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的午后。
苏默抱着篮球正在操场上奔跑着,头上的汗珠跟水似的流下来。刘浅大呼一声:“苏默,瞧,那臭丫头过来了。”
苏默停下来,往刘浅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周若寒背着沉甸甸的大书包,扎着马尾,露出白皙又修长的脖子,安静地走在操场边上的那条道上。从校门到教室必须要经过操场,所以苏默算计好的在这里等着。
苏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他是年级出了名的调皮蛋,所以要不是因为那一次家长会,苏默也不可能认识所谓的优等生周若寒。他最讨厌和好学生打交道,那些书呆子们,脑子里面除了课本啥都没有,在体育上都是白痴,除了能考出高分数,其他啥都不会。
苏默叫他们“考试机器”、“分数攀比机”。
所以苏默从来就很不屑“分数”这种东西。他是可以不在乎,可是老师在乎,这个学校在乎。
那一次高二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周若寒顺数第一,而苏默倒数第一。
开完家长会后,班主任同时把两个人的家长都叫到办公室,两个第一,却一个是顺数,一个是倒数。班主任是嘴巴尖酸刻薄的中年妇女,自然没对苏默的父亲说上一句好听的话,倒是在两位家长面前把周若寒给捧上了天,说若寒这姑娘又听话又成绩好,人也活泼开朗,不像班上某些学生,成绩不好,还专门带头闹事,不是和老师顶嘴就是在考场上舞弊。
苏默的父亲坐在下面一脸的难堪,其实若寒的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明理人都听得出这话中的话。若寒的父亲也是做老师的,在另外一所初中教物理,平时他也懂得做人要谦虚的道理,班主任这样明里暗里地挑着刺,让他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他不是没看见苏默的父亲紧握着拳头的两只手。
苏默的爸爸叫苏明德。苏明德没读过什么书,但是会接电线什么的,在苏默妈妈过世之前,苏明德在工厂里当电工。早些年苏默的母亲因为尿毒症而过世了,母亲过世后,苏明德就变了,不再去工厂上班,成天迷上了赌博,有时候连饭都不吃,一副死都要死在牌桌上的架势,后来才慢慢好一点,但也只是在工地上帮人挑砖、挑水泥,做这些零散的苦力活,没什么钱,所以也不指望苏默能考上什么大学,能有多出息。可是苏明德也是一个男人,被自己儿子的老师这样数落,那些讽刺的字眼就跟一根根针似的,扎在自己的肉里。
那天晚上,苏默在外面跟刘浅几个哥们儿从网吧里玩完游戏回来,就看见苏明德开了瓶二锅头,坐在桌子边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酒,望见苏默一进屋,就拖着苏默手臂到自己面前然后用脚踹上去。
苏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苏明德踢了好几脚,大腿小腿上疼得厉害,直觉得委屈,大声喊:“爸,干吗啊!”
“干吗?不干吗,就是打死你这小兔崽子。”说着苏明德又朝苏默身上踹了两脚。
苏默连忙躲开,还是被踢中了一脚:“就是要打死我,也得告诉我为什么吧?”
