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道体与魔胎(六)
腾腾血雾,翻滚簇涌,由四面拢来,又散向八方,似浓烟,似赤纱,荡至此间山林的每一寸,编绘出这与世隔绝丶缥缈诡谲一隅。
少女红裳裹身,手执归霞伞,看着沿途林间景色,缓步漫向山峰至高处。
一抹倩影遮在血雾里,若隐若现,朦胧绰约。
过往百年她虽待在洞中半步未踏出,可若实在乏闷了,也会仰躺在石台上,好奇地用神识在山中细细探索一番,故而此处于她并不陌生。
今日再回故地,那只白毛夜猫子仍栖在往日树洞里闭目而歇,静等夜幕落下,漂亮梅花鹿也依然立在旧日山坡,仰头深沉望向远方,不知是在想什麽……
这里好似什麽都没变。
又或者是,离开的这三年,和那百年相比太过短暂,恍若一瞬,以至她难以察觉到变化。
白秋这般想着,细细想着,便不甚入了神。
直至一片冰凉突如其来贴在她脖颈上,少女才如梦方醒,停步,擡手摸了一把。
湿湿的,凉凉的。
她仰起头,几片雪花正穿过雾色,稀薄飘落。
看得专注时,小风轻过,一片雪花顽皮钻进了她眼底,赤眸泛起水光。少女被冰得闭上眼,等须臾,待刺凉感消散,方再睁开。
彼时落雪已然势强许多,扑簌簌的,像无数只洁白晶亮的蝶羽在血雾里载沉载浮,漫天翩舞,好看极了。
血雾结界其实并不似世人相传的那样可怕,它只是没那麽包容。
它容得下这山中每一个生灵自由自在生活,容得下这四季风吹雨雪落,亦容得下日月残缺丶物转星移。
唯独,它无法容忍外物踏入。
就像是一只固守居所的小凶兽,被风吹了,被雨浇了,它也依旧停在原地不动,半步不外挪。可一旦有外物意图侵犯它的领地,这只小凶兽便会炸开毛,龇牙咧嘴驱赶起外物。
这是今年的初雪,越下越大,也越下越密,挂在枝头,铺在前路,好似在迎接她。白秋看得欢喜了,忍不住将手伸出伞外,想接住几片。
不料一声嘶吼戾吟,血雾里有什麽在翻覆。
少女反应过来,一惊,遂地又很快蹙眉,暗想自己怕是逃不过这一击,于是索性也不躲,坚持接住落在掌心的雪花,五指收拢,攥作拳。
然而,预想的疼痛感并未袭来,她惊讶望,血雾中的厉鬼邪祟蜂拥而来,凑至她手畔後,却又只是游荡两圈,再散去。
白秋讶然收手,盯着掌心那几滴水珠,恍然大悟。
原来,竟连血雾都认同了她属于此山中。
少女无奈笑了笑,目光微垂,无意落在瑟缩于山路旁的小白兔一家五口。略作思忖,走近了,蹲下,留下伞为它们遮挡这场风雪,才起身离开。
她往山巅去,步子虽悠然闲慢,却一路从未回过头。
大雪不减势头,下了整整一日,翌晨睁开眼,漫山遍野早已是银装素裹。
走在路上,一步一个深脚印,嘎吱细响不断。
但纵然严寒,望天山上自太阳初升起,修行声也从未断过。
监督完弟子晨修,楚熠三人用过早食,挑了几包近日采购回的好茶叶,便欣喜领着前来探望的敬真往青山苑走。
“你们师兄妹关系真好。”路上,敬真打趣道。
每回他过来,这领路小分队是一个都没缺。
并排走的楚熠爽朗一笑,“当师兄的,总归是要照顾好师弟师妹的嘛。”
“敬真师兄,你千万别听他乱讲。”言攸宁不服气地撇撇嘴,“分明是我们两个在照顾他。”
敬真轻笑。
“呀……”少女忽而轻呼了声,“又没了……”
同行三个男子皆停下。
楚熠率先反应,“还是议论大师兄的那些?”
