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楠等着张伟健的指责,谁知张伟健对那件事避而不谈,甚至在竭力冋避与艾楠单独相处。艾楠悲哀地想:这事该我难为情才对,她却在替我难为情。这样想,就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周末的晚上,艾楠的眼睛一直跟着张伟健的身子转,张伟健视而不见地忙里忙外宇脚不闲着。熄灯后,张伟健拿着手电出去了,艾楠知道她上楼查铺去了,就坐在床上等她,一直等到十二点多,张伟健才推门进来。
张伟健见艾楠还坐在床上等她,很有些意外,她是故意在楼上磨蹭的。张伟健随手把手电筒往床上一扔,问:“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你先说。”艾楠小着声说。“是客气地说,还是不客气地说?”“不用客气。”艾楠极不自在。
“好!”张伟健拉开椅子,坐到艾楠对面,盯着她问:“说,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说不清楚。”
“嗬,我的小姐,你都要二十四岁了,怎么还讲这种只有小女孩才讲的那种藤朦胧胧的鬼话?”
“我真的说不清!我只是觉得跟他在电话上聊天很开心,很愉快,这种感觉在我和黄海涛之间是感觉不到的。跟他聊天,我觉得自己要动脑筋,能说出许多平时说不出来的东西。这些东西,既不是张家长李家短的东西,也不是小道消息道听途说的东西,是自己脑子里想出来的东西。这种谈话让我觉得自己不平庸,我希望也喜欢自己不平庸。”
张伟健听得直点头,说:“噢,我明白了,你讲的这些话正是你平时很少讲的。看样子,你跟陈忠明的确有收获。那么我问你,黄海涛怎么办?你不希望自己平庸,难道希望自己冷酷吗?”
艾楠头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同时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既不愿伤害黄海涛、舍不得放弃跟黄海涛的这份感情,又不愿与陈忠明断绝往来。我也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不道德,但我管不了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啦?中什么邪啦?”她突然把头掩在手臂里,声音哽咽地说:“我真倒霉,怎么偏偏在火车上碰上了他?如果不认识他,哪会来这么多的破事。”
张伟健起身,从铁丝上扯下毛巾扔给艾楠,说:“这跟你碰上陈忠明没关系,你碰上王忠明、李忠明这些类似的忠明们,你一样会变的。艾捕,在理智上,我能理解你,但在感情上,我却不能不同情黄海涛,人家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的,这是谁都能看得见的。黄海涛有事业心,人也精明能干,将来肯定会有发展的,你跟他结婚是再合适再稳当不过的了。至于那个陈忠明,我们除了知道他的学识外,对他了解多少呢?我们甚至连他们单位大门朝哪开,他到底有多大岁数这样简单的问题,都说不上个一二三来,这样的人靠得住吗?没有把握的事你干吗要去碰?而且又是关系到你终身的大事。”
见艾楠不吭声,张伟健又说:“艾楠,别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冒险了,别再跟陈忠明来往了。赶快跟黄海涛结婚算了。你看,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不是都挺好的吗?怎么偏偏就你过不来呢?”
艾楠用毛巾捂着眼,说:“我就是不愿像别人那样过一辈子才这样的。”
“你真幼稚!怎么说话像个中学生?”艾楠将眼上的毛巾取下,用红肿的眼睛盯住张伟健,神情激动地说:“指导员,你看我幼稚吗?你看咱们大院,这些双军人家庭,哪个不是大同小异地过日子?我已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日子了,干吗要从头到尾再去重复着过一遍呢?指导员,我有几个一遍?不就一个吗?我认为,重复别人的日子,那才是真正的冒险呢!”
艾楠的活今张伟健生气,因为张伟健似乎正在重复别人过过的日子。张伟健把椅子踢开,站起身来大声地说:“你说的没错!我们这些双军人家庭过得是比较相似,但你忽略了一个事实:那都是些相亲相爱的人们。他们的日子过得虽然不那么丰富,但他们生活得和谐安宁,这些你难道看不见吗?你看不见别人看不见我吗?”
