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认真极了!”
父亲做什么事都认真极了。
但那也算“演戏”吗?
我每每的一笑置之。然而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父亲,内心里总是高兴的。
一次,我从办公室回家,经过北影一条街——就是那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地坐在台阶上。而导演们在摄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么,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子。
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呀?回家吃饭!”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开。”
我问:“为什么?”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自豪感似的。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他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放在膝上。他不倚墙,也不靠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分明的,他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弄褶了……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问导演。
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中国之电影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问题,对任何一位导演,都是很沮丧的事。往往的,需要十个群众演员,预先得组织十五六个,真开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错。有些群众演员,钱一到手,人也便脚底板抹油——溜了。群众演员,在这一点上,倒可谓相当出色地演着我们现实中的些个“群众”,些个中国人。
难得有父亲这样的群众演员。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胡子……
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室。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问:“爸,你怎了?为什么夜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密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太把一位导演,与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员联得太紧密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
而我认为这实实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吧!”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亲教训我道,“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早通过,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儿不关心?”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
父亲刚来时,对于北影的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了,只说“厂里”了。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站在窗前发怔。
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兴。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
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不是要发急吗?……”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吗?”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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