,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
顾老夫人缠绵病榻多时,如今见到亲孙子,甚为高兴,竟有好转的趋势。顾荀特地去信京城告诉爹娘,让他们宽心。
顾延休养了几日,已好了大半。
早上下了一场雪,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积雪,廊檐树枝上皆是白茫茫一片。
顾延披着斗篷站在廊下。
他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陆府的,居住在东厢房,右拐跨过月洞门,便是后宅女眷之地。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亦是禁地。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双眸一直望着一个方向,眼神复杂。
不知道她手上的伤怎么样了,现在是否已入睡。
这几日,他从陆少淮口中得知了许多事。
自和离归京后,陆少颖便让父母为她独辟了一间佛堂,潜心礼佛,几乎未曾踏出家门半步,甚至拒绝了父母让她再嫁的提议。
六年前,宗焕携妻儿回京,曾到国公府拜访,感激当年国公府收留教养之恩。
陆少颖与他见过一次。
时隔多年,两人早已不复年少,曾经的海誓山盟至死不渝也渐渐被岁月和现实摧残磨砺得分毫不剩,再见面恍然如梦,甚至觉得陌生。时过境迁,曾经浓情蜜意的青梅竹马,十多年后再相逢,也不过短短两句问候。
那些刻骨铭心相爱和分离,仿佛已是前世发生过的事。如今,已能微笑释然,不计前尘,不问将来。
他如今的妻子,并非官宦千金,只是一平民百姓。
两人是如何认识的,有怎样的经历,他并未提起。但,那必然也是另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
在国公府住了两日,宗焕一家便再次离京,六年来虽和陆家有书信往来,却再未踏足京城一步。
得知这一切,顾延心中五味陈杂。
当年陆少颖被迫和宗焕分离,含恨出嫁,宗焕何尝不是剜心之痛?于是多年坚持,不曾娶妻。两人情比金坚,顾延自以为陆少颖与他和离后,必然会和宗焕再续前缘。却不想,竟是这般结局。
曾经他以为他输给了时间,以至于无论他怎么追赶,终究只是一场空。
那么陆少颖呢?
她当初下嫁并非心甘情愿,到头来输了爱情,也输了婚姻。
三个人的故事,明明谁都没错,却都在煎熬中,度过了十数载。到现在,也该结束了。
又过了十来日,顾延终于去见了陆少颖。
陆少颖手上的伤好了大半,但还是缠着绷带,猛一看有些吓人。顾延想到那日陆少淮漫不经心的几句话,再联想到那日被大雪倾覆,以为就此殒命的自己。难以想象,这个女子是以怎样的心情,用纤细的双手,扒开厚厚积雪,将自己救出。
“你不该如此。”
他声音有些沙哑,眼中有明显的心疼。
陆少颖抿着唇没说话。
一阵沉默。
顾延犹豫了会儿,道:“少颖。”
陆少颖眼睫微颤。
顾延看着她的眼睛,眼眸中数年岁月翻覆,皆是她的倒影。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一旦开口,他便不再停顿,“我是家中独子,自小虽家教甚严,但父母宠溺,几乎无有不应。到了婚配之龄,爹娘问我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我说,既是要与我相伴一生,必是我心悦之人。沉静端庄,贤淑温婉。”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似觉年少时候的自己太过天真幼稚。
陆少颖也跟着笑了笑。
年少时的她,可半点也不符合顾延的择偶标准,甚至是大相径庭。
“定亲后,娘告诉我,陆家是勋贵名门,陆三姑娘嫁给我乃是低嫁,让我一定要好好待她。”
顾延又默了默。
陆少颖笑容微涩。
顾延一直都是待她极好的。只是那时候的自己,对此桩婚事诸多不满,从未在意过。
“新婚之夜,我掀开你的盖头。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却觉得这样的你,更合我意。”顾延目光怀念,掺杂些温软的笑意,而后叹一声,“但是,似乎我并不合你的意。”
陆少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之词。
那时的她,满心只有一个宗焕,看顾延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如意。
“两心相悦,方可白首相携。”顾延语气沉缓,多了些说不清的孤寂和怅惘,“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余生那么漫长,陪在你身边的只有我,我总能住进你心里。或者,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模样。但是我没想过,你不喜欢的,只是我这个人。无论我怎么做,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
陆少颖心中微颤,蠕动着唇,终究只是闭了闭眼。
“我一生顺遂,唯有你是个意外。”顾延神情沉静,“于年少时的我而言,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也或者是一种挑战。所以,我不想放手。我做了很多事,让我现在回首想来都觉得幼稚可笑的事,将你越推越远。”
陆少颖眼眶微酸。
“这些年,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故意冷落你,气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走?至少,你还在我身边,哪怕是心中不愿,依旧会与我相伴到老。就和这世上无数夫妻一样,新婚夜揭了盖头第一面,从此便是一生。”
“别说了。”
陆少颖语气涩涩,重复道:“别说了。”
顾延静了静,半晌道:“少颖,曾经我们都错过,我以为那就是我们的一生。进京之前,我想,人的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我们有缘做了十余年夫妻,却不欢而散,心中芥蒂难消。我不愿意,带着这样的遗憾,走完下半生。所以我来了,见到你。你不再怪我,我本应该高兴,然而事实是…”
他又苦笑一声。
一声抱歉,便是天堑之距。
“我不想…和你划清界限。”
陆少颖浑身一震,抬头看着他。
顾延眸光深深,温暖诚挚一如从前。
“十八岁的顾延是你不想嫁却不得不嫁的人,二十九岁的顾延是让你失望恨不得永不见的人。如今在你面前,三十八岁的顾延,想要问一问你,可否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负担你余生的机会。”
陆少颖颤抖着,目光渐渐模糊。
她想起那日大雪弥漫,绝望和恐慌将她包围。当她触及他被冻得几乎失去温度的身体,蓦然间回忆起曾经无数次的耳鬓厮磨,交颈而卧。
那时她在心中祈祷,只要他活着,无论让她付出什么,她都愿意。
现在,他好好的坐在她身边,用那样温暖的目光看着她,说着不再热切却依旧动人的情话。
曾经沉寂的心湖,因此波涛汹涌。
她捂着唇,忽然泪如泉涌。
顾延站起来,缓步走到她身边,犹豫着伸出手,抱住她。
陆少颖在那一刹,双手展开,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腰,用力点头。
“愿意,我愿意。”
顾延微微勾唇,笑容里俱是温柔,欣喜,和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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