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石洞绕悬着荧荧光点,光点跳跃浮游,活得一般。
轻快的步伐穿梭在荧荧光点之中,将这些光点撞散。一群穿着黑甲、腰别弯刀、蒙头蒙面的黑衣人如鬼影轻移,动作整齐而迅捷。
将至弯道,排在队前的一个黑衣人加快步伐离了队伍,贴着石壁移动,至弯道后身子顿停,只探出头去。
一眼望去依旧除了荧荧光点毫无其它。
这黑衣人随即连续扔了十多支飞镖,飞镖落尽,其余黑衣人已至弯道。
先行的黑衣人迅速归队。
这群黑衣人前行的动作未滞分毫,过了弯道继续前进。
幽暗的石洞静得可怕,唯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滴声轻轻飘荡,像是随时会迸发出震响。
黑衣人又过了几个弯道后蓦地都止了步伐,手也皆握住刀柄。一个个凝神屏息,目光冷沉,蓄势待发。
他们都听见有细碎的怪异声音似是贴着石壁而来,又直直钻进他们的脑海里。
然如此戒备也是无用,不同位置的四个黑衣人突然鼻、眼流血,接而栽倒在地,很快没了呼吸。
突来变故让其余人的神经不由绷得更紧了。
是哪里问题?!
可这些人还未做些什么防护措施便接二连三眼、鼻流血,栽倒在地。无一幸免。
幽森的石洞安静冰冷,荧荧光点飘荡,欢快而活泼,灵动而轻盈……
……
“两个时辰了。”
夙梵正梳理着一些事情时忽然听见九申声音传来,他转过头望去,只见摆在两人中间的香炉上,最后一炷香的火星已经看不见了。
而九申正捡了颗石子往漆黑的洞中扔去,边扔边道,“又没出来。”
九申说话时,洞里传出几声“咕咚”的声响,夙梵又在想这里面的机关到底是什么,每次石子落进去的声音都不一样。
一开始是“啪嗒嗒”,然后又像风过树林,还有像海浪,像锯木头……但都只是像,细听又有些区别,似乎这声音是假的一样。
声音的幻觉。
这是公输默和两人交代的,听到有奇怪的像幻听的声音,千万别被好奇心牵着去看。
夙梵和九申深以为然,九宫山这个诡异的地方,虽然足够让两人感到好奇,但这好奇心实在不能使两人贸然进去一探究竟。
九申站起身看了稍许黑漆漆的石洞,长叹了声后转身走到不远处的夙梵身旁:“魏司的话也敢信……你说那个李旗是不是傻?派那么多人来送死干什么?”
“即使没派到这里来,到最后也还是会死。”夙梵也站起身,“不如到这里死得简单些。”
九申不满地“嘁”了声:“死就是死了,怎么样死还有区别吗?”
夙梵道:“我可记得你说过,死得简单也是种恩赐。”
九申丢给夙梵一个白眼:“走了走了……”他边往外走边喃喃道,“这么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的?”
夙梵看了眼身后的幽黑,心道确实没什么好的。
他转身时九申已经拐了个弯,看不见身影了。
他也不再停留,离开石洞时按了下石壁上的机关,然后闪身出了石洞。他身后一道石门砸下,将石洞中的一切都遮住。
走出石洞后在通道里转了个弯,一盘旋而上的楼梯便出现在夙梵眼前。
夙梵顺着楼梯而上,很快便赶上了放慢步子等他的九申。
“这些天也是够烦了。”九申见夙梵跟上后,开始和夙梵闲聊,“待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还不能到处看看,实在有损我的宏伟志向。”
“看了之后有损的怕不只是你的宏伟志向了。”
“那可不一定,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进去看了?”
“难说。”
两人一路瞎扯,直到楼梯尽头。尽头处有道金属门。
九申从怀里摸出一块齿轮,他用齿轮在一处石壁上敲了几敲,有声音慢慢贴着石壁而上。
过了一会儿,九申敲击的石壁上便露出一个孔,他将齿轮嵌进孔中,转了下齿轮。
很快,夙梵和九申便听见拔销的声音,九申拿下齿轮,石壁上的孔又被堵上。
夙梵推开厚实的金属门,门一打开,满眼光亮照来。
他遥遥看去,只见公输默正蹲着组装带来的机械,身边零散地放着些零件,看上去已经装好一大半了。
公输默见两人到了,远远招手让两人到他身边,然后从地上的一个箱子里翻出一长卷图纸,卷起来的图纸看上去有些厚重。
他将一端递给夙梵,另一端递给九申,示意两人将图纸铺开后问道:“又没出来?”