“兔崽子,你还敢问我为什么,你去问问你们班主任吧!你在学校都在吃屎啊,考个倒数第一,你怎么不学学你们班那个周什么来着,人家怎么就可以考顺数第一呢!”苏明德气不打一处来又朝苏默屁股上打了两下。
那一天,苏默一边给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处擦红花油,一边念叨着周若寒的名字。他发誓,一定要出这口气,谁叫她害他被毒打一顿。
第二天中午上课之前,他就跟刘浅还有张政几个人守在校门一进门的那个篮球场边上,假装打球,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校门的地方,注视着每一个进校门的人。
刘浅见到周若寒,急急忙忙凑过来告诉苏默。
苏默腿上的伤还隐隐作痛,心想怎么都不能善罢甘休,说什么也要给这小丫头一点颜色瞧瞧。苏默朝刘浅和张政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识相地跑到马路中间拦住了正往教室走去的若寒。刘浅说:“周若寒,我们有事找你,过去一下。”
说着他指了指操场上一个隐秘的墙壁后面,示意若寒跟他们过去。若寒瞪大了眼,疑惑地望了望张政,又看了看刘浅,这两个人她都没说过什么话,虽然在一个班上也一年多了,但是看着觉得面孔都很陌生。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声不响地跟了过去。
这时苏默已经坐在乒乓球台上等着他们了。周若寒抬起眼望着苏默,正好对上苏默的目光,电光火石间,她觉得她有点快窒息了,是被冻得窒息的。那眼神太尖锐,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向了她。后来她时常想起那双眼睛,想起从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寒冷,让她胸口涌出一种莫名的难过。
苏默来来回回打量着若寒,做出一副认真考究的样子,然后把目光锁到若寒书包侧边网袋里面的矿泉水瓶子,他叫刘浅拿过来递给自己,大哥大的气势十足。若寒疑惑地望着他,倒有几分想看他到底要干吗的意思。苏默指了指装着褐色**的矿泉水瓶子,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那是若寒从家里带来的凉茶,夏天一到她就容易上火,所以每次妈妈都会在中午的时候给她装好用菊花熬好的凉茶带到学校去。若寒正想开口,却见苏默拧开瓶盖把凉茶全部倒在地上。
若寒想阻止,却被张政拉扯着,不能动弹。
“你要做什么啊?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皱皱眉,有点生气。
“不做什么,就是认识认识你,叫什么?周若寒?挺牛屎的名字,改个吧,叫什么好呢,叫周王八还是叫周吃屎,哪个比较好一点?”苏默装模作样地问身边的张政和刘浅,大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苏默,你到底要做什么?”周若寒想起来了,这个说话的男生,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经常站起来和老师发生冲撞的闹事王。他上课除了趴在课桌上睡觉就是找老师的碴,经常和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混在一起玩扑克。那时候班主任严打玩扑克的人,说这是聚众赌博。苏默他们经常玩,但是没被班主任抓到过一次,好像他们玩的时候,总有人站在教室门口为他们把风。若寒从来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就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别说是打扑克了,就是上课的时候打一下盹,闭一下双眼,都会觉得心惊肉跳的,害怕被讲台上的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两个丝毫不相干的人,从来没有过交集,也没想过要有交集,却因为一场家长会,两个人纠缠在了一起。
苏默听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忽然有点不适应,像她这样的好学生,应该不会记得他的,更不会记得他叫什么,可是她却知道他的名字。他突然停下来,冷着一张脸说:“周若寒,听好了,这才仅仅是开始,你好好等着吧!”
这只是一个开始,开始什么呢?若寒没明白,整节课她都跟游离在外太空一样,英语老师在台上喊了三次自己的名字,她都没听到,直到身边的同桌暖东洋推了推自己的手臂,她才缓过神来,急急忙忙站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显得不知所措。坐在后面早已经昏昏欲睡的苏默却突然来了精神,抬起了头望着前排的周若寒,心里笑话着想,原来好学生也会有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本来他是想看她怎么出丑的,可是暖东洋这时候偏偏在草稿本上写下了答案递给了周若寒。苏默恨恨地骂,暖东洋真不是个东西,丢男生们的脸,居然给女生递答案。
那时候的高中,男生和女生之间很少说话的。女生一见有男生上来说话通常脸刹那间就变得红彤彤的了。大家基本上都是停留在互相问问问题啊、做做习题之类的。要是有哪个男生和女生走得近一些,是会被男生们笑话的,女生也是,还会被传出某某某喜欢某某某的绯闻。
暖东洋被传喜欢周若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特别是在高二一开学,暖东洋被安排在若寒身边成为同桌,大家就传得更起劲了。
若寒也听过这样的传闻,说暖东洋总是望着周若寒发呆,帮周若寒做值日,冬天会提前帮周若寒打好课间要用的热开水。不过这一切都是被传出来的,其实暖东洋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举动。但是她还是会小心翼翼地和他相处着,除了同学的相处,她再也不敢多想其他的。因为同样是做老师的父亲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要是早恋的话,就打断你的腿。高中是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扫大街吧!
