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风流》

第七十九章 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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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两字刚刚出口,唐离心下猛然打了个突儿,而郑使君夫妇脸上则是蓦然色变,看那神情,竟似受了人言语侮辱一般。

紧紧盯住唐离,老夫人眼中的激赏之意一闪而逝,“好,有胆气!”,沉声赞了一句后,才见她微微一笑,续言道:“依我《大唐律式》,天下之民被分为三等:官人、良人、贱人;遵官律,杂色不得为婚,也就是说,这良贱之间是绝不能互结婚姻的,否则一旦坐实,不仅官府会强行拆解,女方充为官奴,男方轻则徒刑两年,重则更会流徙三千里”。

见老夫人突然说出这话来,少年自知她更有后话,遂也并不插言,静等下文。

说的是这等最容易令人忘形的男女婚姻之事,少年又是如此小小年纪却能沉的住气,看在老夫人眼中,这份“静气”也就愈发显的难能可贵,微一沉吟,见唐离并不接言,她才又续道:“当日你来我儿府中应募,并不曾花押卖身契约,论说起来你现在依然是良人身份!但与我那孙女儿毕竟有了主仆之实”。

“是”

“再则,且不论这《大唐律式》,自魏晋六朝历隋而至唐,博陵崔、范阳卢、赵郡李及我荥阳郑氏这四族,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绝不与寒门士子通婚。”,任是老夫人说的平淡,然而话语之中,任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傲然之意,话语至此,片刻沉默之后,才见她前倾了身子,紧盯着少年,微微笑道:“说了这许多闲话,现在老身倒是要再问上一句,唐离,你是否对我那孙女有了淑女之思?”。

“是”,没有半点拖延,少年径直迎上了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于前次相比,唐离此时的回答没有半点儿犹豫与迟疑,从他那从容而清澈的眼神中,老夫人看到最多的就是坚定,甚至还有一点……傲然,是的,虽然想起来这很奇怪,但郑老夫人感受到的却的确如此。

“噢?”,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字,拖音却是如此悠长。

“小子幼年时尝听过一句话,‘一切皆有可能’,对此,小子深以为然!”,淡淡一笑,少年也紧盯住郑老夫人道:“再则,老夫人既然能在如此雅静之地,与我这小小伴读说这许多‘闲话’,总不会是无的放失的。”

闻言,老夫人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才见他抚案起身,展颜笑道:“好个聪明伶俐的唐离,老身倒不曾错看了你!”

侧身绕过书几,脸上依然残留些许笑意的郑老夫人踱步间,缓缓道:“自前隋弃九品观人之法,立科举选士以来,其间历经变革,遂于神龙间则天武后朝成为定制。明经、明法、明算,道举等等,这些名目虽多,其中却以进士科独自矜贵,一朝金榜题名,旬日之间便可名动天下,侪身‘衣冠子弟’,换言之,这便是当今寒门子弟最好也是唯一变更身份的途径。”

话至此处,已经到了唐离身前的老夫人蓦然面容一肃,盯住少年那清澈的眸子,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金榜题名之日,便是我郑府嫁女之时”。

丝毫不回避老夫人的眼神,少年清淡的笑容不变道:“小子家贫,为奉养母亲,已于四年前自解了州学,既不入州学,便不得乡贡生身份,没有这身份,又如何前往长安应举?”。

“这金州州学你却不能再入,老身可送你前往本道观察使驻跸所在,此地不论户籍,只要是山南东道子弟都可入学,你补入这‘道学’的名额自有老身去办。但老身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此后你能否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取得乡贡生名额,前往长安赴进士科试,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好”,应声答应,少年的眼中闪烁的是一如往日的自信。

………………………………

目送少年的麻衣消失在书房前小径的暗影中,郑使君语带不解道:“母亲,您……”。

“不要说了,为娘自有安排”,转过身来,郑老夫人打断了使君的话语,而她看向儿子的眼眸中,此时也满蕴的都是慈祥,伸出多有皱纹的手轻轻抚上使君脸上那依然未曾消失的红痕,良久之后,才听她柔声道:“子文,还疼吗?”。

郑氏上代家主是个典型的温润书生,持身严正却待人温软,相比之下,倒是这位出身博陵崔氏的家主夫人更加外柔内刚,从小,无论是在家中还是族亲聚会,使君大人更多感受到的都是母亲的严厉,这一状况历四十年而未有变化,今晚却突然见到老夫人如此温情流露,使君大人一愣之后,只觉鼻中蓦然一酸,眼眶间也已隐隐发热。

