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健的预言总是能够实现,这一点艾楠不得不服气。因为张伟健预言的苦恼,很快就降临到艾楠身上了。
艾楠跟陈忠明去赴他的大学同学的一个聚会。陈忠明在电话上告诉艾楠时,说了一句洋文。
艾楠听不懂,陈忠明就一字一句地翻译,说是要带艾楠参加一个“啪提”。艾楠心里很不舒服,不知是因为自己听不懂不舒服,还是因为陈忠明明知她不懂英文还偏要说英文不舒服。艾楠就故意损陈忠明:“聚会就说聚会呗,还什么啪提,真是一群假洋鬼子!”陈忠明在电话那边乐,说:“你们这些女兵呀,牙踉磨过似的,要是再有点文化,恐泊个个都能成女鲁迅。”
因为“要是再有点文化”这句话,艾楠又生气了,陈忠明解释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成效。陈忠明叹了一口气,在电活里自言自语:“你们怎么对这些问题特别敏感?真搞不懂你们。”
因为堵车,他们迟到了。那个叫“老地方”的咖啡馆,已经“啪提”得很热闹了。陈忠明进来的时候,受到了老同学们的热烈问候,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好不热闹。当陈忠明向大家介绍身后的艾楠时,艾楠感受到了注目礼的赞赏,这一点艾楠很得意,陈忠明也很得意。陈忠明的一个胖胖的同学开陈忠明的玩笑,说:“你小子,笑到最后的总是占便宜啊!”
然后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品着咖啡,聊着天。慢慢地,艾楠发现,这种谈话,她插不上嘴,任何一种话题她都插不上嘴。他们谈论文学的走向,谈论文学的痛苦和痛苦的文学,还什么前现代,后现代的。他们谈得很投入,很快就把艾楠给忽视了。艾楠被冷落在一边,除了陈忠明时不时地回过头来问她还要点什么外,没有人再注意她了。艾楠开始就对参加这次聚会有一种担忧,没想到这种担忧这么快就被证实了。艾楠在冷清中,体会到一种难言的尴尬,同时有一种难言的悲哀。
艾楠杯子里的咖啡尹就凉了,但艾楠不得不继续捧着它,因为艾楠看大部分人都捧着杯子,还把杯子里的小勺子搅过来搅过去。艾楠是初次进这种地方,搞不清楚这里的规矩,又不想让人家看出自己这是第一次,也就学着他们的样子,搅动着精致的不锈钢小勺,竭力做出一种熟悉的、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搅着搅着,艾楠突然觉得自己这种附庸风雅的样子很无聊,也很讨厌,无聊讨厌到了模仿別人的地步,这在艾楠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一种陌生的环境中,艾楠把持不住自己,令自己失态。这让艾楠很生气,很生自己的气。
终于熬到结束,已经快十一点了。艾楠站在微风习习的月色中,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陈忠明在跟大家握手话别,还是那个胖子同学,握着陈忠明的手,随口问了句:“有王雅丽的消息吗?”陈忠明嘴上说没有,眼腈却下意识地瞥了眼艾楠,颇有点不自然。
站在一旁的艾楠自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走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艾楠低着头一言不发。昏黄的路灯,将艾楠颀长的身形拉得更长更单薄。四周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艾楠高跟皮鞋敲打马路的声音,寂寞而单调。
陈忠明早就觉察出艾楠的不愉快,因此很后悔带她来参加这个聚会。他伸出胳膊,搂住艾楠的肩。夜风吹来,艾楠齐耳的发丝里有一胃闻的清香。
艾楠一晃肩膀,从陈忠明的胳膊里挣脱出来,独自一人走。陈忠明赔着小心,问:“你怎么不高兴?”艾楠回答说:“我没有不高兴。”
陈忠明试着开玩笑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呗,干吗还不敢承认?”
艾楠别过头看了眼陈忠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起王雅丽这个名字来。
陈忠明停了片刻,回答说:“同学,大学里的同学。”艾楠冷笑了一下,问:“是女同学吧?”陈忠明看到了艾楠的冷笑,不悦道:“是女同学。”艾楠也注意到了陈忠明的不悦,更没好气了,冷着脸问:“仅仅是同学吗?”
陈忠明没吭声,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在想怎么回答。艾楠站住了,挑衅地望着陈忠明。艾楠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挑衅中,觉得自信又慢慢地向自己身体里靠扰。
陈忠明看了艾楠一眼,老老实实地回答:“谈过恋爱,没成。”
艾楠恢复了自己的伶牙俐齿,说:“当然没成了,要不我怎么会站在这儿?我问你,为什么没成?”
陈忠明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很复杂,一句两句话说不清。”
艾楠被陈忠明的叹气搞得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她更气了,就不讲道理地说:“不行!你说,我要听!”