父亲是很严厉的父亲,女儿是很听话的女儿。
所以,在若寒目前为止的人生中,还没有出过任何的差错。小学、初中、高中,她这一路走得比谁都平坦,中规中矩地参加每一次的升学考试,似乎也没很费过力,从来也不需要担心什么东西。
所以这次被苏默吓了一下,就有点六神无主了。晚上,周若寒躺在床上,望着天上亮亮的月亮,第一次失眠了,她一想起苏默寒冷的目光就不由得打寒战。
原来那臭丫头的爸爸是临铁一中的物理老师啊!苏默也躺在床上心里默默地想着。
他去调查了周若寒的资料,知道了她的父亲是老师,母亲是一个自行车厂的普通员工。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周若寒的住址。这个对于他来说太重要了。也许可以时不时在下晚自习之后躲在她家楼下,吓一吓她,要是她手舞足蹈地尖叫起来,那就更爽了。
不过下午放学时刘浅的话回响在苏默的耳边。刘浅说:
“要只是纯粹地吓吓那妞,这样的惩罚一点也不严重,太小儿科了,要来就来个重量级的呗!”张政也在一边添油加醋:“是啊,苏默,要知道你的半条腿也险些被你爸给废了啊!”
这仇得报,并且得重重地报。苏默在刘浅和张政的煽风点火下,狠狠地下定决心。他翻了个身,觉得生活特带劲,特别是有了周若寒这么个敌人之后,他觉得每天都充满了斗志!
(2)
暖东洋的名字曾被班上女生拿来做课间话题很多次了。
姓暖的人就很少很少了,几乎是个超级冷门的姓。可是不知道为何,“暖”这个姓用在东洋身上就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不过才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有了男子汉的样子了,笔挺的鼻子,再加上如沐春风般的招牌式微笑,让人很难不和“暖”这个字联系起来。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暖东洋喜欢穿妈妈织的那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看起来就跟白马王子似的。主要是这位白马王子脾气也好,虽然是班上的纪律委员,却可以做到不得罪班上任何一位同学也能管好这个班的纪律,这才是大家都喜欢他的原因。
苏默本来对他的关注并不高,但是那天放学后,苏默打完球回教室来拿自己的书包的时候,发现暖东洋一个人静默地坐在桌子上,埋头写着什么,然后又撕下来折好塞进了周若寒的课桌里。暖东洋前脚从教室前门走出去,苏默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拿到了那张塞进周若寒课桌里的小纸条。
原来大家传的都是真的,原来那小子真的喜欢那妞啊。
苏默把纸条摊开来看了看。
暖东洋在纸条上写着:晚自习后操场跳沙坑的地方见,我有事找你。东洋留。
苏默冷笑了两声,然后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整个晚自习,苏默都在观察暖东洋和周若寒的一举一动,周若寒若无其事地温习着书,暖东洋也跟没事一样埋着头写着试卷,时不时还举手问老师问题,丝毫看不出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周若寒的风平浪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纸条压根就没传到她手上去,可是他暖东洋凭什么就镇定自若呢?苏默越想越觉得怪异,怎么心都静不下来,手里拿着租来的武侠小说也完全没看进去一个字。
好不容易熬到晚自习下课,铃声一响,苏默抓起书包就跑了出去。刘浅平时和苏默一起回家的,今天见苏默走得那么早,大喊一声:“干吗呢,哥们儿,等等我!”
苏默停下来拦住刘浅:“今天我有事,你先回去。”
刘浅想平时大家都是一起走的,有什么事也是大家一起去的,干完了再一块儿回去,今天怎么他就那么反常呢?想了想,又露出心领神会的笑:“约了妞是吧?”
