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眼泪又哗地下来了,肩膀不断**。爷爷把她按在一张病床上坐下:“亲家,发都发生了,光哭也没有用,孩子的伤医生给治了吗?”
外婆咬着牙,用力点了点头,又擤了一把鼻涕,这才看着爷爷说:“缝了好几针,说怕感染,还要住几天院!亲家,你说这事告不告诉她父母?你给我拿个主意吧,我这个老婆子心里都乱死了!”
“这关系着孩子一辈子的事,当然该告诉她爹妈一声!再说,坛子口好封,人口难封,这事瞒也是瞒不过去的。”
外婆似乎有了主心骨,她朝爷爷点了点头:“那是,那是,亲家,有你这话,我回去就找人给她爸爸妈妈写信。”
爷爷说:“他们不是有电话吗?”
外婆说:“他们早就搬家了,也好长时间没打电话回来了,我哪知道他们的电话呀!”
爷爷朝对面屋子看了一眼。屋子的门还紧紧关着,爷爷也就沉默了下来。
可外婆却害怕这种沉默的样子,她又一把攥住了爷爷的手,眼睛看着爷爷,张了一下嘴,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似的。
“亲家,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就尽管说吧!”
外婆这才吐了一口气,一边摇着爷爷的手,一边用带着恳求的语气对爷爷说:“亲家,你知道孩子都快十二岁了,也知道害羞了。现在这事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让她还怎么回到我们那个塆里去?那些嚼舌头的唾沫星子还不把她淹死?我想等她出院后,到你那里去住一些日子,等她爸爸妈妈回来了,再看他们怎么办……”
爷爷马上说:“不就是这样一件事吗,亲家,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尽管送来!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有我住的,就有她住的,你放心,亲家!”爷爷一边说,一边重重地拍着外婆的手。
我一听让表妹来我们家住,高兴了,也说:“你放心,外婆!我正好放假了,还可以给露露表妹补补功课!”
外婆露出了高兴的样子:“这就好,亲家,扬扬,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你们可给我帮大忙了!”
正说着,对面房间的门“哗”地一下打开了,两个女警察从里面走了出来。外婆马上迎了过去,拦住她们问:“怎么样,同志,你们问出坏人是谁了吗?”
两个女警察互相看了看,摇了摇头。然后其中一个说:“还没有,大娘,但我们一定会抓到这个坏人的!”说着,手还在外婆肩上拍了拍,又对外婆说:“老人家,去给你孙女重新买一条裤子吧,她这条裤子,我们要拿回去作为证据。”
另一个女警察也对我们说:“小姑娘受了刺激,你们进去最好别说什么,有什么事就尽快给我们联系!”说完,两个女警察就夹着包走了。
我们走进房间,表妹像是非常疲乏地躺在床上,脸色和身上盖的白被单一样苍白。她看见我们,也没笑一下,只是眼里微微闪过了一点亮光。可这亮光很快就变成了恐惧的光芒。因为她害怕外婆又会揭开她的被子,朝她大腿间的伤口看。我看见她的身子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将双腿叠起来,又用手紧紧抓住了被单。
外婆在表妹的被单上轻轻拍了几下,这才说:“孙女,你放心睡吧,只要医生处理过了,奶奶就放心了,我还看什么?我这就给你买裤子去,啊!”说到这里,外婆才像想起什么,问爷爷:“亲家,你们还没吃饭吧?”
爷爷忙说:“我们吃过了,亲家,你还没吃吧?”
外婆说:“哪还顾得上吃饭?我没吃,她也没吃呢!”
爷爷马上说:“亲家就快去吃吧!吃了给露露端点来,我们在这里看着她!”
外婆就走了。在外婆离开以后,我坐在了表妹的床边。表妹竟然把手伸过来,让我抓住了她的手。我握着表妹有些发冷的手,忽然又想哭了。但我知道不能哭,我一哭,表妹也就要哭。我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了很久,我忽然俯下身,把她伤好后就要到我们家去住的消息告诉了她。这时,我忽然看见表妹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是那么美丽,也那么无助。过了一会儿,外婆端着饭来了,我们又坐了一会,爷爷对外婆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我们就离开医院回去了。
没几天,外婆果然带着伤愈出院的表妹来到了我们家里。表妹走过我们院子时,始终低着头,仿佛怕大家认出她。不但如此,我发觉她走路的姿势还有点怪起来。就是她把大腿并得很拢,连落在地上的脚都在相互磨蹭,好像裤裆里夹了只生鸡蛋,怕掉下来打破了一样。直到进了屋,她还不敢把头抬起来。爷爷过去拉起了她的手,说:“坐吧,露露!到了爷爷的家,就像到了自己的家,别不好意思,啊!”
