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里的拉蒙特和马修已经麻了。

精神和生理意义上都有。

先是乘着被米迦勒反复威胁才终于接近引力风暴地带的飞船来到了到处都是雾气、极为寒冷的尼福尔海姆（幸好飞船隔热极佳，他们不会觉得多冷），又亲眼看见空间割裂、路西法消失。他们的世界观在这一天，或者可能是几天之内，都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颠覆。

简称，反复重启。

更加倒霉的是，在米迦勒和那个白胡子老人（他们不敢去揣测老人的身份）交谈时，两个人类实在不忍心去看米迦勒的背影——那个背影就连人类看了也为之觉得悲恸——他们决定趁着这个时间补充一下食物和水，于是马修拿了一个米迦勒取来的果子，善良地递给了好朋友。

至于他自己……拿起了旁边的一种蔬菜。

在拉蒙特被果子苦到欲哭无泪时，马修被这种蔬菜的叶子辣到麻了舌头。两个人类第一反应就是找水，然后非常精准地打开了米迦勒从仓储间里带回来的一小罐“水”。

这种有些黏稠的液体味道确实难以接受，甚至让两个人类都有些干呕。

不过他们还是喝了下去——因为发现这种液体可以快速补充能量，精神都跟着振奋了一些。

“我猜是类似于补液盐一类的东西。”马修道，“或者还可能是用来养——”

“我不希望还有别的可能。”拉蒙特打断他，“不过这样应该可以坚持到回地球了吧？”

马修一耸肩。“希望如此。”

“话说回来，”拉蒙特忽然指着飞船显示屏上的外界环境，“我没看错吗？那边的雾是不是变薄了好多？”

原来弥漫在尼福尔海姆和冥界之间的浓浓白雾此时只剩下了薄薄一层。两个人类对视一眼，还未说话，就看见薄雾中出现了一个光明的身影，炽天使的羽翼在对面冥界有些昏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明亮。两个人类对视一眼，各自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舱门口等着米迦勒回来。

“我觉得不太妙。”马修喃喃道，“我总觉得……”

拉蒙特一皱眉。

马修无意间瞥了眼他的朋友，忽然注意到了什么：“你的眼睛变回绿色了？”

拉蒙特一怔，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拉斐尔醒了。”他听见灵魂深处有个温柔的声音笑了笑，便也跟着微微一笑：“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他话音刚落，神情就是一凝。

“好像不太对劲。”他喃喃道。

“的确不对劲。”这个声音似乎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曾经与贝利亚进行过思维链接的拉蒙特立刻意识到，这是拉斐尔正在意识的深处与他对话。

“什么意思……”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他就觉得一阵眩晕。

“拉蒙特，拉蒙特！”马修焦急的声音似乎离他很远，“拉蒙特——”

又来了。那种没有上下、没有前后，没有重力、没有感知的地方。拉蒙特昏昏沉沉地想，至少这次还能思考，比上次进入九界图书馆时好一些……

九界图书馆……

他在九界图书馆见到了谁来着？

拉斐尔……

拉蒙特猛地一睁眼，随之而来的是恢复如初的感知。他听见马修的惨叫，如同见了鬼一样。

拉蒙特转过脸——一身简单的白袍，身后四翼低垂，阳光一样灿烂的金发垂至脚踝，气质温文，一双温柔的绿眼睛。

“拉斐尔？”

智慧天使冲拉蒙特笑了笑。

“许久不见。”他说，“上次你在休息，情况危急，我便借用了一些你体内残存的圣光构筑天使之躯。很抱歉。”

拉蒙特嘴角一抽。应该就是他在金宫之顶睡得人事不知的时候吧？

马修已经傻眼了。

“拉、拉、拉……拉斐尔？”他指着四翼的天使，舌头仿佛大了两圈，“拉蒙特，你说他是谁？”

“你听见了。”拉蒙特道。他四处看了看，想找个什么东西把小伙伴的嘴堵上。

马修仍然在喋喋不休：“天使、天使……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天使……不对，你们不是从别的世界过来的吗？你们不会全都来了吧？”

“没有——天堂和地狱自然都需要天使和堕天使留守。”拉斐尔好脾气地回答，似乎并不厌倦这种冗长麻烦的解释，“不过他们几个来到这里都是因为我——当初是我不小心，落到这个世界，还借用了拉蒙特的身体。”

拉蒙特撇撇嘴。“没有你，世界上也不会有我。”拉蒙特咕哝道。www.九九^九)xs(.co^m

拉斐尔没有回答。

“可是……可是，”马修想起之前灵魂之石提到的那个故事，“你不是只有灵魂了吗？你现在这是……”

“我也不知道。”拉斐尔摇摇头，他抱歉地看着拉蒙特：“我感应到天使之躯已经出现，来不及告诉你，只能先回到身体里。不然，很可能灼伤你们。”

拉蒙特摇摇头：“只是有些突然——我已经没事了。”

他打量了拉斐尔一番，脑袋一歪：“你为什么还是只有四翼？”