苏默作势捶了一下刘浅的肚子说:“少废话,快回去吧,要不你那唱美声的妈又要在阳台上高歌一曲,有你小子受的了。”说着,又朝刘浅屁股上捶了一拳。
这是刘浅的弱点,别看他成天不学无术地跟苏默混在一起,其实他还挺怕他妈,他妈年轻的时候是艺术团的,练过美声,后来生了刘浅之后就把这份工作辞了,专心在家做全职太太。高一有一晚,刘浅跟苏默在网吧里玩游戏,忘记了回家的时间,刘浅他妈站在阳台上就使劲叫刘浅的名字。网吧那时候就在刘浅家不远处,苏默玩着玩着就摘下了耳机说:“刘浅,好像有人叫你呢!”刘浅不相信,摘了耳机才发现确实有人在叫自己,赶紧下了线,走出网吧,到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才发现声源就来自自己家的阳台,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赶回家了。
苏默每次要赶走刘浅就用这招,屡试屡爽。
苏默赶到操场的时候,却意外地没有见到暖东洋的影子,该死!难道被那小子骗了?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暖东洋的声音:“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苏默诧异地回过头来,暖东洋笑着望着自己,那笑好像是在嘲讽,嘲讽自己的自作聪明,想着怎样捉弄别人,却一不小心就被别人捉弄了。难怪暖东洋一直都不紧张,原来他早就知道周若寒没有看见纸条,拿走纸条的是苏默。
“你戏弄我?”苏默气呼呼地问。
“我并没有戏弄你。我只不过返回来拿走落下的外套时看见了你而已。”暖东洋不慌不忙地说着。
“所以说,你是真的喜欢周若寒了?”苏默很得意,虽然这样却还是可以把暖东洋绕进来。
谁知道暖东洋根本就没想过要隐瞒这件事,他很坦然地对苏默承认了,这让苏默有点恼火,就像一个孩子很想得到一件玩具,费劲千辛万苦想办法去得到,最后别人跟你说,那本来就是你的。会生气吧?觉得自己折腾那么多,原来一早就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又好像有点可笑。
总之苏默心里很不爽,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暖东洋就这么轻而易举承认了自己喜欢周若寒这件事,可是他就是莫名感觉到暴躁了起来。
暖东洋又问:“难道你也喜欢她?”
苏默被他这样问吓了一跳,连忙挥挥手:“鬼才喜欢她!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眼光那么差吗?”
“哈哈哈,那你帮我保密吧。”暖东洋并不计较,而是友好地朝苏默说。
“为什么?你不是今天已经想告诉她了吗?”
“没有啊,我并没有这样想,今天约她过来说话,是想告诉她下个周末我过生日,想要她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我希望她能来。”暖东洋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这么点小事干吗不在教室说,还非得写张纸条约出来说啊?”苏默还是不太相信。
“怕被很多人知道呗,我并不喜欢很多很多人来参加。
那样我会手足无措的。”暖东洋好脾气地解释着。
苏默在心里冷冷笑了一下,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生日可以聚会,自己呢,生日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日了,从妈妈过世那一年之后,苏明德就再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生日了。他望了望天上的星空,莫名觉得难过,顿时又毫无斗志了,懒懒地说:“我只答应你,暂时帮你保密,我要走了,再见吧!”
“哎……”暖东洋拉住苏默的手,“那天你也来吧,一起过来玩嘛!”苏默甩开他的手,“你放心,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别人,我既然答应你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的!这是我做人的基本原则。所以不管我去不去你的生日聚会,我都不会乱说出去。”
“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希望你能去,我知道你很会打球,其实我一直想和你打球的,只是平时都没机会。”暖东洋又发挥了自己温暖王子的作用。不过苏默最烦他这一套,于是话也没搭就甩着书包大摇大摆地走掉了。
暖东洋望着苏默的背影,笑了笑也掉头走了。
晚上苏默躺在床上想,保密?嗬,我为什么要为你暖东洋和周若寒保密呢?我现在不报复,是因为时机未到,等时机成熟了,周若寒,我们走着瞧吧!