“嗯。”
言攸宁急忙将手里的识灵镜递过去。
“怎麽了?”敬真不解问。
“昨日起,灵盟里变得很奇怪。”纪辰迷茫着脸给他解释,“火冥谷一事後,大家不敢再随意议论万魔宫,许多人就将不满发泄到大师兄身上,说他和魔派勾结厮……”
纪辰顿了顿。
“说了好些难听的话,逍遥阁弟子这几日一直在灵盟里和他们争辩。可不知为何,昨日起这些骂大师兄的话,眨眼就消失不见,那些骂人的,也突然再不说话了。”
“这般怪异?”
敬真惊讶地也凑近灵境看,果不然,刚跳出一句说叶离沐不好的,半息不到就消失得没了影。
少年瞠目,一时竟无言以对。
就这麽不许人说?
“我此前便在想了,识灵镜里的虚境到底是何人创造出的?”楚熠冷不丁开口,“此人还存于世?灵盟……莫不是有管理人?”
衆人皆一愣,面面相觑。
思量半息,楚熠快速在灵盟里划出一行字来。
【管理人前辈?】
等了片刻,无人应他,但灵盟却因这简单五个字彻底沸腾。
有人似寻到知音,赞同他的看法,绕着“管理人”这三字大谈阔谈。亦有人质疑他的话,认定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管理人”,为此争得丝毫不退让。
有没有管理人不知,倒是无人再有心思骂叶离沐了,反而不好试探对方是否存在。
没得到答案,楚熠有些扫兴,将镜子还回,无奈耸耸肩。正思量着下次该如何试探更好时,紧盯识灵镜的少女却突然变了脸色。
“怎……”
这次还不待楚熠问出话,言攸宁已将识灵镜扔给他,御了剑,急快飞往青山苑。
另三人不解,齐望向识灵镜,登时就全都明白过来。
就在对有无“管理人”一事争得不分胜负时,灵盟里倏然有人忙中插话,道了一件大事。
【雾界山重新起雾了!】
【听说是女魔头又回到山上了!】
三个少年人相顾一眼後,也没在原地逗留,往青山苑赶去。
言攸宁抵至小院後,跃下飞剑,急步推开门。
寒风灌进屋内,直袭坐在床侧的少年脖颈,冻得他忍不住哆嗦了下。
停下手中忙碌,叶离沐擡眼,疑惑望着风尘仆仆丶满脸焦色的少女。
“发生何事?”
入目却是自家大师兄这副平静姿态,言攸宁愣怔片刻,骤然记起,对了,大师兄平日里不爱摆弄识灵镜的。
“……没丶没事啊。”
她故作镇定,挤开笑颜走到近旁,“这几日大雪,天气寒凉,我担心大师兄会冻着。”
叶离沐不疑有他,淡淡一笑。
“放心,我无碍。”
说罢,又拿着刻刀继续捯饬。言攸宁弯腰仔细看了许久,只觉那东西颇有些眼熟。
“这是……砗磲?”
准确说,是用那只砗磲雕刻出的簪子,虽还未完工,但已瞧着有好几分精致了。
“大师兄,你是要送给秋秋的?”
少年点头,攥着刻刀的手紧了紧,抿唇须臾,犹犹豫豫侧过来脸望来。
“你觉得……她会喜欢吗?”
言攸宁一噎,心里为眼前人翻涌出些许苦涩。莫提喜不喜欢,如今连送出去恐都是件难事。
可她不敢如实说,大师兄伤势未愈,只怕知道後又会做出什麽傻事来。
“攸宁?”
少女回神,忙笑应:“喜欢!大师兄雕得这麽好看,秋秋肯定喜欢!”
闻此,叶离沐终于安心许多,眉梢晕开浅浅笑意。
“大师兄,你的识灵镜呢?我的找不见了,你能否借我几日耍耍?”
“拿去吧。”少年头也不擡,摘下腰间芥子囊就递去,“你日日捧在手里的东西,竟也会不见?”