外婆也说:“是呀,露露,到了爷爷家里,可要听爷爷的话,别给爷爷添麻烦,多和扬扬哥哥一起玩!”
听到这里,表妹抬起了头,向我投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心里忽然获得了一种奇特的被安慰、被信任的感觉。我立即走过去,拉起了她的手,对她说:“走,露露妹妹,到我的房里去,我给你看《安徒生童话》!”
表妹又笑了一下,马上随我走了。
吃过午饭,外婆带着妹妹走了。妹妹先磨蹭着不愿和外婆一起回去。我们知道她想和我们在一起,我也希望她能留下来。可爷爷说现在表妹在我们家养伤,妹妹如果不回去,外婆身边就没人了。外婆身边没人,如果她伤心死了,你们就没有外婆了。哄了一阵,妹妹才撅着小嘴,跟外婆走了。
表妹住在我们家这段日子里,爷爷要我什么也不干,就在家里陪表妹。就像外婆说的一样,表妹已经知道害羞了。出了那件事后,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欢唱喜欢跳喜欢四处跑了。她很少走出屋子,有时我拉她到院子里去,她也不去。有我和她在一起时,我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如果我有事做别的什么去了,她一个人就会坐在屋角里,望着屋顶的瓦片或蜘蛛网发呆,要不就是默默地翻着那本《安徒生童话集》,但又并不像在读的样子。还有就是她走路的姿势,好像她已经养成了夹着大腿走路的习惯,没法改变似的。看着表妹这些变化,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我觉得表妹出的这事,和我有很大关系。那年她被流氓拉进高粱地里猥亵后,是我不让她告诉外婆的。我想,要是那年我们告诉了外婆,外婆也许就会告诉她一些防范的方法,也许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去领通知书了。我现在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想让表妹变得快乐起来,一天趁天气还不太热的时候,我邀她一起去爬巴山。她起初不太愿意去,后来禁不住我的劝说,就和我一起去了。我们沿着崎岖的小路一步一步地往山顶上爬。虽然大自然早已过了百花争艳的季节,可草丛中还是不时有一朵朵小花开着。这些小花连我和表妹都叫不出名字,隐在草丛里,不太引人注目,可它们却开得那么自然,那么无拘无束,那么鲜艳。为了让表妹高兴,我一路走,一路掐着那些无名的小花,没一时就掐了一大把,红的蓝的黄的,什么都有,汇在一起,也形成了姹紫嫣红的场面。我把它们放到鼻子底下,嗅到了浓郁的芳香。表妹接到这些小花后,果然高兴起来。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站到了最高的山峰上。
山峰上有很大一块平地,从石头缝中长出了许多杂草和灌木。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登上我们巴山的顶峰,更不用说表妹了。我们站在峰顶上,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仿佛一下长高了许多,同时还有一种伟大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想叫喊,想歌唱,想张开双臂朝蓝天飞去!于是我挺直了腰杆,张开两臂,学着大人喊山的样,“嗬嗬”地大叫起来。表妹见了,也张开像两只翅膀一样的手,跟在我后面大声叫着,全忘了受过的伤害。叫完以后,我们才朝山下看去,发觉山下无论是村庄、树木和田畴,都被太阳照射成一种炫目的白色或黑色。然后我们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突然变得十分的安静。刚才上山时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已被山风渐渐吹干。山上的空气比山下凉爽多了,我觉得非常惬意,双手一摊,就在石板上躺了下来,对表妹说:“露露,你也躺下来!”
表妹没有拒绝,很高兴似的说了一声:“好!”也真的像我一样,张开双臂,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我以为表妹会很高兴,可她并没有。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回过头看着我,问:“扬扬哥哥,你长大做什么?”
我一时没回答。
表妹抬起头,对我说:“你长大了要当警察!”
我一听,心里就马上确定了未来的目标:“行,我当警察!”
从这天起,表妹对我显得更亲了。
可是,十多天后,舅妈回来了。舅妈回来也没来把表妹接回去,而是在外婆家住了几天后,直接过来把表妹从我们家接到她和舅舅打工的城市去。那天上午,我眼睁睁地看着舅妈牵着表妹的手,在我们院子旁边的水泥桥前面,登上从镇上到县城的班车。在分别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隔着玻璃,我看见表妹把脸紧紧地贴在窗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也噙着泪水。
表妹走后没几天,妹妹突然跑回来了。这次,她说什么也不愿到外婆那儿去了。我和爷爷问了半天,她都不肯说,最后爷爷生气了,她才说出原因。她说外婆从表妹出院走后,不但成天心神不宁,嘴也比过去唠叨多了。她不敢让妹妹一个人离开一步,必须随时跟在她身边。妹妹只要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她都要用那种怪怪的像是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妹妹看,尤其是妹妹的下半身,好像要剜透妹妹的身子一样,常常看得妹妹发抖。我听了妹妹的讲述,突然想起了过去在童话书里看过的狼外婆的故事,好像那些狼外婆也是用那样的眼光看人的。于是我也对爷爷说:“爷爷,就让妹妹回来吧!勇勇哥走了,家里也没有多少人了,我会带她!”