这时候苏明德提着酒瓶子颤颤巍巍开了门,走了进来。
他看样子是喝高了,推开苏默的房间就一阵狂吐,顿时整个房间里都飘散着一股恶臭味,苏默赶紧爬起来扶住苏明德。
最近苏明德老是喝醉,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苏默知道,离妈妈的忌日又近了一些。每年一到妈妈的忌日,苏明德就会喝得烂醉如泥,谁都劝不住,也没有人劝他了,苏默不敢阻止他喝酒,他怕苏明德又拿脚踢他。
苏默把爸爸扶到自己的床上,默不做声地去厕所拿起拖把开始拖那一地的秽物。回来的时候看见苏明德已经坐在客厅里面,面对着墙上妈妈的遗像发着愣,苏默没出声,他听见爸爸的喃喃自语:“梅啊,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本事带好小默啊!”苏默突然就觉得心酸,低着头,含着泪,回了房间。
两父子没有说话,却都一肚子心酸。苏默很少哭,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男人就不应该轻易落泪,那些动不动就流眼泪的是娘们儿。可是他不哭不代表他就不想妈妈了,他很想。想妈妈在的时候,自己有多快乐,他也是好孩子,听话、成绩好,每次考试都戴小红花。那时候的奖品很简单,一支铅笔,一个牛皮纸的笔记本,但是只要他得到了,妈妈都会很开心。那时候苏明德规规矩矩地上班,虽然钱不多,但是一家三口也是其乐融融了。但是这一切在苏默十一岁那年就变了,妈妈被检查出来患了尿毒症,整个人变得浮肿不堪。苏明德到处借钱,可惜,不够,一次血透就要花掉几百块,妈妈情况不好的时候一个星期要做三次血透,苏明德借来的钱坚持不了三个月,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要知道,看着自己的亲人面临死亡的威胁,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助和绝望是前所未有的。苏明德站在医院的门口失声哭泣。
医生最终宣布妈妈死亡的那天,苏默被班主任带到了医院,苏明德已经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了哪里。班主任领着苏默来到护士面前说:“这是死者的亲人,他可以签字。”
那是一张死亡确认书,最下面那行是亲属签字。苏默认识那几个字,他的手被班主任握着,迟迟不肯落笔。班主任强迫地拉着苏默签了字,然后转过头来对苏默说:“我带你去见妈妈。”
那是苏默最后一次见到妈妈的脸,整张脸被病魔折腾得不成样了,肿得像发酵了一样。苏默没有哭,他只是站在停尸房妈妈的床边,踮起脚尖吻了一下妈妈冰凉的脸颊,吻了又吻,怎么都不肯放开。
十一岁,已经是一个对死亡有初步认识的年纪了,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他只想多看看她,再多点时间陪在她身边。
妈妈整个的后事都是苏默一个人面对的。大家到处找不到苏明德,也联系不上妈妈娘家的亲戚。那些天苏默熟悉了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更熟悉了停尸房里福尔马林的味道,连火葬场里那种腐烂的臭味他都忘不掉,他披麻戴孝地跟在班主任身后,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眼里写满了不安和恐惧。
这样的恐惧一直延伸到葬礼完毕,苏明德都没有回来。
苏默一个人待在家里,身上没钱,饿了三天,眼都花了,直到班主任上门来慰问苏默的时候,才知道这孩子饿了那么久。老师看见已经落了一层灰的厨房,挽起袖子给苏默下了一大碗面。他望了望老师的脸说了句话,他说:“老师,你真像我的妈妈,她煮的面都香喷喷的。”然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模样,老师看了都想落泪。
第二天就有人在家后面的屋檐下发现了酒精中毒的苏明德,送进医院的时候他都已经半死不活了,不过,还好发现得早,捡回了一条命。
苏默也是从那个时候学会了自己做饭、洗衣。因为苏明德再也没有去工厂上班,所以生活过得特别拮据,有时候苏明德买上几十个白面馒头,吃上一个星期。苏默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午饭,所以他开始学会做一些零散的活儿,比如说在周末的时候推着自行车和一个泡沫做的冷藏箱,大街小巷地叫喊卖冰棍,当然进货的钱他是找很多同学借来凑起的。
等卖完了这些货,他就有钱还给大家了,一般还能自己赚上十几块钱呢。后来他越来越无心上学了,以前读书好,有妈妈夸奖他,他可以为了妈妈开心而努力,可是现在他天天拿第一名有什么用,苏明德推开房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丝毫也不会答理自己。
渐渐地,他就成了今天这个模样,不是不好,而是好不起来了。他感觉自己掉进了看不见的黑洞里,那是一种自我放弃了的绝望。
所以他才讨厌像周若寒那样什么都好的学生,打心眼里憎恨。
(3)
吃过午饭后,若寒被爸爸叫到书房里。
她瞪着两个跟葡萄似的眼珠子望着爸爸的脸,每次只要爸爸一叫自己去书房,她就特别的紧张,因为爸爸不是抽查自己的功课,就是最近和自己的班主任联系了,老师说自己的成绩有所下滑。
所以这次她也条件反射性地绷紧了神经。只是这一次,她感觉爸爸比以往都要严肃和可怕,他的脸上就像蒙了一层怎么都拨不开的乌云。
“寒寒,记得爸爸在你刚进高中的时候和你说过的话吗?”他的脸黑得像包公一样。
“记得的,怎么啦?”若寒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回答得小心翼翼。
“是什么?”