“我看见了。但问题是我对黄海涛的感情出现了问题,我跟他不可能过你们那种和谐安宁的日子了,我跟他也不会有幸福了。我不幸福黄海涛会幸福吗?幸福是夫妻双方的共同感受,不可能是单独一方的独享,你说对不对?”
“艾楠,我不得不承认,你跟陈忠明聊天可真长了不少学问。你说的都对,但你别忘了出现问题责任也在你,是你见异思迁,而不是人家黄海涛!”
“是,我承认责任在我,我也承认我见异思迁,所以我才痛苦,才不知道怎么办好。”
“所以,你才想到了党?想到了政治指导员?想让政治工作者给你出主意想办法指点迷津?”
“伟健!人家都快难受死了,你还有心思跟我瞎说。你说嘛,我该怎么办好?”
“是啊,是啊,你该怎么办好呢?跟陈忠明断绝往来?你不干。跟黄海涛恩断情绝?你又不忍心。善事都让你一个人做了,我能帮你什么呢?”张伟健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但看艾楠那个样子,心又不忍。想了想,问,“那个陈忠明是什么态度?”
艾楠说:“他能有什么态度?我跟他压根就没谈感情的事。”“真的?”张伟健不信。
“真的!谁骗你谁是小狗!”艾楠跟个孩子似的,很认真地说,“虽然两个人都心电明白,但谁也没提这方面的事。”
张伟健一拍手,笑着说:“闹了半天,还是一对纯洁的青年朋友啊?”又说:“军地爱情果真比军内爱情要浪漫。要不怎么说人家是知识分子呢?就是有学问,有心眼子,到了嘴边的鸭子,流着口水也不急着动手,要等鸭子自己往嘴里跑,要不怎么叫君子动口不动手呢?哪像咱们这些兵哥哥们,到了嘴里的熟鸭子,愣能让她给飞了。”
艾楠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用手里的毛巾抽了张伟健一下,说她:“讨厌,正事没说完,你就开始胡说八道了。”
张伟健收起笑,真出点子:“既然是这样,我看你也别忙着跟黄海涛吹,这边悄悄跟陈忠明接触着,看情况再说,将来你也好有个退路,你说呢?”
艾楠白了她一眼,说:“亏你想出这么个坏点子,还是个政丄干部呢。我可做不出来!这样我已经够对不起人家黄海涛的了,冉像你说的那样做,我又该对不起人家陈忠明了,你这不是害我吗?”
张伟健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跟黄海涛去说?你有什么理由跟人家吹呢?”
“是啊,”艾楠愁眉苦脸地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他去说,才求你的嘛。”
张伟健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点着艾楠的鼻子说:“噢,闹了半天,你是想让我去当恶人啊?艾楠,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就这样陷害革命问志啊?”