“你这孩子,还真是跟你那苦命的父亲一模一样”,见年近四旬、身为一州刺史的儿子此时竟然表现的如此孩子气,郑老夫人心中也是一酸,抚着那红痕的手也就愈发的轻柔了,“你父亲似你这般年纪的时候,也象你一般,侍上孝而待下宽”。

突然说起这个,老夫人心思一时也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后,才听她轻叹续道:“子文,你须怪不得为娘。身为嫡系长房,正因你们父子都是如此温软的性子,才逼的为娘不得不如此硬起性子、铁了心肠!这多年了,族内族外,有多少人说我是花面狐、母鸡司晨……娘听了不生气,为了你们父子,为了本房能守住家主的位子,纵然说的再难听些,娘也认了。”

“娘,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呀!”,母子四十年来第一遭如此谈心,原本就是极为孝顺的郑使君听着母亲说出如此话语,刚刚的激动加上此时的愧疚一并发作,一时间竟是忍不住淌出泪来,就连旁边站着的使君夫人,也是眼圈红红的。

“就为着你这性子,娘一直不放心将族中事物交给你,但这也不是个常法。尤其是这两年,我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晚难得清净,娘就告诉你为何刚才要打你,更要告诉你将来该怎么做家主。”,眼中满溢的都是慈祥,此时微微而笑的郑老夫人再不是日间那个人人畏惧的老祖宗。

“子文,你不要说,好生听着就是。”,轻轻拍了拍情绪有些激动的使君大人,老夫人淡笑着续道:“荥阳郑氏传承百年,什么才是本族最为贵重之物?”。

“不,即不是家庙中祖宗牌位,也不是那千顷田产。”,微微摇摇头否决了使君夫妇的回答,“圣人曾言:‘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神鬼之事本是人言嘈嘈,做不得准的。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儿罢了,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至于那些田产死物,就更不值当如此牵挂。”

“祖宗牌位也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今日纵然让火烧了、让雷劈了,不过再刻一块儿就是了”,耳听老夫人口中说出这话来,使君夫妇都是骇然色变,若非身前坐着的是自己母亲,只怕郑使君那“大不孝”三字早就脱口而出。这话若是别人说出,且不说官府“忤逆”之罪重罚,但是族中家法之下,也是必死无疑。

“坐,都站起来做什么”,见儿子媳妇儿如此,老夫人神情丝毫没有半点变化,依然那副淡淡慈祥的表情道:“对于我荥阳郑氏来说,最为重要的就是‘家声’二字。只要这家声不毁,清誉不倒,纵然一切都丢了,咱们也都能给它找回来。”

“正是因为有‘百年华族’这金子招牌,我郑氏子弟才能生来即得别人看重!科举、入仕、婚配等等,无论什么事,总能占个先手儿,不会吃了亏去。然则一旦没了这个,那郑氏与这街上的张、王、钱、赵又有什么区别?”,抬头看了正点头应是的使君夫妇一眼,老夫人注视着儿子道:“‘荥阳郑氏’四字的清誉是我族宝中之宝,是子孙后代立身的本钱,这也是今晚为娘重手打你的原因所在。子文,你可明白娘的难处了吗?”。

“儿子身为一族之主,府中人犯下如此有辱家声之事,娘打的对。”,这郑使君本就不笨,此时这话说的着实是举一反三之言。

“说的好!身为长房长孙,子文你这一生的经历太顺了些,没经历什么坎坷,就太容易信人,心性也不免失于温软,正是如此,郑九儿那贱奴才敢欺瞒着你犯下如此事来。今天,你记住娘的一句话,异日接管族中事物后只要能依此办理,纵然算不得好,倒也不至于让后世子孙骂你。”

“母亲请讲,儿子必当牢记在心”。

“三口之家尚且多有琐碎家事,更何况我郑氏这等大族?但千头万线,该糊涂的时候不妨糊涂,该闭眼的时候不妨闭眼,维持一大家子人,和光同尘四子断不可少!但有一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却是眼中半点都揉不得沙子,凡有其事,轻错重罚;至于重错,那也就无需为娘再说了。”,眉头一展,绷紧唇角的老夫人此时又俨然是那个族中人人畏惧的“花面狐”。

