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宫，女魔头与大师兄（六）

嘟噜……

嘟噜……

几串泡泡陆续浮出水面。

白秋刚坐下便闻得动静，循着声望，瞧见了稳稳沉入池底的那团白影，不解歪头。

她展臂，自水里一把捞起小狐狸，提至半空。

“本尊可听闻狐狸都是会游泳的，你怎地就不会？竟还溺水了。”

蓬松狐狸毛沾过水後，蔫成湿答答一团，一下子笨重了好些，甫一离开汤池，便哗啦啦地往下淌水，溅得水珠四扬。

小狐狸掀开似挂了层水帘的眼皮子望去，结果还没撑住一息，便被满目春色刺得心神恍惚，于是又赶紧闭上。八条狐尾齐上阵，自脚至头缠绕，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个蚕蛹。

白秋好奇地捧在手心，左右翻看了两圈，暗感叹，还当真是被缠得一丝缝隙也不留。

“炎炎……”

“我还是个男子……”

正为这怪异举止纳闷时，白秋听见“蚕蛹”里传出了少年熟悉的嗓音，只不过因隔着层层皮毛，比往日稍显得闷闷了些。

少女一脸迷茫，显然不解其意。眨了眨眼，思量片晌，遂又低下头，望向自己袒露无馀的身子。

愣了一瞬後，她陡然间理解了这话。

原本还不觉得有什麽，然经这一提醒，少女的两片白嫩脸颊霎时也不自觉跟着涨红，宛若是炎夏时熟透的两颗红樱桃。

但仗着叶离沐轻易不敢看她，白秋还是咬咬牙，打算硬着头皮强撑下去，不经思索道：“害丶害羞了？你又不是没见过本尊不穿衣服的时候。”

这次，整个圣殿都沉寂了下去。

叶离沐哭笑不得，更是像中了惑术，那日神识里的旖旎画面不受控般悉数钻进他的脑海，顿时喉间干哑，身子也火烧似地灼烫起来。若再多炙个几盏茶工夫，恐怕连这身水渍都会被他烘干。

恍惚间，乃至觉得连拎着自己的那只手都好像热滚滚的。可白秋素来都像个小火炉，浑身暖呼呼的，叶离沐一时不确定是错觉，还是……

他好奇地松开狐尾，露出蓝色眼眸。

奈何还没看清，便又被少女毫不留情地给扔了出去，“噗通”一声，再次坠入池底。

“分明就是一只狐狸，还是个色狐狸，装什麽男子。”

白秋羞恼于自己的口不择言，没好气道：“好好泡着养伤，别糟蹋了本尊的圣泉。”

小狐狸缓缓冒出水面，摆了摆头，甩落挂在脑门上的水珠，狐尾铺散开，托起它整个身子浮在了汤池内。

背对着白秋，叶离沐压下波澜跌宕的心绪，擡头望向夜空。

明月匿进云层，幽暗透不出一丝光亮，唯有几颗辰星稀稀朗朗挂在九霄，若是平日，大抵会觉孤寂清冷，可今夜，他却是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逸和舒快。

景不怡，人自怡，说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他忽地私心膨胀，无比贪恋起这般和她独处的时候。

“炎炎。”

微侧开身子，两手正捧着通红脸颊轻吐气息的少女闻声望来，幽澈赤眸里盛满了缱绻星光。

“日後我们成亲了，一切尘埃落定，便去寻个地方隐居如何？”

“一方宅院，几亩良地。院前种下灵花灵草，院後植上一排青竹，再培育几地草药。”

“日初，我拿草药去城中换银两，回途捎上清晨刚出炉的点心吃食，再为你择一支当下最时兴的簪花。”

“日中，炒几盘适口小菜，我二人闲坐在凉棚下，清谈修行，说说趣话。你若乐意，养几只小猫小狗为伴也不错。”

“日落了，你掌灯，我拂开积雪，挖出前一年入冬时我们埋下的梅子酒。架上暖炉，披着绒毯，坐在门前灯火下，一面小酌，一面看雪落……”

少年用了最是干净温润的嗓音，缓缓道出最为虚幻的隐居日子，仿佛那不是他的向往，而是两人的亲身经历。纵然白秋从未期盼过平静度日，一时不自觉，竟也陷入那段“往事”里，怔怔然垂下手。

其实，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小狐狸。”她喃喃轻唤了声，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赤眸里悄然淌开一拳温意。

顿了片晌，少女低眉浅笑起来，嘴角噙了几分羞涩和局促。她两手搭在水面蜷出小小掌窝，舀起一捧池水，又倾倒下，重复如此，玩得欢快。

“若是有朝一日，本尊真的和你成亲……也可以应你，随你去隐居。”

“当真？”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应，叶离沐呆愣了下，一时忘乎所以，扑腾着两条前肢笨拙转身。