“没有。”夙梵和九申一边往后退着打开图纸一边回答到。
“嗯。”公输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便聚在夙梵和九申已经铺展好的图纸上。
图纸上是九宫山的剖面图,密密麻麻画了许多通道,备注着各种机关。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公输默看了会儿后手指在三个地方圈了圈,“危险区。”
他拿了笔在那三个地方打了红叉后从地上捡起两个零件,走到夙梵和九申面前,一人分了一个零件,突兀道:“多做些事就没心思想其它事了。”
夙梵和九申接过零件,在公输默的讲解下安装好了“衡量”。
悬崖冷风,苍苍凉凉。
夙梵盘坐在接着外处的山洞洞口,心中极度平静。
远处的高山之后,随风卷来厚厚的云层,但他头顶仍是蔚蓝的天空。
“要下雪了。”夙梵道。
“没错。”公输默正端着杯茶站在夙梵身后,“这云再聚一聚,冷风再吹个一天两天的,大概要下个一天一夜的暴雪。”
“那裴老是要迟一天才到了。”
九申正巧过来,说完将一只烤好的馒头递给夙梵,也盘坐在洞口。
“嗯,不过你们还是要按原计划出发。”公输默道,“先到那边等着。”
三人说话间,大风呼起,如巨浪涌来,撞得山洞呜呜大嚎。
“要下雪了。”公输默看着远方,叹声道,“‘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啊。”
“你们两人小心点。”公输默说完又觉得这话说着多余了,随即就端着茶杯往里走了。
夙梵和九申望着公输默,等看不见公输默后才收回目光。
两人心中都觉得意外,而且还有些不适应这嘘寒问暖般的关怀。
夙梵道:“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九申三两口吃完手中的馒头,站起身掸了掸衣袍,颇为潇洒道:“走。”
夙梵和九申出了九宫山后抄了近路向百连山山脉方向去,两人在暴雪降临前终是赶到了百连山山脉西端。
百连山山脉里最高最险的是西端的帕尔山,此山挺拔高峭,此峰为百连山第一峰。
天上的云低沉沉的,也聚得更厚,已经变得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寒风呼啸着,寒冷刺骨,如刀如剑,如一切锋利的兵刃。
夙梵和九申穿过一片藤蔓类植物遮盖着的山谷,走走停停后,两人飞身而起,借着山壁蹿上了十多丈高的一处石洞。
暴雪随着夜色一起降临,崇山道一带和百连山山脉顿时被风雪淹没。
丙申年正月十三。
百连山山脉的风雪咆哮了一整天,终是在次日拂晓止住了。
帕尔山,悬崖峭壁处,一处积雪覆盖的岩石突然豁出一个规整的圆洞。
未几,有两个身影接连从洞口一跃而出,轻巧熟悉地落在了圆洞左上方一丈有余距离的石阶上。
两个身影正是夙梵和九申。
此处山壁陡峭斜斜而下,深不见底,险峻难攀,不知何人因何原故从此处开始建了石阶盘旋而上,直至山顶。
山中积雪已深,从圆洞跃落此处的两人双脚至脚髁处皆没入雪中。
夙梵和九申默然对视稍许,九申道:“你说我们坐下来和现在这般站定,雪陷的深度一样吗?”