“不要早恋,要好好读书,进高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考上重点大学。”若寒像背书一样重复着。
谁知道爸爸拿一本书狠狠地拍了一下书桌,猛地发出震耳的“啪”的一声,把若寒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跪了下来。
爸爸呼吸急促,眼珠瞪得很大,从上衣口袋里面掏出一张被揉捏得不成样的照片丢到若寒面前:“周若寒,我是这样教育你的吗?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吗?你还是我周宜的女儿吗?”
若寒看着地上的照片,顿时傻了眼。照片上那个穿着白色T恤的背影格外的刺眼。
那是暖东洋,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东洋拉着自己的手,阳光甚好,整张照片都是那么的温暖,只有若寒的心此刻是凉的。
那天,是暖东洋的生日。也是那天,她才真正知道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她去了东洋的聚会,说是聚会,其实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那天东洋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还有干干净净的白球鞋。他似乎总偏爱白色,站在人群里,总是能第一眼找到那一抹雪白。那天约好的地点是肯德基,不远处就有一个书店。若寒心想和东洋告别后还可以去书店买几本习题。可是那天,她没有买到习题,也没有去成书店。她站在门口只见到暖东洋一人,突然间变得有点不知所措:“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东洋红着脸说,心中早已小鹿乱撞了。
若寒望着身边一对一对成年的情侣搂抱着来来往往,顿时也跟着脸红了,跟个苹果似的。两个人尴尬地坐着,点的饮料跟薯条、汉堡、鸡块也没动一下。
若寒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东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若寒,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嗯?”
“我是说,我们可不可以更加……更加近一些?”他壮着胆子说。
若寒看见对面有一对情侣已经抱成一团摆出亲吻的姿势用手机自拍着,再想起暖东洋的话,突然感觉到害怕。她从来没想过要这样,于是她低下头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就往门外冲。暖东洋完全没有想过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追了出去,就在冲出门的那一刻,他拉住了若寒的手,就是那一瞬间,若寒愣住了。她停了两秒,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完全看不见背后暖东洋一张落寞又惊慌失措的脸。
而那一张照片抓拍的就是东洋冲出去抓住若寒的那一瞬间。看样子抓拍照片的人也是挺用心良苦的,跟踪她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可又是谁有那么无聊去跟踪自己呢?不过现在若寒完全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面前的周宜已经有了悲恸欲绝的表情,他对女儿太失望了,没想到一直以来听话的女儿会背着自己跟男生单独约会,还牵手了。随着女儿越来越大,这也是他一直害怕的事情,没想到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周若寒跪在地上跟周宜解释:“爸爸,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早恋。”
“照片都有了,你还不承认?”周宜对若寒的辩解感到寒心和不信任。
“我们并没有谈恋爱,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她坚决地说。
可是不管若寒怎样解释,周宜就是铁了心地不听、不相信。他对若寒说:“这书你也可以不用去读了,我看我直接去学校帮你退学吧!”说完他把书房的门反锁起来。
那天下午是若寒过得最煎熬的一个下午,她从来没有缺过课,从小到大,她都是老师眼睛里的乖学生,可是现在她却被同样是老师的爸爸反锁在书房内不能去学校上课。母亲这时候正在工厂里上班,没在家,现在谁都不能解救她。
高二(3)班的教室里,有两个人都心不在焉。暖东洋是头一次见若寒缺课,她是那种即使生病了也还是要坚持来上课的学生,而这一次连假都没有请就直接旷课了,是前所未有的。他担心,又莫名焦躁,心情波荡起伏的,老师上的是个啥,他完全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回想起上次自己生日那天之后若寒对自己也那样客客气气,甚至比一般的同学还要陌生了些,暖东洋又是一阵懊恼,最后干脆垂头丧气地趴到桌子上东想西想起来。
同时坐在最后排的苏默也坐立不安,虽然平时他也不是上课听课的主,可是今天他格外焦躁一些,坐在课桌上,眼睛却总是会时不时瞟过周若寒空着的位子。他是在心虚吗?