言攸宁心虚一笑,“便是走到哪,带到哪,才容易掉。”
“哦还有,大师兄,敬真来看你了。”
她快速翻出识灵镜,将芥子囊搁到床上,随口提了句就急里忙慌退出屋外。
刚走出,正巧撞见赶来的三人,小声嘱咐後,又卷走了所有识灵镜,言攸宁才放心离开。
虽已知晓叶离沐乃九尾狐族,但感念于仙魔大战上他抛却生死救人之举,故在其醒来前,敬真几人便协商好,要将此事埋心里,再不对外吐露。
当然,若无旁人时,敬真这个好奇心重的,难免要多过问几句,尤其是对三至纯之一的狐玉,知晓他已将狐玉送出时,不免遗憾,可再想起记忆里红衣少女腕间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玉镯,又忍不住细细斟酌一番。
结果敬真这一待就是近整日,日暮西山时才离去。
刻簪一事被耽误,叶离沐原想着夜里挑灯再赶赶紧,可惦记养伤事宜,想了想,终究还是作罢。
簪子重要,养伤亦要紧,缺了哪样,他都不能尽快去见她。
于是,少年到底是老老实实抱着未完工的簪子睡下了。
又好生休养了半月馀。
身子虽未全然恢复,但外出走动已不是什麽大问题,少年揣着早已雕刻好的物什,思量半日,终归是待不住了。
因暂忌用灵力,他本是想拿识灵镜联系楚熠三人,却恍然记起,师妹借了还未归还,于是只好自己下了青山苑寻去。
这半月里,雪停了落,落了停,旧雪未消,新雪便又铺上,望天山终日覆满白雪,入目,苍茫一片。
少年持剑,稳着步子,孤身一人走在山道上,除了远山鸟雀轻吟,便是脚下踩雪的嘎吱响最为闹热。
积雪已高至脚踝,一路并不好走,但因想着马上就要见到心心念已久的女子,他反倒比往日心情更愉悦,步子亦愈走愈快。
刚出山道,就要往沉星居去时,迎头遇上两个弟子。
“大师兄,你伤好了吗?怎麽下来了?”小弟子担忧问。
“无碍。”叶离沐看了眼二人来时方向,“楚熠可在沉星居?”
“来年有一批新弟子,今日名单刚送来,二师兄和言师姐他们正在养心阁初筛。”
叶离沐点头,转念又道:“你们的识灵镜,可否借我一用?”
自觉这也并非什麽难为人的请求,却不料,两个小弟子听後竟是一愣,遂後退了半步。有意无意间,将手压在腰际,仿佛生怕他会将芥子囊给生夺过去似的。
少年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不点明。
“大师兄,我们……”那二人偷偷相视了眼,歉疚道,“我们没带。”
沉吟一息,叶离沐只好作罢。
“好,那无事了,你们忙去吧。”
两人行礼离开,那举措,几近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原本叶离沐真当以为是有难言之隐,也未曾多想,只是转了方向,往养心阁走。可一路上,遭遇衆多弟子以各式各样借口回绝他借识灵镜,他便再难说服自己。
待走至养心阁门前时,少年的面色已然难看至极。
他大步迈入,一眼就望见言攸宁三人正聚在堆满了名册的桌子前。
逍遥阁招收新弟子虽不如玄天宗苛刻,但亦十分严谨。凡入山门者,年纪需在十五以下,身世清白,且提前半载递交个人名册。
而这半载里,逍遥阁会根据名册筛掉年纪不符者丶身世不符者,剩馀的,也会派几人下山,一一在近处观察其为人品行等。
当然,这也不过是初筛,日後还有正式的入门考验。
初筛一事,本该由他这个大师兄安排负责,如今却不得不压在他们三人身上,叶离沐瞧了难免心有歉疚。
然,歉疚只是一时,很快便又被这沿路积攒的阴郁和不安给压下。
“大师兄?”
纪辰亦觉察到他,一声呼,叫另两人也擡起头来。
“大师兄你怎麽来了?伤都没好全呢。”言攸宁急忙跑近,喋喋不休地扶着他去坐下。
“我来,是想寻你们帮忙。”叶离沐含着笑,望向少女,“对了,攸宁,识灵镜可用好了?”
“识丶识灵镜啊,我给落在住处了。”蓦然听他提及这个,言攸宁愣了愣,随後一脸歉意,“大师兄是有急用?不若明日我给你送去?”
“不必,稍後你们忙完,我随你去拿。”
少女笑意僵了僵,吞咽一口,示意了眼旁处的楚熠二人。
得她意会,楚熠放下名册,也笑着走近,“师兄是想要我们帮何忙?”
叶离沐转过脸。
“近日我身子已大有好转,想让你们我去一趟万魔宫。放心,若她不想见我,或是她兄长不许我见,我立马跟你们回来,绝不耽误养病。”送
“师兄今日怎地这麽急?何不等伤势全好?”