夙梵道:“我看我们还是先做事吧。”
“也好。”想了想才道。
声音落,两人同时运了内力出掌击向雪地。
雪花如飘絮,一时迷人眼,再加上天色昏暗,只隐约见了两个人影。
倏然间,几声金属撞石传出,俄顷,两人影消失于飘雪中,待雪落归静,果然不见两人踪迹,此地如原先一般,唯有白雪皑皑,刺骨严寒。
天边渐亮,日出东方,放眼望去,只见雪满山峦,有阳光清透,映雪漫漫,空气里也都是冰冷清寒的气息。
“真是江山如画啊。”
循着声音而去,只见帕尔山一处山脚有一低矮的大帐篷,帐篷不远处,一矮矮瘦瘦的老者双手抄于袖中,正仰头望着面前高山。
不久,有一身材高挑的女子从帐篷内掀帘而出。
女子容貌姣好,神情冷淡,眉眼间似是染了层秋的肃杀之意,寒气逼人。
“裴老,雪已停,天已明,我们该动身了。”
裴顾新依然仰着头,只是目光移向了东方天空,慢慢道:“年轻人有活力有干劲,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裴老,雪已停,天已明,我们该动身了。”女子重复了刚刚的话,但语气已然是不友善。
裴顾新摇摇头,语调依旧温吞:“只是叶校尉眼中的雪停了。”
叶黎面含冷笑:“裴老读书万卷,语义隽永,可惜叶黎只是粗莽之人,不懂您的哑谜。我只知眼中雪已停,我们该动身了。”
裴顾新“唉”了一声,收回目光转向身旁的叶黎,面带笑意道:“是我欠虑。”他说着抬步走向帐篷,边走边道,“等我喝完今日份的药……免得辜负叶校尉心意。”
叶黎未有所动作,只站在原处面不改色道:“叶黎在此恭候。”
拔营的一群人扔了重物,只带了些必要的物品向高山走去。
雪后山中难行,且又无上山阶梯,即使这群人受过特殊训练,为了安全,也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着。
一行人沿着地图所绘路线行进,直至未时过半才到了半山腰,一盘旋而上的石阶兀然映入这队人眼帘。
叶黎言有它意问:“裴老,这是什么?”
“上山石阶啊。”裴顾新望着石阶叹道,“真是天公作美,不用我再一步一步走这陡峭的山路了。”
叶黎冷冷道:“那这石阶为何从此处而建?”
裴顾新道:“想来还有另一条上山的路,只是叶校尉的情报里没有。”
叶黎皱眉,下令道:“搜。”
其余人接了命令便在雪地里搜了起来,很快就有人来报:在石壁上发现了新留的剑痕。
来报之人话落,叶黎的匕首也抵在了裴顾新颈边。
“裴老可有什么话与我说?”
裴顾新面色如常:“我早就说了,只是叶校尉眼中的雪停了。”
叶黎手中匕首贴向裴顾新的颈动脉,有血珠渗出时又有人匆匆来报:石壁处发现了机关暗道。
叶黎面色越发冷沉,心中警惕:此地她来之前已派了先遣小队探过,知道这里有石阶,但那小队也细细查过,并未探到此地还有机关,为何如今多了处机关?是故意为之还是有事发生?
这暗道,进还是不进?
山中冷风流窜,卷着寒意扫过这片地方,叶黎终是收了匕首,但杀意丝毫未退。
“第一小队继续上山,其余人随我进暗道!”声音坚决而冷冽。
裴顾新眼中微有波澜,很快又恢复原先的自适。
叶黎垂眸斜望了眼裴顾新,又命手下写了封密信送回,才下了出发的命令。
这群人上山的上山,进洞的进洞,此地很快便归于静寂,只剩狼藉的雪。
约莫一炷香时间,已经紧锁的石门忽然翻转,夙梵和九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少许,石门缓缓关上时,裴顾新也慢吞吞走了出来。
“走吧……”说话间,有冷风扑面而来,裴顾新眯了眼睛,忽然叹声道,“只是可惜了……”
裴顾新话一说出口,心底陡然涌起悲凉。
“……生在死中行。”
夙梵和九申带着裴顾新走了暗道下了帕尔山,却不是从原先的入口出来,而是到了帕尔山南面山脚的一处山洞里。
暗道的门已经被打开了,三人还未出暗道时,便看见前面有火光。
三人出了暗道时,只见石洞中有三个人围坐在火堆边,还有一人正从一旁的马车里拿出四个食盒。
火堆上架着个简易搭制的架子,一口大锅吊在架子上,里面正烧着水。
夙梵和九申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沈闲和潘石,这之前说只有陆山影来接他们。
事出反常必有妖,两人都不再往前走,只有裴顾新慢慢走到火堆旁坐下。
裴顾新向三人拱了拱手,三人也向裴顾新一拱手。
打完招呼后,裴顾新看着煮着水的锅问道:“这是准备吃什么?”