他问自己。上到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撒腿就往学校外面跑。周若寒的家他还记得在哪里。是啊,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站在若寒的楼下,不敢去敲门,他始终还是害怕的。
害怕开门的是若寒的父亲,还害怕也许周若寒现在正在被她父亲责骂着,更害怕周若寒已经被她父亲皮鞭伺候了。当她下午没有出现在学校那一刻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这回玩大了。
他来到若寒家阳台那一方,朝窗户下先小声地喊了一声:“周若寒!”
没有回音。苏默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他在那棵大樟树下站了一会儿,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失落地离开了。
殊不知,此刻的若寒正在书房已经哭得眼泪都快干了。
她该不会被她爸爸就这样打死了,从此就不在人世了吧?苏默整晚整晚都没睡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
第二天周若寒背着书包来学校了,只不过两只眼睛肿得跟俩小核桃似的,红彤彤的,脸也肿肿的,像被打了。暖东洋见到若寒很是高兴,围着她问东问西,可是就不见周若寒说半个字。后来他也识趣地什么都不再说了,倒是上课的时候,若寒主动给暖东洋写了张纸条,她说:“暖东洋,以后我们别说话了吧。”
暖东洋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班主任就进门把暖东洋的位置跟第三排的一位女同学掉换了。这是周宜来学校向班主任提出来的。暖东洋也再没有和若寒说过话,可是他的内心始终不明白,若寒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她就真的讨厌自己到这种地步了?!一个月后,他还是没忍住想问若寒一个答案。
那天是上体育课,离下课还有十分钟,老师宣布解散,大家可以自由活动,暖东洋站在后排看见若寒独自一个人朝洗手池那边走过去,他赶紧跟上,然后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堵住她:“若寒,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和我说话?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要换同桌?好多个为什么一齐涌上暖东洋的脑海里,让他烦恼了这么久的疑问,他今天一定要搞清楚。若寒对东洋的突然出现显得不知所措,张着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像怎么组织语言都说不出口,一想起爸爸那张黑得像包青天的脸,不由又是一阵委屈。再望望眼前同样一脸无辜的暖东洋,她也不知道如何给他一个答案。她没想过要换同桌的,可是一切看来是那么的无奈。
就在这时候,苏默却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中间,他拉住周若寒的手对暖东洋说:“因为她,不喜欢你。”
暖东洋和周若寒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着苏默,周若寒错愕的表情映入苏默的瞳孔,苏默却一脸淡然,面无表情。他不理会对面早已经露出要杀人一般表情的暖东洋,拉着还犹如在梦中的她跑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她是被他牵着手的,她想挣脱,却被他牢牢拉着跑到操场后面的乒乓球台后,他才放开她。若寒已经从混乱中清醒过来,一站定就朝苏默狂吼起来:“你神经病啊!干吗说那些话?”