“母亲垂训,儿子终生不敢或忘。”,一句说完,低头沉思了片刻,郑使君抬首道:“既然是凡有危及家门清誉之事,半点都不能疏怠,那母亲为何刚才要如此对待唐离?”。

“噢!你不明白?”,拍了拍身边的胡凳,示意使君坐下后,老夫人微笑道:“那好,娘且来问你,不如此,你又将如何处置?”。

“唐离此子如此不守尊卑、浮浪不知礼仪,若是依着儿子,最轻也要将他拘管数月才肯做罢。”

“子文哪!子文,长安朝中虽多有亲族照拂,但务必记住,将来你若赴京任职,三省这些纷争之地千万去不得,就在翰林院这等地方觅一个清流职司便是”,微微轻叹声中,老夫人面色大异刚才的和煦,竟是极为郑重。

“母亲所命,正是儿子所愿”

“好,如此就好!”,松了口气,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如此,娘再问你,若是拘管唐离,子文你如何行事,是走官事,还是用家法?”。

“事涉卿儿,当然是用家法。”

“若那翟琰不来,就凭着唐离的身份,莫说拘管数月,纵然如那李杉般杖毙了他也算不得什么!但此人既已到场,你又如何行事?打死以维护卿儿清名?那你又将如何解释?好,纵然你寻个由头能遮掩过去,那翟琰可会相信?他十年所求被你一下绝了希望,此人异日会如何说话,到了长安又该怎么说咱们郑家?莫要忘了,他的师傅可是画圣吴道子!且不说此人最得当今陛下爱重,单是他个人影响,此事做不得呀!;若不打死而仅仅只是拘管,那还不如不动。”

“训诫他一番不好吗?”

“若拘管了他,翟琰来说情,我儿你是放不放?这也罢了,再则,如此难免将唐离给逼的太狠,也得罪的太深。”

“他一个小小伴读书童,值当的甚么?”,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郑使君不以为意道。

“不,子文你错了”,郑老夫人看着儿子肃容道:“此子绝不同于一般下人,只看今晚他与郑九二人的对答,即知他们之间的矛盾绝非一日。但唐离却绝不表露,一直隐忍直到刚才发作,但一发就是直接致敌于死,这种行事手段,再加上他如此年纪,想来端的是令人心惊;再者,此子眼神之中绝无下人的卑琐,这等人往往自视极高,但一旦受辱,也是报复最烈。娘自然是不怕他,但能少一事还是少一事好。”

静静听完,微一沉吟后,郑使君道:“此子天赋才学极高,异日造就如何还真难定断,母亲思虑的是。但您若真是赏识他才华,本州州学自可安置,又何必绕那么大圈子送到襄州?”。

“留在金州,与卿儿同处一城,天长地久,若他日真做出什么事来,又该如何收场?”,微微一笑,老夫人续道:“将之送往襄州,既解了这层顾虑,也好看看他到底如何?异日,他若真能高中进士,外不辱没我郑氏家声,内可增一门强亲!若是他中不得进士,凭着他那性子,不说婚事,纵是今晚与卿儿的夜会,他也无颜再提,如此也算消解了隐患。上下算来,都是有利无弊,如此岂不比你用强的好?”。

“母亲思虑的是,孩儿佩服”,说出这句话时,郑使君言语中没有半分娇饰。

本来似这等谈话,使君夫人是从不接言的,但此时她却实在忍不住了,边替老夫人捏着肩,边小声开言道:“卿儿现在可是与李家订了冥婚的?另外,依婆婆看,那唐离能考中进士吗?”。

“阿离才学是尽有的,若是再经道学两年,中个进士当不是什么难事?”,或许是接到夫人的眼色,或者是蓦然想到了女儿,只这片刻之间,使君大人对唐离的称呼居然就迥然不同了。

口中呵呵一笑,老夫人拍了拍使君夫人的手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还真是半点不错。若真有那一日,赵郡李家自有老身去办。”,话至此处,她又是略一沉吟后才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太宗武后朝,自陈子昂到王勃、卢照邻再到骆宾王,这些人谁不是声名播于天下的才子,但又有那个能落得个好下场?唐离中不中得进士,除才学之外,就得看他的命数如何了!为娘今日如此安排,未必没存着这个心思,卿儿命本就薄,若是此子依然……哎!”。

老夫人的这声长叹让使君夫人的心思愈发的重了,如此一来,手下的动作不免失了劲道准头儿。

“罢罢罢,阿沅,你去吧!把今晚这事告诉卿儿也好,这孩子再这样下去……,不管这事最后成不成,先让她有点盼头儿也好!”,一句话说完,书房中的气氛陡然沉重了几分,使君夫人红着眼圈答应了一声,福身一礼后,出房急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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