“饺子。”沈闲道,“潘兄包的。”
“那我可真是有口福了。”裴顾新言有期待问,“有香菇三鲜吗?”
“有。”
“好。”
两人就这么聊起了饺子馅,一旁陆山影则又捧起了书,只有潘石看向夙梵和九申:“站那儿干什么?”
夙梵心道怕你们两人有阴谋。
九申心里想法和夙梵差不多,就是多了句“而且我也不想煮饺子”。
两人心里虽然拒绝过去,但还是走向火堆那边,在距潘石两步远处停了下来。
此时时一泊已经将四盒食盒全部摆在了潘石旁边,然后独自坐到了沈闲旁边。
夙梵看着食盒,九申也看着食盒,两人看了看后又往时一泊那边瞥了几眼,收到的是时一泊冷漠的无视。
潘石看着两人反应,忽然不想和这两人说话。
“随便坐。”
他说完这句便将三食盒饺子全部倒进锅里,然后将最后一个食盒递给坐在他旁边的九申。
“分一下。”
“噢。”
九申分了碗筷后就和除潘石外的其他人一样,端着碗拿着筷子等着吃饺子。
饺子煮好后,潘石给每人都盛了一碗饺子,香味很快弥漫在石洞里。
火舌依旧吞着还有大半锅水的铁锅,锅里的水咕咕直冒泡,蒸汽也不断冒着。
“‘餐餐世间味,最是此物鲜’,说得一点儿不假。”裴顾新品味完刚吃的那个饺子,转而问道,“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沈闲和潘石正在吃饺子,没及时回答。
而陆山影端着碗起身,小步跑到裴顾新身边:“想请裴先生先到舍下小住段时间,等着江都府与南明两边的动静,然后再做行动打算。”他在裴顾新身边坐下,“我赶时间回家,我们吃完就走,你看怎么样?”
“可以。”裴顾新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着陆山影是不是给他挖了个坑,这态度有些奇怪。
但想归想,吃完饺子做个简短的告别后,他还是跟着陆山影坐上了马车。
虽然夙梵和九申应该跟着裴顾新一起,先到陆山影的住处住段时间,然后等着,但裴顾新是以陆山影客人身份被请进陆府的,他们两人的一切行动都是要暗中进行的。
而且沈闲和潘石可是来找他们两人的。
夙梵和九申默默跟在沈闲和潘石身后回了石洞,期间九申给夙梵使了个眼色,但夙梵没理睬,九申也就心领神会了夙梵的意思。
沉默是金在很多情况下,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真理,不容置疑。
虽然都不说话,但夙梵和九申心里已经明白十有八九是有新的任务,只是两人现在都在想到底是什么事情。
夙梵和九申心中考虑着事情时,沈闲和潘石忽然同时停下步子,夙梵和九申在前面两人停下时也顿住步子,摆着一张严肃认真的脸,等着前面两人说事情。
沈闲和潘石转过身面向夙梵和九申,沈闲忍不住笑了笑,潘石本来想告诉两人的事情又不想说了。
“别装了,没什么大事,刚好路过,顺便而已。”
沈闲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半枚玉佩。
“楚文政答应和我们合作,合作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他将信和玉佩分别交给夙梵和九申:“楚文政身上有另半枚玉佩,先对玉佩,然后对暗语,你们的暗语是‘山岳有形,江河有道’,他会答‘别日何易会日难’。
“等你们到了万祈山,自会知道到哪里与楚文政碰头,碰面后你们跟着楚文政就好了。”
话说一半藏一半的,夙梵和九申都有些摸不准沈闲说的“等你们到了万祈山,自会知道到哪里与楚文政碰头”里到底只是现在还没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还是另有它意。
夙梵心有思量,问道:“你们准备去哪儿?”
潘石道:“止盗城。”
“因为修齐缘?”
“因为修齐缘。”
夙梵没再问下去,他知道再问也不会问到什么,不如见好就收,也好免得后面的思索落入陷阱中。
九申在一旁尽力降低存在感,他不是很想被牵连。
潘石和沈闲很清楚夙梵为什么突然不问了,但此次没继续加些什么云里雾里的话。
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只有一个原因:不想让夙梵和九申了解更多情况。
而原因之原因,就要分情况了。
但夙梵已经确信,修齐缘没死,至少现在还没死。
“等一泊回来我们就动身,你们自便。”
沈闲说完就坐回火堆边,潘石也坐了回去,两人隔着火堆,下起了盲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九申小声道,“恭喜逃过一劫。”
“彼此彼此。”夙梵也小声道。
“要不是你我需要历这一劫吗?”
