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哀。”谢忘之低低地说。
“没关系,草原上就是这样,很多孩子都养不活,我能长大只是因为运气好。”叙达尔说,“我来长安的时候八岁,为什么来,诸位应该都知道。来长安城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几位哥哥互相推诿,最后就选了我。”
“走的时候要坐马车,因为路太长了,骑马会磨破大腿。阿妈和阿姐都舍不得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阿妈把帐里剩下的獭子肉和羊羔肉都拿出来,亲手给我做饭,阿姐给我绣了很多东西。”
“她们一直抱着我哭,阿妈说对不起我,她没有胆子去找阿爸,也没有胆子带着我跑,只能让我去长安城受苦。”说到这里,叙达尔想起当年依依惜别的场景,居然觉得有点好笑,“长安城其实很好,真的很好。”
此去长安城,撇开身为质子的胆战心惊,一国之都远胜回纥的草原。长安繁华富庶,无数的客商来来往往,在回纥被当做稀世珍宝的东西,或许在东市的街头摊子上就能买到,而回纥引以为傲的牛马和皮革,同样是市上的货物。
但长安城再好,也不是故乡,没有那两个女人。母亲和姐姐千好万好,哪怕她们的皮肤在风里被吹得微微皲裂,比不上长安深闺里的任何一个贵女。长宁公主府里用的是水沉香,一块可抵等重的黄金,那时叙达尔闻着价值不菲的熏香,念着的却是阿妈和姐姐的怀抱,温暖柔软,带着微微的草腥气。
然而就这一点念想,也被毁得干干净净。
“那天我吃了很多獭子肉,还吃了粟米饭,夜里撑得睡不着,只好出去走走。我想去找阿妈和姐姐,她们住在一个帐里,”叙达尔说,“然后我在帐里看见了我的三个哥哥。”
回纥有回纥的规矩,长安汉人不能拿自己的规矩去揣测,但父亲还活着,做儿子的怎么样也不能深更半夜闯进父亲侧室的帐里。谢忘之预感到什么,舀蔗浆的手一顿,缓缓放下勺子。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没有露面,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都是猜测,过去的事不能复回。”叙达尔没注意到谢忘之的异样,稍作停顿,“我猜他们不是第一回干这样的事情,但我阿妈和阿姐总归还活着。那晚上他们看见我,就杀了阿妈和阿姐,放火烧了帐。”
殿里没人,端盘子的宫人早就下去了,若是只和李齐慎说话,叙达尔会说得细一点,但同桌还坐着两个女孩,他避开了其中最残忍的部分,没说那些事情都是当着他的面做的,还把他捆起来丢在帐里,就是等着他被活活烧死。
“火烧起来,我救不出阿妈和阿姐的尸体。火势太大,有人来救火,才把我救出去。阿爸大怒,打了哥哥们,但只是因为我是要去长安的质子,如果我死了,就得换个儿子。至于阿妈和阿姐,他不在乎。他说,”叙达尔顿了顿,淡淡地重复当年被称作父亲的人说的话,“女人只是会生孩子的牛羊,不喜欢了就杀掉,再从别的部抢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他轻轻地说,“既然我是不值钱的牛羊生的孩子,那我只能杀了他们,让自己变得值钱一些。”
到这里就全说完了,叙达尔一直很平静,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像是隔了太久,仇恨早已消弭,又像是恨得太深,那些恨意深埋在血肉里,一动就会鲜血淋漓,所以选择不表露。说的人神色自如,听的人却各有所思,谢忘之想了想,选择沉默。
长宁神色不变,信手夹了一筷凉拌的素菜,硬塞叙达尔碗里:“不提这个。吃饭吧,别说这种伤心的事情。”
“谢谢公主。”叙达尔本能地回复,这一应声,又有些少时的样子,仿佛还是那个孤身困在长安城的质子,因为公主垂青得以移居。
李齐慎也夹了一筷子菜,等他入口,小宴就算是正式开始,接下来不会再说话。但他不着急,松松地握着筷子,看叙达尔时眉眼间浮起点笑意:“如今的可汗想来是万金不换。这一趟前来长安,不白来吧?”
叙达尔没说话,沉默地看回去。
“洛阳城已受劫掠,长安城里倒还有些东西。”李齐慎挺大方,只要局势稳定,人口尚在,金帛总会再有,能用钱换一回驰援不亏,“等过几日收拾稳妥,会开库,请可汗自取金帛,粮食还请留给我们。”
叙达尔依旧沉默,片刻后才说:“多谢郡王。”
“不。”长宁忽然说。
李齐慎看了长宁一眼。
“不要自取,由我来挑选。我那边也还有东西。”长宁顿了一下,看向李齐慎,“那会是我的嫁妆。”
李齐慎没答话,挑了挑眉,视线一移,转向叙达尔:“可汗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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