爷爷卷起了一袋烟慢慢抽着,刺鼻的烟味呛得我和妹妹咳了几声。我们都没敢打断爷爷,等着他吸完了烟说话。爷爷并没有等烟吸完,他只吸了一会儿,就取出烟杆对我们说:“玲玲,爷爷何尝不想把你带回来?可你想过你们外婆吗?露露走了,除了你们俩,她再也没亲人了。如果你也走了,她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玲玲,还是回去吧,不要让你外婆伤心,好不好?”
妹妹抽泣着说:“可我怕,爷爷!”
爷爷把烟袋放到了一边,把妹妹拉进了怀里,抚摩着她的头说:“别怕,玲玲,那是外婆关心你,怕你也被坏人害了,怕什么呢!”劝了一阵,妹妹不哭了。第二天,妹妹还是听了爷爷的话,又回去了。
但妹妹还是回来了,因为外婆在一个下午突然猝死了。
这是离我们秋季开学一个多星期前的事。那天下午,外婆下地割猪草。和往常一样,外婆现在不管干什么,都要把妹妹叫到身边,好像家里也藏着一个坏人似的。外婆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肩上背着一只大背篼。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蓝布褂子,没戴草帽,因为太阳都在偏西了,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妹妹手里也拿了一把镰刀,她都十一岁了,能帮外婆做些活儿了。她们下到红薯地里,立即惊起了一群又大又肥的绿色蚱蜢,像狂风刮起的草叶一样,“扑棱棱”地在她们身边乱飞起来。外婆右手向空中一伸,就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一只。妹妹一看,惊得叫了起来:“外婆,你怎么抓住了的?”
外婆笑嘻嘻地说:“抓住就抓住了呗,还怎么抓住的!”
妹妹扔下镰刀,故意去红薯棵子里蹚,把那些才歇下去的蚱蜢重新惊飞出来,然后扑着双手,满地去抓,可一只也没抓住。她有些失望地走回来,对外婆说:“外婆,你教我,怎么抓?”
外婆说:“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我跟你说,外婆这一手,是在三年自然灾害里练出来的。”
妹妹歪着脑袋,对外婆的话似乎十分奇怪:“外婆,什么是三年自然灾害?我能不能也到三年自然灾害里去练?”妹妹的眼神对三年自然灾害充满了向往。
“傻丫头,你什么都能想,就是不能想三年自然灾害!你知道三年自然灾害是什么吗?就是没吃的,饿死人!那时我正好像你这么大,饿得没法了,就出去抓蚱蜢,抓知了,抓笋壳虫,甚至连屎壳郎也抓,整整抓了三年,你说我这手和眼睛还不练出来?后来那些蚱蜢、知了、笋壳虫、屎壳郎见了我,都不敢出来了。蚱蜢见了我,连飞也不飞了,只趴在地上打抖;知了伏在树上,吓得一声也不敢吭;甚至连屎壳郎都不敢往屎粪堆里钻,改为往树上爬!”
“真的,外婆?”妹妹觉得很新鲜,瞪着亮亮的大眼问外婆,“外婆,你把它们抓回来做什么呀?”
“吃呀!”外婆咂吧咂吧嘴,“放在火里烧了,香着呢!”
可妹妹却觉得十分厌恶,马上捂了嘴,对外婆说:“外婆,你不要说了,我都快吐了!”
“好,外婆不说了,割猪草吧!”
说着,外婆弯下腰,撩翻起一片片红薯藤,一股薯叶的酸腐的气味夹着灼热的地气迎面扑来。这种气息让外婆感到踏实,感到舒坦。如果哪一天的日子里缺少了这种气味,她会睡不着觉。她从已经裂开的土里看到了正在膨胀的薯块,这薯块在她眼前不断长大,渐渐地像是隆起了一座山。她感到有些眩晕,土地好像在旋转。她把镰刀拄在土里休息了一会儿,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于是她一边选着那些叶片又绿又大的红薯藤割着,一边又对妹妹说开了:“玲玲,今年雨水均匀,可又要挖一季好红薯了!可惜我们家那两头架子猪七月份卖了,要不,外婆今年又得杀三头肥猪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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