“难说。”
九申默声,随即点点头:“这倒是实话。”
两人心照不宣,往火堆旁两人那边瞥几眼,又默默走到石壁前坐下,然后闭目养息。
两人这些天奔波劳累,一会儿就睡着了,直到听到了马车声才醒。
潘石从马车上拿了一个包袱递给九申:“收收性子,老老实实待在陆府,别胡闹。”
“没问题。”九申接过包袱,隔着布捏了捏里面的东西,心思就都在捏到的木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上了。
夙梵和九申向沈闲和潘石拜别。
“两位慢走。”沈闲道。
“不送。”潘石道。
从帕尔山南面往东南方大路行进,直走八公里左右后便会见到一尊一丈高的鹿的石像。
距此地再往东面走两、三公里便可到鹿崖镇,陆府便在鹿崖镇。
鹿崖镇位于一座山山脚,因数百年前,此山多有鹿群出没,故命名为鹿崖山,不过如今鹿群已经少见了。
夜色黑沉,繁星如灯。
夙梵和九申一路悠悠晃晃,等路程过了一半后才加紧赶路,在日出时分摸到了陆府。
陆府中,裴顾新正在吃早餐,陆山影坐在他旁边。
一阵浮夸虚假的关怀后,陆山影总算进入了正题。
“如果裴先生有空,顺便教下犬子,包吃包住,怎么样?”
裴顾新本在吃包子,听到后半段话时顿住了,顿了顿后没细嚼就把包子咽了。
“我在你这儿吃住还要花钱?”
“当然了,我这是私藏,不,包庇……”
陆山影努力想了想词,还是没想出来完全贴切的。
“反正就是这意思,身家性命都压这里了,收点钱怎么了?”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我没钱。”
裴顾新说话时语调总有着独特的平淡,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听起来好像所有事都无关紧要。
陆山影拿不准裴顾新心思。
“所以打工抵债啊。”他劝道,“好吃好住,就帮我教几天我儿子,他已经气走了十几个先生了,我这不是找不到了人了吗?”
“气走了?”
“净说些歪理儿,就把先生气走了。”
“请的先生说不赢令郎?”
“就是这理儿。”陆山影颇是无奈,勾着头小声道,“我这小时候没读过书,现在补着,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不能让我儿子赴我后尘,你说对不对?”
裴顾新点头,但仍是没同意:“话虽如此,但我实在不信你能亏待我。”
陆山影想了想,觉得裴顾新说得挺对的,其实他就是耍个无赖而已,还真不能亏待裴顾新,怎么说也是认识多少年的了。
“是不能。”陆山影站起身,两手叉腰“唉”了一声,又道,“但我能每天安排个小厮或者丫鬟的过来弹琴。”
裴顾新沉默了会儿,妥协道:“一天最多半个时辰。”
“多谢裴先生!”
夙梵和九申此时已经潜进了裴顾新住的屋子里,正好听到了后面几句对话。
接着,九申就将潘石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起吗?”九申在陆山影兴冲冲跑出去找他儿子后问夙梵。
夙梵想了想,也是觉得闲来无事:“一起。”
夙梵和九申拉开屋门,走到院子中,坐在了裴顾新两旁。
“两位准备一起做什么?”裴顾新道。
夙梵和九申心生猜疑。
两人了解过裴顾新的一些事,再加上昨天到现在的接触,对裴顾新也算心中有底。
按他们刚才的说话声和与裴顾新的相隔距离,裴顾新这种情况,应该是不会听见两人的声音。
但裴顾新貌似是听得很清楚。
虽然有如此猜测,但夙梵还是问道:“裴老为什么这么问?”