猝不及防，蓝赤两双眼眸对视上，蓦地竟撞出一阵沉默来……

白秋的视线从呆滞蓝眸上挪开，缓缓下移，落至狐狸鼻头缓缓淌出的那丝血迹上。

少女攥紧拳，闭了闭眼。

遂地纤细两指屈起，凝起水珠子飞速弹出，正巧击中狐狸眉心，小东西被打得後仰翻个身，再一次往水里沉去。

待在万魔宫的这些时日，因有白秋的咒术禁锢和规制，叶离沐再未轻易用过灵力，连向师父和言攸宁报平安，也是经白秋准许，才暂化作人形。

虽当真像是一只灵宠，听话乖巧，但正是多亏此，伤势痊愈得也极快，连雾魇都感叹他是难得一个好好听大夫话的病人，尤其和某位魔尊相比，于是用起珍稀药材来丝毫不手软。

只可惜，任叶离沐再如何安分，他见白秋的机会依旧少之又少。

万魔宫事务虽繁忙，但据柳绪所言，白秋最多时候还是忙于修行，仿佛她的脑中除了此，再无其他。

魔修追求力量，叶离沐并不奇怪，只暗觉自解开封印，白秋对增强修为已然到了痴迷的程度，为此他不免担忧。

魔始于心，入魔者，执念愈强，愈是难以自控。他怕，白秋再这样下去，也会陷得越来越深。

念及此，叶离沐哪里再能待得住，登时从床榻上跃下，飞奔向殿门。

不料竟这样凑巧，才到门口便与出去觅食恰好返回的柳绪撞上。

“我……只是去找你师父。”

小狐狸眼角一抽。

他竟下意识要对一个孩童解释自己的去向。

更不成想，平日里唯师命是从的柳绪今日却对他要偷跑的事毫不在意，面上忿忿，一手攥着一块茶酥索性在门前坐下。

叶离沐不解，凑近，看了眼他掌心快被捏碎的点心。

“发生何事？”

“皇子殿下。”柳绪将点心递去，见叶离沐摇了摇头，只好悻悻又收回，一脸迟疑。

直至叶离沐再追问，他才终于道出实情。

“栖妖府又派人来了。”

“栖妖府？他们来干什麽？”

“肯定还是来提亲的。”柳绪恶狠狠咬下一口茶酥，“臭不要脸的，明明都拒绝过了，还敢来。”

叶离沐怔了怔，急忙问：“向谁提亲？”

“那只死乌鸦心高气傲的，总是看不起人，他来提亲，当然是想娶师父了。”

许久没听到“乌鸦”这样的称呼了，叶离沐竟是思索一瞬才反应过来是何人，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瞬时泛起阴沉和怒意。

“乌鸦”说的是现今妖皇之子，邬崖。因他真身是只黑虎，皮毛像乌鸦一样黑漆漆，又为人蛮横狠毒，走到哪，就能在哪里惹出祸端来，故才得了这麽个绰号。

可叶离沐总觉得，这个绰号着实辱没鸦族，虽在世俗界里，乌鸦意为不详，可其实栖妖府的鸦族皆是和善之辈，易相处，也并未带来什麽祸患。

“你方才说‘拒绝过’，邬崖此前也来提过亲？”

“是啊。”柳绪仰着头细细回想，“就是仙长哥哥昏迷的那些日子，他们大摇大摆过来提亲，结果连师父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山阴护法给扔了出去。仙长哥哥那是没瞧见，护法特别生气，大骂他们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着，还说什麽妖皇之子，连给师父当魔妾都够不上资格。”

想起这事，柳绪便觉痛快，他还是头一次见乌鸦的脸比皮毛还黑。

可叶离沐听後却是暗暗吃了一惊。

那位护法居然还会这样骂人？

再细想，他又好像没有那麽吃惊了。

早在一百多年前，栖妖府就有与万魔宫结亲的念头，甚至是娘亲亲自替他跑了这一趟，结果先魔尊肖旭不应，与娘亲关系甚亲密的魔後也婉拒，就连当时尚年幼的白秋也直摇头，整个万魔宫，竟寻不见一个同意婚事的。

那次提亲，可是吃了数不清的闭门羹，以至娘亲念叨了好些个月才淡忘。

此前也听红蔷提及过，万魔宫的都是些护女狂魔，想娶白秋比登天都难，他那时心里虽多少有点估量，却忘了将山阴也给算上，如今看来，是他草率了……

“你放心，既然上次已拒绝过，这次也不会同意的。”

仅凭他邬崖，怎麽可能这般容易娶到白秋。

“可是皇子殿下，这次是师父亲自去见的，师父要是真不愿意的话，再让山阴护法撵人走就行了啊，为什麽要亲自去？”

“这……”

叶离沐一噎，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这话。

柳绪说得不无道理，以白秋的性子，是不愿在不感兴趣的事上浪费工夫的。

“还有啊。”

看看四周，柳绪压低声音，“我这几日听弟子们都在传，说师父是在为攻打仙门作准备呢。若真的打起来，肯定是人越多越好，师父是不是打算和栖妖府结亲，等大战时，让栖妖府也派兵相助？”

“……不会。”

莫说到底有没有这场大战，即便是有，白秋也绝不会为增强战力而依靠别派。但柳绪猜得也并非全无道理，定是有别的原因，白秋才会主动出面。

想到这，小狐狸转身，径直往殿外冲。

“仙长哥哥！”

柳绪一惊，两块茶酥在手心被攥得碎成了渣渣，他然顾不得这些，便也急忙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