艾楠可怜巴巴地求张伟健:“求你了伟健,帮我个忙吧,我给你擦一年的皮鞋。”
张伟健拖了好些日子才去找黄海涛。这期间,黄海涛自己已经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了。他蹲点回来后,打了几次电话艾楠都不接,到连里找了她几次,艾楠都躲开了。直到那次,在艾楠的床上,看见那堆弯弯曲曲的毛线,心里头有点明白了。
张伟健推开黄海涛的单身宿舍门,黄海涛正站在窗前发呆。张伟健叫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来,他的模样令张伟健大吃一惊。才几天的工夫,黄海涛就瘦得脱了形,两个嘴角都是水泡,脸上胡子拉碴的,一下子老了十岁。
能言善辩的指导员张伟健简直不知怎么开口好,清了半天嗓子,也没把半个字给清出来。想了想,什么都不说的好,把人家的东西还给人家就算了。
黄海涛接过那个紫色的丝绒盒子,打开,一块金色的表链、宝石蓝表盘的精致的坤表。这是黄海涛的母亲今年年初来北京开会,见到艾捕后,亲自跑到西单购物中心花了上千块钱买给艾楠的。艾楠很喜欢,没舍得戴,说是要等结婚当新娘子那天再戴。
黄海涛看了一会儿,合上盖子,递给张伟健,嘶哑着嗓子说:“何必呢,让她留下做个纪念吧。”
张伟健没想到黄海涛有这么好的风度,不但没说艾楠一个不字,不抱怨艾楠一句,反而有如此举动,就先有些过意不去,像自己的亲妹妹做了对不住人家的事似的,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说了句:“黄参谋,谢谢你。”就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张伟健又站住,回过头来很诚恳地对黄海涛说:“黄参谋,你应该找机会进院校进修去,那个自学的大专文凭管什么用呢?学习学习终归是有好处的。”
黄海涛听到这话,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不愿叫张伟健看见,忙背过身去,嗓子嘶哑得更厉害了,说:“张指导员,谢谢你。”
张伟健下楼梯时,想起了一句老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想到伤心坏了的黄海涛,张伟健真有点于心不忍。
艾楠吃了两片安定,让张伟健把门从外边反锁上,说要睡它个昏天黑地。张伟健望着这张溢彩流光的漂亮脸蛋,心里叹道: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安定不起作用,艾楠一点困意也没有。想睡又睡不着,一点也不比想睡又不能睡的滋味好受。艾楠索性不再强迫自己了,干脆把双手枕在脑后,想开了心事。
先想黄海涛,想不想他都不行,控制不住地想。一想到黄海涛,艾楠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逍不明的滋味。既有一种解脱感,又有一种负疾感;既感到轻松愉快,又感到身心疲惫。她也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当初在陈忠明身上出现过的感觉,怎么会跑到黄海涛身上来了?于是,就有一种想不下去的烦躁感。她平息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对自己说:我对黄海涛已没有了感情,如果硬跟他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长痛不如短痛,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样一想,心里就轻松了许多。
又想陈忠明,不由自主地想。想他此刻在干什么?想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怎样的高兴?想他会怎么跟自己挑明?想着想着,就越发没有困意了。
她坐起身来,抓过电话放到腿上,拨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电话号码。边拨边想:他不会这么早就到办公室吧?电话通了,马上就有人接电话,一听,正是他。“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来办公室呢。”艾楠说。“你以为我不会这么早来办公室,为什么还这么早打来电活?”陈忠明的话很绕口。
“……”艾楠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让我告诉你吧?”陈忠明在那边善解人意。“……”艾楠还是不语,这沉默有了任性的成分。“艾楠,我预感到你要早早地打电话给我,所以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往办公室跑。”“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不知道。”
“那你知道心有灵犀这个成语吗?”陈忠明在试探。“也不知道!”艾楠在撒娇。“……”陈忠明不语,也许在高兴地笑。又是那种轻轻柔柔的回线音,又像是夏日若有若无的蝉鸣。艾楠的眼睛很亮,像水洗的一般。
艾楠放下电话重新躺下,瞪着眼睛想这次朦胧的通话。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含蓄,优雅,有品位,有情调,这种爱情的开场內很对艾楠的心思,令艾楠陶醉。
艾捕情不自禁地想起黄海涛跟自己提这事的情形。也是在电话上,黄海涛在电话那边像个结巴,吭哧了半天,好不容易问出了“咱俩的事”来。话虽说得结结巴巴不流畅,但直奔主题,一竿子就插到了“咱俩的事”上,把爱情当事情看,认真地把浪漫和情调统统给节约掉了。
把感情当成一件事来做,总令艾楠有几分怅然。艾楠以为爱情不是一件事,不是做的,爱情是一种感觉,是需要感受的。
这下好了,事情没了,只有一种感觉,那种心灵相通相灵犀的感觉。这样多好,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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