裴顾新道:“两位在屋子里说的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九申打量着裴顾新:“我还真没看出来……”他斟酌着用词,“您会武。”
“我是读书人,不喜学武,也从没学过武,两位不必试探我。”裴顾新的话解开了两人的疑惑,“我只是在翰洲书院那会儿曾跟着一个师弟练过些耳力。”
他说着脸上忽然浮出些笑意:“防着先生。”
“怪不得。”九申对此颇具同感。
“说说吧。”裴顾新双手慢慢塞进袖子中,皱眉看着袖口,问道,“到底什么事?”
九申道:“先问个事?”
“问吧。”
“您具体是哪边的?”
“换一个问题。”
“?”九申无语,刚不是聊得挺和洽的吗?
夙梵决定开门见山:“相等交换,互惠互利,如何?”
裴顾新在听到两人说“一起”时就知道夙梵和九申准备做的事和陆山影的儿子有关,夙梵如今直接说了,他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你们了解那个孩子?”裴顾新问。
“陆前辈之子陆曦,自幼聪颖好学,乖巧守礼。”夙梵道,“去年十一月份,陆曦从高处掉了下来,虽然性命无忧,但从那以后他的右臂便使不出什么力气。
“鹿崖镇居住的大半人都是白鹿崖的亲戚家人,这些人家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学过些拳脚功夫,而陆曦本来就与这些孩子合不来,又因为摔伤右臂这件事,更是受了不少嘲笑和欺负。
“再后来,本就不擅交际的陆曦更不爱说话,整日窝在屋子里看书。
“陆前辈为了让陆曦放开心怀,想来想去,最后送了三本书给他。
“这三本书写的是永晋成帝时期的讼师倪旻的一生,而正是这三本书,让陆曦的性格发生了极大转变。”
裴顾新知道倪旻,甚至研究过倪旻的生平,对倪旻很是敬佩。
倪旻天生残疾,但等他稍大时家人才发现他有条腿使不上力,后家人多方求医,才渐渐能走路,不过两条腿长短明显,走路时难免一瘸一拐,受尽了嘲笑。
虽如此,但倪旻自小聪慧过人,机敏善言,而且为人谦和,恭敬孝顺。
倪旻的父亲是县衙的主簿,自小便教导倪旻要心怀天下,尽自己所能为天下百姓谋福,但因为永晋明文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可参加科举,所以倪旻选择了做讼师,希望竭已所能,平天下不平事。
倪旻一生,坎坷也有,平坦大道也走过,低谷里待过,高峰上俯视过……足够是轰轰烈烈,一段传奇。
“原来如此。”裴顾新大致清楚陆曦的心态了,“陆曦与倪旻小时候有些地方相似,正是因为这些相似经历,让陆曦在倪旻身上找到了新的希望。”
“陆曦确实因为倪旻找到了他的人生目标,可是陆曦明显不如倪旻。”
夙梵直接套用了沈闲的话:“倪旻心胸广阔,想的是天下百姓,陆曦心底卑微,想的是向别人证明自己。
“所以才出现了现在这种让陆前辈头疼的情况。”
“最后补充一点。”九申在夙梵说完后补充道,“陆曦已经十三岁了。”
裴顾新现在完全了解情况了。
依着他对陆山影的了解,陆山影并不是为了让他教陆曦,而是为了让他打击陆曦,想来个先破后立。也亏陆山影想得出来。
“你们打算做什么?”裴顾新问到。
夙梵道:“这里离白鹿崖很近,我们想去看看。”
裴顾新思索少顷,答应道:“好。”
双方达成协议后,夙梵和九申就进了屋子里。不久,陆山影就领着陆曦过来了。
“去拜见顾现先生。”
陆曦作揖施礼:“顾先生好。”
陆山影笑容有些假,他握住裴顾新的手,深切道:“顾先生,我儿就拜托你了!”
裴顾新抽回手:“我想明日带着陆曦外出。”
“外出?”陆山影问道,“去哪儿?”
“暂时保密。”他示意陆山影附耳过来,在陆山影矮下身子后在陆山影耳边道,“陆曦的事我已经清楚了,我有个法子可以一试。”
说完就往后退了半步。
陆山影没想到裴顾新已经知晓了他这边的情况,脸上的假笑更假了。
“好,我等会儿就托管家准备一下。”虽应着了,但陆山影仍然不死心问道,“那今天……”
“今天就到这儿吧。”
“行。”
陆山影觉得今天是真没办法让裴顾新“教”陆曦了,而且陆曦又在这里,说多了恐怕陆曦多想,就爽快应了,带着陆曦离开了。
不过中午时又专门让厨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请裴顾新喝了酒,但是什么话都没套出来。
他晚上准备再去裴顾新那儿探探话,可是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裴顾新住的院子里应该还有两个人,但是他给忘了!