拉斐尔的笑容骤然消失。

“米迦勒回来了。”他低声道。

飞船外壳上亮起一个魔法阵，米迦勒从魔法阵中穿过，落到飞船舱内。他丝毫没有在意两个人类的反应，大步来到拉斐尔身边，审视着他。

“之前你用圣光构筑的天使之躯倒是完美无瑕，想不到只是为了蒙蔽我，”米迦勒声音有些紧绷，“亮出来。”

拉斐尔没有动。他垂着眼，看上去有些心虚。

米迦勒神情更加严肃：“亮出来。”

拉斐尔终于不情不愿地亮出第三对羽翼。

翼骨折断，羽毛凌乱——这也就罢了。拉斐尔的右边第三扇翅膀不知为何，羽毛变成了深灰色。

米迦勒蹙眉。

“大概是因为我当初用了拉蒙特的身体。”他低声说，低着头不敢看米迦勒：“天堂禁止使用人类躯体，我知道这是罪过。但那时我浑浑噩噩，想不起来——”

“不会的。”米迦勒打断他，低声道，“拉斐尔，你是炽天使，流落在外还受了伤，神必会宽宥。更何况——”

他指指那扇几乎变黑的羽翼，“你确定之前没有做过其他不合天堂规范的事情？”

拉斐尔灵核一阵狂跳。难道米迦勒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但他的表情丝毫未变。神之治愈歪了歪头，用相当疑惑的语气问：“什么？”

“不要装傻，拉斐尔，”米迦勒道，“你以为你在伊甸园做的事情，神不知道吗？”

拉斐尔抿起了嘴。

那时天堂尚未分成九重天，亚当和夏娃还在伊甸园。当时拉斐尔看着这对人类快活地赤着身子奔跑在一群没有智慧的生灵中，忽然灵光一闪——他做了一件让他自己始终费解、却丝毫不会后悔的事情。

“那时我以为我已经堕落了。”拉斐尔移开目光，“我还以为……难道是……”

米迦勒点头：“是神宽恕了你。”

拉斐尔惊讶地抬起头。

“虽然我不太明白，但神不反对，也许你做得没错。”米迦勒道，“这件事，我在接任天国副君后才知道。在神告知我以前，没有其他天使知道。”

拉斐尔迟疑地问：“那现在……”

“不知道天堂发生了什么，”米迦勒道，“也许是神有了新的神谕，所以解开了当初的一部分禁制。不过我们现在很难知道。”他点点军服领子上别着的通讯器，“通讯器坏了。”

拉斐尔观察着米迦勒：他的朋友面色有些严肃，但眼神尚未冰冷。那不是看敌人的眼神——他在为拉斐尔折断的羽翼担忧。

拉斐尔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们还是朋友吗？”他问。

“谁说不是呢。”

米迦勒一耸肩，转过身去看飞船的航行图。

“记得修修那扇折断的翅膀。”

拉斐尔笑起来。快乐天使的笑容极具感染力，让一旁围观的两个人类也情不自禁跟着他笑了。

两位炽天使继续讨论有关创世神的问题。

“究竟是神取消了一部分禁制，还是所有禁制都消失了？”拉斐尔忽然问。

米迦勒疑惑地看他一眼。

“神设下的禁制众多，我怎么知道。”

拉斐尔问：“你还记得桑杨沙吗？”

米迦勒神情空白了片刻。

“桑杨沙？”

这个名字似乎十分陌生，也许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米迦勒刚想否认，却想起一个画面。

他握着十字剑，斩下三对黑色的羽翼，剑锋不受控制地冒出白色的圣火。天国副君路西菲尔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疑惑和悲伤。他向米迦勒走近，伸手抱住他，安抚他的情绪。

那才是他最早目睹天使的堕落。

“桑杨沙，”他喃喃道，“我想起来了。”

拉斐尔安静地看着他。

“先前我并不记得。”米迦勒垂下眼，“我一直以为路西法是第一位堕落的天使——直到刚才。”

他不带感情地笑了一声。“最早的那些堕天使，原来是他们——”那些曾经圣洁，却引诱人类女子交合复又抛弃，背叛了天堂和手足的——

“看守天使。”拉斐尔点点头，“他们如今徘徊在巨人界域之外空间的另一侧。”

米迦勒看他的朋友：“你一直记得？”

拉斐尔迟疑一下，点头：“我一直记得。”

“拉结尔记得吗？”

拉斐尔下意识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那个光球。

“他也记得。”

智慧天使的知识不会因神的禁制而改变。他和拉结尔共同守着这个秘密，也守了太多年。如果不是因为彼此的存在，或许他们都会在某个时候怀疑这段记忆从未出现过。

“拉结尔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毁去天使之躯的？”米迦勒又问。

拉结尔往角落里更深处缩了缩。

但这次他的双生天使并没有为他隐瞒这件事。“是的，”拉斐尔道，“神座前变为十二炽天使后不久，路西菲尔曾经怀疑自己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他把这个疑惑告诉了拉结尔。”

这个秘密太过沉重，而天堂的一切动向都逃不开来自水晶天的注视。米迦勒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问：“神做了什么？”

“神让拉结尔再次封印路西菲尔的记忆，拉结尔拒绝了。”拉斐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