“周若寒,你别好心当做驴肝肺!没看见老毛(班主任)和你爸朝这边走过来吗?你还想被你爸教训?”苏默被周若寒这么一吼,气得脸都绿了,脑子里也压根没想好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只想到自己好心帮她解了围,她还骂自己神经病,真是不可理喻。他也不是特意要偷听他们说话,只是若寒回来之后,他发现她就再也不和暖东洋说话了,今天看见暖东洋跟在若寒身后感觉奇怪,自己本来打算回教室的,却见另外一边老毛跟周宜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过来,苏默想起自己做的那浑蛋事,于是也就跟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爸教训我了?”若寒敏锐地觉察到苏默知道自己和暖东洋的事情被爸爸知道了的事情,她恍然大悟,“是你对不对?”
苏默当然知道若寒指的是那件事,他懊恼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了。
见他不说话,若寒更加肯定了:“是你把那张照片给我爸爸的?”说到这里,若寒心里的委屈多过于气愤,顿时就红了眼眶,因为爸爸怎样都不肯再相信自己了。她曾经多么努力地去讨爸爸的欢心。因为祖父的家庭是一个很封建的家庭,当年若寒的妈妈怀孕的时候,全家上下都祈祷能生个儿子,可是,偏偏是个女儿。周宜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是若寒母女可以很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他喜欢儿子,有儿子的话,他可以带着儿子到处跑,带他玩枪,玩土匪和海盗的游戏。他将早已准备好的玩具枪收起来狠狠丢到阳台上的角落去。所以这些年来,若寒一直努力拼命地去讨好周宜。周宜喜欢成绩好的小孩,所以若寒每次考试都会拿最高的成绩,也必须拿最高的成绩。周宜喜欢安静的孩子,所以若寒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她从不会在家里大声说话,不看电视、不听歌,怕的就是吵到爸爸。周宜不喜欢裙子,所以若寒的衣柜里很少有裙子,有的都是别的亲戚送的,她自己很少买裙子,都是清一色的裤子。她是这么的小心翼翼,又这么努力想要爸爸喜欢自己,相信自己,能真的宠爱自己。这些年来,虽然周宜还是想有个儿子,但是女儿这么听话乖巧,他也渐渐对女儿上心起来,对女儿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他把对儿子的那种期望压在若寒身上,他希望她能够像一个男儿一样有出息,她还是取得了他的信任和期望。可是,就因为那张照片,那张根本不是真相的照片瞬间摧毁了若寒这么多年来努力的结果。周宜不再信任她了,她好像又被打回到刚出生时候的原地,她害怕又回到三岁那年,她就是生病发了高烧,周宜都不肯亲手抱一抱她,那份冷漠,她现在都还记得。
可是苏默什么都不知道,他的一时冲动的玩弄却让她失去了积累了这么久、这么宝贵的东西。她怎么能不委屈呢?
她一边落泪一边推着苏默,一步一步,她推一下,他就往后退一步,最后他退到墙壁边上,已经无路可退了。他才说:“你别哭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我和你有仇吗?我害过你吗?”若寒哀怨地问着。面对她的责问,他无话可说,因为说什么都是他的错。既然是男子汉,做错了事情,那么就甘愿受罚吧。他原本以为她会骂他、打他,可是她却什么都没有再做,一个人回过头,失魂落魄地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苏默想追上去,却又迈不出脚。
晚上他逃了晚自习,拉着刘浅坐在江边喝酒吹风,天气已经渐渐凉快了下来,夜晚还有了丝丝凉意。刘浅看出了苏默的烦恼,问他怎么了。
苏默想了一下,问刘浅:“如果你对一个人做错了事,后来你又后悔了,想要得到那个人的原谅,你会怎么做?”
刘浅拉开一瓶蓝带,喝了一口说:“怎么了?你做错什么事情了?对女人做错事吗?该不会你泡妞把妞肚子搞大了吧?”刘浅从小就看香港电影,总是受那些成人镜头的影响,所以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苏默没好气地推了推刘浅:“别玩了,我是问你真的呢!”
“如果是我的话,我想我应该会很诚心地去对他好,去做一些能让他感动的事情。”刘浅想了想说。
“什么才是让别人感动的事情啊?”苏默不明白。
刘浅望着天上的星星说:“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道歉,最重要的就是真诚。”
苏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阅读南国的雪已流成了泪最新章节 请关注热血小说网(www.rexue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