陆山影想起这茬儿后立即转身回房,走了几步又走向厨房。
不久后,裴顾新就收到了丫鬟递来的包子和小菜。
裴顾新道了谢后拎着两食盒进了屋,然后将食盒递到了正在吃包子的夙梵和九申面前。
“估计陆山影是想起你们了。”
夙梵和九申也是相同的想法,不然,陆山影怎么会不趁机来找裴顾新,而且还让丫鬟送了两食盒的晚餐。
次日清晨。
夙梵三人吃完早餐,围坐于桌边喝茶等着时间时,裴顾新突然道:
“鹿崖山山势低缓,但山顶之上有一道断崖突起,断崖下便我们今日将去的白鹿崖所在地。
“白鹿崖成立距今已有一百四十二年,据说当年,第一任掌门荆别路过鹿崖山,在山顶时遇见了只白鹿,追上去时却不见白鹿身影。
“他当晚又梦见了一只白鹿踏在水面上向他走来,走近时倏忽消散,至此白鹿身影便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与人打听白鹿时说了自己的经历,那人大喜,说了鹿崖山鹿神的传说,并坚信定是鹿神希望他留下来……”
“然后他就留下来了?”九申打断了裴顾新讲故事,“这也太好骗了。”
“护法为什么这么说?”
“这鹿崖镇的事我可是知道的。”九申道,“鹿崖山曾属于北湖曾氏一族的管辖范围。曾氏一族世代经商,而当时曾氏族长曾有蔚正任啻合州商会会长。
“曾家派来鹿崖山的曾即礼暗中勾结夜行的卜世镜,将鹿崖山当作了他们的藏污纳垢之地。
“他利用曾家当时的身份地位,将卜世镜偷盗抢夺的珠宝首饰等值钱物品经过商会流通,转手成真金白银,最后五五分成。
“本来这事做得挺隐秘,曾即礼在鹿崖镇这边也是深得人心,可是曾即礼的儿子曾晋文却是十足纨绔子弟。
“他见此地山高皇帝远的,氏族规矩管不了他,本性就完全不掩饰了,欺男霸女,为祸乡里……当地人都恨透了他。
“但父子二人一个人前作恶,一个人后行凶,竟就这么蒙骗了鹿崖镇居民。
“不过也是天理昭昭,曾即礼的一切谋划都被他儿子给毁了。”九申掐指算了算时间,“只高兴了六十七天。”
他继续道:“曾即礼的事被途径此地的荆别识破,过程我就略过了,就说这结果。
“那个曾即礼最后跳崖了,就跳了白鹿崖,当场就死了。曾晋文……下场更悲惨。”
九申喝了口茶:“裴老,你难道不觉得鹿神啊什么的都是鹿崖镇的人编的吗?”
“护法只觉得是这里的人希望他留下来?”裴顾新笑笑,道,“或许我说的才是编出来的。”
九申当下头额头抵在桌子上,心中检讨了自己一番,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和教中那些人处的好的人闲聊了。
本以为只是出发前聊聊天,怎么忽然问起来这种遥远的事了。那么当真干什么?他又不是去调查荆别的。
夙梵却是思考了起来。
荆别当时为了到鹿崖山来,和他的义父,也就是他师父荆既守闹翻了,荆既守还说了玄石山与白鹿崖誓不两立的气话。
不过再后来,荆别又上玄石山请罪,师徒两人不知谈了什么,荆既守原谅了荆别,次年,荆别还与荆既守的女儿荆铃儿完婚了。
虽然玄石山与白鹿崖相隔甚远,但时至今日一直是亲如一家。
白鹿崖前掌门厉丛望死于魔教之人的手中,此次空青派弟子被杀,空青派掌门邱澹一定会告知御行衙,与御行衙沟通后,按理他应该要亲自去万祈山讨说法的。
而这种事一定要多拉些人一起,才更有震慑力。
他和九申想去白鹿崖看看,并非手中握着某些与白鹿崖有关的线索,而是因为闲来无事,又知晓厉丛望死前送了封信给参宿,如今刚好有机会,便想着去白鹿崖探查一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他们也好有所打算。
万祈山是一定要去的,但他们总要心中有些数,也好……随机应变。
可是裴顾新为什么忽然提起了荆别,还说得这么隐晦,难道白鹿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裴顾新说的事不是鹿崖镇的人为了留下荆别编造的,那么剩下的可能中哪个才是最可信的?