“等不了,我……”少年顿住,耳尖微红,将险些脱口而出的心里话给咽下,“就今日,我只需确认她尚安好便回。”
“小魔尊如今有兄长相护,好好的,师兄大可放心。”
叶离沐一怔。
“只有兄长?她父尊呢?”
“……我口误。”
少年短暂松口气,却没打算就此作罢,“她若安好,为何你们不让我碰识灵镜?甚至嘱咐了整个逍遥阁的弟子。”
“不瞒师兄,灵盟近日有不少说你坏话的,我们是怕你看了生气。”楚熠脱口。
可待他反应,却是心头一沉,暗暗道了声“不好”。
再望,自家大师兄果真已变了脸色。
殿外风雪再起,送进来的寒意仿佛皆打在少年脸上,冻得他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叶离沐才落下的一颗心霎时再次高悬起。
此前或许尚不确定,可听及这话,他几乎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们有事瞒了自己,且此事还与白秋有关。
“你最明白,那些话是绝不会影响到我。”少年皱起眉,放到一旁的清凝剑重新攥进手里,“她到底出了何事?你们若不愿说,我便自己去问。”
“大师兄你……”言攸宁心急得跺了跺脚。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瞒也是无用,楚熠无奈叹口气,两只肩膀一时都松懈下来,示意言攸宁将识灵镜还回。
“师兄也不必太担心,小魔尊并未出事,只不过是在你昏迷期间,万魔宫有了些变故罢了。”
三人自肖旭道殒说起,又谈至火冥谷一事,最终,还是话至了近日。
“早在半月前,魔尊之位就已易主,如今白夏才是魔尊。”
对上叶离沐投来的诧异目光,楚熠一眼便明白他想问什麽,停了停,直言道:“至于白秋……半月前她就回了雾界山,还重新布下血雾结界,听说,现在连白夏也没法进入。”
少年听完,并不似楚熠几人预料得那样或悲痛欲绝,或激愤懊恼,竟只是平静得垂下眼,默然了好久。
久到他们从惊讶变为不解,再转为忧心,少年才终于有了动作。
叶离沐站起身,“天凉了,我有些冷,先回青山苑了。”
话毕,脚步缓慢出了养心阁。
见他如此失魂落魄模样,那三人岂能放心,隔了些距离紧紧跟在後,直至见人确实踏入屋内,才终于安心。
但又不敢太安心,他们更怕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更是一刻都不敢松懈。
之後小半月里,三人小分队比一派掌门还要忙碌得多,白日,由言攸宁负责盯着人,到夜里,就轮到楚熠纪辰二人交替赖在人家屋内,好在大师兄也并未驱赶。
久了,他们竟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大师兄当真好似个没事人,照常吃药,照常打坐修行,照常休息,不见一丝丝颓丧,亦不见一丝丝懈怠,反而活得更有希望。
大抵也是多亏了这,再有妖皇时不时派人送来的灵丹灵草相助,叶离沐的身子恢复得比预料中还要快好些。
短短三个月过去,他便可以御剑飞行,正常使用灵力,只不过还经不住太过猛烈的打斗。
是日,少年如往常一样,去到掌门寝殿给言以凡复诊,言攸宁几人欲跟进去,却被他给拦下。
“今日我有些事想和师父商量,你们在外头等我。”
三人只好乖乖候在殿外。
约摸快一个时辰,叶离沐才再走出。
言攸宁急忙迎过去,着急问:“大师兄你的伤怎麽样了?”
“师父说,恢复得很好,日後不用再来让他看了。”
三个少年人立时都松口气。
“那你们怎麽还说了这样久?”言攸宁埋怨似地撇撇嘴,“我们还以为是大师兄的伤势有变。”
“不是,我们还说了其他事。”
叶离沐温和一笑,擡头揉了揉少女的脑袋。
幼时大师兄才常常如此对自己,可自过了十四岁,成了大姑娘,大师兄便极少摸她的头了,冷不防这般,言攸宁竟有些难为情,小脸涨红。
“今日我便要下山了,你们送送我吧。”
三人一愣。
纪辰问:“大师兄是要下山除妖?”
“不是。”
楚熠:“师父派了任务?”
“也不是。”
言攸宁听得急了,“那为何突然要下山?又几时回?”
“兴许以後就不回了。”
未在意三人的呆愣神色,叶离沐转身,脚步轻松踩过石阶,径直往下山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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