陈忠明望着艾楠,说:“艾楠,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好不好?”
“不行!现在就谈,我现在就要知道!”“艾楠,你不讲道理了,这样不好。”陈忠明真气了,语气里―有了居高临下的味道。
艾楠被这种居高临下再一次伤害了。今天一个晚上,艾楠始终有一种被俯视的感觉,这令艾楠自卑,同时也令艾楠恼火。当这种居高临下再一次来自陈忠明,艾楠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艾楠提高了嗓门,这高嗓门在寂静的有着微风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样不好?你说,这样不好哪样好?咦,我对你的以前一无所知就好了吗?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不知道你的将来就好了吗?我不知道你,不了解你,凭什么要相信你,信任你呢?我凭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呢?!”
陈忠明有些吃惊地望着月色中失控的艾楠,沉默着一言不发。那天晚上不欢而散。艾楠挥手拦了辆出租车,进了车里将门一关,对司机说了声“快走!”将陈忠明一个人扔在冷清的马路上。
在出租车上,艾楠很快就有些后悔了。她回头望了眼陈忠明孤零零的身影,心里有老大的不忍。
艾楠自己心里明白,自己的这场脾气来6何处。但艾楠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借口这种方式将自己的不快发泄出来。
凭什么吃醋呢?艾楠心想,自己刚从黄海涛的身边走出来,有什么资格吃人家陈忠明若干年前的醋呢?我以这种借口,以这种醋罐子的形象,来发泄那样一种失落,真是太有失水准了。艾楠心里很后悔。
陈忠明写来很厚的一封信,解释那个叫王雅丽的女人。其实艾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在出租车上就反思过自己了,自然不会在王雅时身上纠缠不清。因此两个人又继续如痴如醉起来。
艾楠的星期天和节假日,只要不值周,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陈忠明那间背阴的单身宿舍里。
那是两人一间的宿舍,同屋的到英国读书去了,因此实际上就成了陈忠明的单身宿舍。这间不大的屋子,被艾楠这儿盖上一块桌布,那儿挡上一块挂毯,居然把一间成年见不到阳光的小房子收拾得温馨舒适。把陈忠明幸福的,搂着艾楠,直夸自己的运气好,说自己天生就是个享老婆福的人。
陈忠明住的是单身宿舍楼,左邻右舍大部分是些形影孤单的四眼男人。艾楠在走道和水房里这些公共场合,慢慢与他们熟悉了,说说笑笑开个玩笑什么的随便起来。陈忠明似乎不喜欢这种随便,几次皱着眉头说艾楠,问艾楠跟他们有什么可玩笑的?艾楠不解,反问陈忠明有什么不可以玩笑的?他们不是你的同事吗?陈忠明回答说,正因为是同事,才没有必要那样,人与人之间要有距离感,说只有这样,才可能相安无事并相处长久。
陈忠明的为人处世令艾楠很难接受。艾楠在军人家庭长大,从小父母就教育她与小朋友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参军到了连队,在那样一种大家庭似的集体里,艾楠又接受了一种团结就是力量的教育。从小到大,艾楠好像一直是与身边的人一起长大的,她们亲密地挤在一起,靠拢在一起,相亲相爱地共同成长。艾楠一直以为社会上都是这种生存方式,现在猛一听到另一种说法,并且这种说法来自于自己的爱人,艾楠有点迷惑了。
迷惑归迷惑,艾楠还是尽量地适应陈忠明。本质上艾楠是个传统的女人,一些很传统的东西是浸在骨子里的。艾楠尽量回避陈忠明的那些同宿舍的同事,不得已见了面,也尽量地恢复到刚认识时的那种状态:含笑着点头,或者礼貌地打招呼。艾楠觉得自己的微笑和礼貌附着了一层伪装,这种伪装令她难受并且痛苦。但似乎陈忠明喜欢这层伪装,不再皱着眉头指责艾楠了。艾楠就想:这种伪装,大概就是距离感了。艾楠又想:多么折磨人的距离感啊。
陈忠明的距离感,使他似乎没有什么很亲近的朋友。艾楠问他为什么没有好朋友?陈忠明扶着眼镜笑了,似乎这个问题问得很幼稚。陈忠明说,真正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同爱情一样。又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一种境界,不是什么人都能达到的。好像他没有朋友,成了一种境界,而艾楠有几个像张伟健这样的好朋友,是一种平庸,反而达不到境界似的。