夙梵试探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刚才说的事情是鹿崖镇的人为了荆别编出来的?”
裴顾新道:“谁知道呢?我又没活在那个时候。”
“是啊是啊。”九申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也许是荆别自己编出来的。”
夙梵没借着九申的话继续问裴顾新,他此时对这一系列对话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只待到白鹿崖确认了。
裴顾新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什么,而是起身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夙梵和九申不知裴顾新心中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就好。
两人戴上腰间挂着的花脸面具,随着裴顾新一同去找陆山影,途中遇到了陆府管家。
管家也是知道陆山影的一些底细,见到带着花脸面具的夙梵和九申也没多言。
裴顾新托管家去找陆山影和一些面具后,就带着夙梵和九申往陆府正院方向走去。
陆山影带着陆曦匆匆跑到正院,到了马车旁才发现裴顾新身后还有两人,一看就知道是夙梵和九申。
他不免心中直打鼓,总觉得事情不对劲,可是又不想推辞。
裴顾新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
“这么早就走?”
裴顾新道:“不早了。”
陆山影假假的微笑,心里犹豫。
正在他犹豫时,他的夫人许灵华看着戴着花脸面具的夙梵和九申,将陆曦往身后藏了藏,然后才问道:“敢问这两位是……?”
裴顾新道:“我的学生,今早刚到,我便让他们一起了。”
许灵华礼貌性打了招呼。
正在此时,王管家拿着四个面具跑了过来。
“只有这些了。”
“多谢王管家。”
“顾先生客气了。”
裴顾新接过面具,递了一个给陆山影:“戴上吧。”说着将手中的猴子面具戴了起来。
见这情况,许灵华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测。
今日正月十五,鹿崖山有花灯游会,他们这是要带曦儿上鹿崖山。
这怎么行!
许灵华眉头微皱,看向陆山影。
陆山影也是刚知道,他自然明白许灵华的担忧,但他还是偏向于相信裴顾新。
他故作轻松,对许灵华道:“放心吧,没事的,我们就是出去一趟,散散心就回来了。”
许灵华看着高高兴兴选了花脸面具戴着的陆曦,想到这两个多月来陆曦的反常,终是咬咬牙点头同意。
“路上小心些。”
“我知道,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爹的。”
“你这孩子。”许灵华嗔怪完心中的担忧莫名消失了,“上马车吧。”
“娘再见。”
陆曦说完就跑上了马车,坐在了夙梵和九申对面。
“看来我们两人得坐一辆车了。”裴顾新说完就上了另一辆马车,陆山影也跟着上了马车。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了,马车稳稳当当地向前行进。
马车里,陆曦盯着夙梵和九申,左望望,右看看,看了许久后,忽然问道:“你们会武功吗?我感觉你们不是读书人。”
九申看着陆曦,只见他全身上下标准的书生打扮,再加上身材瘦弱,即使带着面具也给人一个文弱书生的感觉。
反观他和夙梵,是不太像读书人。
“主要是衣服不一样。”九申道。
陆曦看了看自己,又道:“可是顾先生就有一股读书人的气质。”
九申道:“我们学问太过浅薄了,这气质还没沉淀出来,自然比不了先生。”
“是吗?”
“当然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虽然先生没有我们年轻,但是年纪就是时间给的一笔财富,这日积月累的气质,自然不能因为衣服就改了,就像你不能改变时间流逝,正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九申一本正经开始聊起了人不能改变时间,陆曦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到后面九申越讲越快,陆曦已经听不清楚了,只觉得头昏。
这主要是因为九申用内力作弊了。
“你说对不对,陆师弟?”
“啊?”陆曦已经完全被搞昏了,只能点点头缓解了自己的尴尬处地。
九申也点头示意,然后端正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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