艾楠在这类上升到境界的话题上,总是不能同陈忠明平等地对话,好像艾楠自己本身就没有信心同陈忠明对这方面的话。艾楠只好用发牢騷的形式,表示对陈忠明这方面的不满。艾楠说:“你们这些人哪,只能过那种没病没灾没有突发变的生活,你们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陈忠明对艾楠的牢騷无动于衷,反而告诫艾楠:“平平淡淡才是真。”
教师节的时候,请陈忠明去讲课的一所大学给了他一张优惠卡,持卡可在指定的商场优惠巨分之二十买一件电器。陈忠明跟艾楠商量,要买一台分体式的大冷冻室的冰箱。艾楠把嘴一撇,说:“不就二三百块钱吗?至于跑那么大老远去买吗?”陈忠明似乎就反感艾楠这种大手大脚的毛病,批评地反问艾捕:“二三百块就不是钱了吗?”艾楠害怕再受到肤浅方面的指责,就乖乖地跟他去了指定的商场。
权衡了半天,最后确定下来买琴岛冰箱。开了票,交了钱,取了货,卖货的小伙子却说,已经优惠了百分之二十,因此就不免费送货了。艾楠在一旁说,花点钱让他们送回去得了,陈忠明却偏要较教师节优惠卡这个真。他用江浙普通话给那个小伙子讲道理:优惠卡写的优惠百分之二十,是优惠的价钱,商家的服务质量应该是一致的,不应该被省略掉,否则就体现不出这张优惠卡的意义,对广大教师的优惠就失去了价值,是一种贬值的优惠。
陈忠明的江浙普通话和文绉绉的卩罗噪把正忙若的小伙子烦得够呛,他摆着手叫陈忠明先生,说:“您这些话去找我们头说去,您借光让一让,没看我们正忙着吗?”
陈忠明气得要命,真要去找人家的头说去。艾楠站在一旁直替他难为情,拉住他坚决不让他去,没好气地说他:“找什么找,你以为你的话好听吗?”
陈忠明正一肚子的气没处撒,见艾楠往枪口上撞,就把火往艾楠身上发。他说:“道理总该讲一讲吧,你还不让我讲理了吗?”
艾楠气得说:“光讲道理有什么用?你那道理能值二三百块钱吗?别没事找事了,你到单位找辆车拉回去不就得了吗?”
陈忠明也没好气,手一摊说:“到单位找车?我连我们单位的车门朝哪边开都搞不清,我上哪儿去找他们?”
艾楠看着那双摊开的白手,就像看到一双重症肌无力的手。一种蔑视,情不自禁就从眼睛里流出。好在陈忠明一手扶着琴岛,眼望肴别处生闷气,没有看见那双蔑视的眼睛。
艾楠楼上楼下地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因为没带电话号码本,司机排的电话又记不住,就打电话给张伟健,让她帮忙。
张伟健说:“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让陈忠明在他们肀位找辆车拉回去不就得了吗?”
艾楠没好气地对着话筒发脾气:“你少废话,那个笨蛋能找车,我还用给你打电话!”
艾楠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楼梯的时候,情不自禁就想到了黄海涛。黄海涛的办事能力很强,似乎没有什么事他干不成的,要火车票?下午四点说,他能把晚上七点的票拿回来,拿不回票来也能直接把人送上火车,坐上卧铺。要车?要什么车吧,他推开窗户,冲着后面的司机排吹声口哨,马上就会有脑袋探出来,高喊:“黄参谋,有何指示?”黄海涛天生一副热心肠,单身宿舍的房门成天关不住,人来人往像个大车店。哪像陈忠明的宿舍,轻易没人来敲门,偶尔有个人敲门,不是敲错了门,就是要让给隔壁邻居传个话,换来的不是“对不起”就是“谢谢你”。
艾楠下了楼,远远地看见陈忠明老老实实地扶着纸箱子站在那儿。西装,领带,皮鞋,分头,白脸,眼镜,一副精英模样。隔着陈忠明所说的距离再肴陈忠明,艾楠竟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此刻的陈忠明,在商品世界的店堂里,空有一肚子的学问,只有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看东西的份儿。
车终于等来了,是个后开门的北京大吉普,司机是个中士,老老实实的一个山东兵。他告诉艾楠,那辆客货两用车早就派出去了,卡车又不能走二环,只能用这个大屁股车试试了。
搬冰箱的时候,中士一使劲,就把冰箱抬了起来。陈忠明开始的时候还行,走了一段路就不行了。走一段,要求放下歇歇,不长的一段路,竟歇了三四次。
一旁的艾楠,看着脚步踉跄的陈忠明,好像突然发现,他是如此的单薄。不高的个子,没有肌肉的身体,哈着个细腰,一步一步地费力。艾楠有点不相信自己,怎么竞会找了个如此单薄的男人。好不容易把冰箱搬问家,中士的军装后背竟溻出了汗。陈忠明少有的热情,又让坐,又倒水,一副拥军摸范的样子。此刻已经六点多了,三个人肚子都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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