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圣女与往事(八)
清凝陡然间出鞘,寒芒熠熠,却未沾带半分杀气。利刃刺破薰风那一瞬,反而还溢出了丝丝缕缕伤凄之意。
衆人驻足门前,面面相觑。
直至少女腰间的银铃摇荡出欢快响。
白秋气定神闲,抱着手肘率先走进,衆人才纷纷回过神,也跟在後头步入。
屋子不算大,但干净,不染一尘,显然时常有人过来打扫。陈设亦简单,除正对门那面墙上挂了幅画像,屋内仅摆有十几只木支架,架子上各蔽了一块素罗以遮尘。
“这画上的也是小魔尊啊。”楚熠端详起墙上的画像,忽而露出讶异之色,又望向叶离沐,“大师兄,小魔尊手里的剑……”
叶离沐早已瞧见,沉声不语。
画上女子容貌绝艳,倾世而立,与此刻同立于屋内的少女并无二致。
白秋十六便入了承道,从此驻颜,而这画像上题字恰为“十七”,承道後一年,和承道後百年,容貌一致也无何不妥。
真正让逍遥阁几人吃惊的,是十七岁的白秋手里还攥着一柄剑,而这柄剑此刻正悬在他们头顶。
“这是清凝吗?”纪辰惊讶地擡头往空中瞧。
白渊对这名字耳熟,似也从祖父口中听过,便跟着去瞧,又比对起画像,轻嘶,“诶这?还当真是……可我记得,这把剑是自姑母幼时便伴在左右了啊。”
说完,白渊赶紧示意管家将那些架子上的素罗都掀开。
架子共有十六只,便悬挂有十六幅画卷。
老管家小心仔细地解去绑在画卷上的红绳,一一展开。
十六幅画卷上,皆是白秋一人。自在襁褓里被一个貌美女子抱在怀,到揪住一只鸟雀的翅膀满脸脏兮兮大笑,再到红衣艳艳旋剑而舞的亭亭玉立模样,这些画灵动描下了那十六年间她的成长。
至于清凝,是在白秋“六岁”时便已出现。小姑娘紧抱着剑,一副满是欢喜和维护的样子。
“哇,好多太姑奶奶呀。”白菡竟也能认出画中人,搂着爹爹的脖子欢呼。
白渊细细环视一圈,感慨道:“听祖父说,这些画,有的是姑母幼时到家里,他专门请画师入府描的,也有的是姑奶奶闲来时亲自给姑母画的。”
末了,望向白秋,温慈一笑。
“难怪侄儿昨日见姑母,总觉得少些什麽,想来就是这把剑的缘故。姑母与姑父果真是情深义厚啊,连宝贝这麽些年的剑也都送出去了。”
楚熠挑眉,“姑父?”
才一日不见,大师兄地位拔高这麽多?
无视了楚熠那一脸似笑非笑,叶离沐盯一圈那画上的灵动小丫头,不舍地挪开眼。
他看向白秋,“清凝曾是你的命剑?”
其实不必多问,他也知这答案是肯定的,只因他这把剑正是肖旭所赠。
百年前肖旭非但救他一命,送他去逍遥阁,还另送了这把剑给他。他却从不知,自己竟是夺了旁人的东西。
更何况,这人还是白秋。
少年顿时神色黯沉许多。
万魔宫外走一遭,白秋竟也有了看透人心的本事,盯着少年眨眨眼,旋即漫不经心丶却又毫不含糊道:“是啊,清凝原本就是本尊的命剑。”
她擡臂,摊开手,清凝便得了令般飞落至她掌心。
白秋拿近眼前看,纤细指尖抚摸着银白剑身,眸底不舍一闪而过。
但也就那麽一瞬,她便甩出手腕,干脆利落地将清凝又推送回叶离沐手中的剑鞘里。
“不过早在百年前,它便离开本尊另寻新主去了。”少女背起手,神色淡然,并不见半点气恼或不快。
但实则,她却隐隐忆起了当年失去清凝时,自己的沮丧和挫败。
闭关那日,父尊端着她的清凝看了许久,最後告诉她,要她自此转做一名法修。
白秋起初不愿,但父尊说,万魔宫功法更适合法修修行,若要早日达成所愿,她成为法修才是正确的路。
父尊没说错,她心知肚明,故而终究还是应下了,于是清凝被父尊送了旁人。
听说,那是一个比她更适合清凝的人。
白秋并不知此人是谁,但出关那日,她却知晓清凝兜兜转转,最终选择的新主是叶离沐。
她擒了叶离沐回万魔宫。
一来是逼他成为自己的道侣。
二来是因尚存有不甘心,她不甘心承认,比起自己,清凝竟更愿意选择这修为低微的小道君。
好在如今她早已释然。
何况,叶离沐的确更适合清凝。
“小道君你大可不必有顾虑,修真界灵器易主乃常事,清凝既心甘情愿跟着你,你便就是它的主人。况且本尊如今是法修,再非剑修了。”她坦然道。
叶离沐却听了仍有些忐忑,“你不怪我?”
“本尊看起来就这麽小气?”白秋不悦地睨了少年一眼,颇有几分畅快,“反正你注定是本尊的魔君,清凝是好剑,总归它没落到外人手里。”
少年怔然一瞬。
黑如点漆的眸子深处竟徐徐亮起两团辉光,好似那阴雨天骤地朗霁,浓沉黑夜里陡然闪来一颗璀璨辰星。
“嗯。”
他点头,垂下的手暗暗攥紧了袖角,嗓音也有些发颤,“并非外人。”
白秋其实并不知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触到了叶离沐,竟令他动容至此,然却耐不住少年这般深情的目光,仿佛她稍有丝毫地敷衍心绪,便就是负了叶离沐。
她不动声色挪开视线,提起步子,转而走在支架间。
今日会跟着过来,她自然并非是为了看这画像上的自己,而是画像上的娘亲。
白秋其实并未有多思念娘亲,百年这麽久,久到快也让她记不住娘亲的样貌了。
可这不对,娘亲对她这般好,她属实有些没良心了。于是自回了万魔宫,她便开始寻找娘亲的画像,好让自己再多记得久一些。
可她竟骤然发现,诺大地宫殿里却没有一张娘亲的画像。
这更不对了,可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再後来,到了白府,听白渊提及画像,她猛然也想起,她的画像里娘亲也出现过。
少女停在了最靠里的那一幅前。
那是尚在襁褓中的白秋,脸还没拳头大的小不点手舞足蹈着攥紧了美妇人的手,咯咯大笑。
美妇人亦是一脸温情,纵然身後庭院内百花争艳,景色美不胜收,她的目光也毫不保留地落在了怀里婴儿身上。
白秋伸手,轻触上美妇人的脸,画上的娘亲比她记忆里的还要年轻许多。
原来纵然是娘亲这样的大美人,短短十几载的光阴,也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父尊说,娘亲是因病离世。
凡人都这样脆弱,脆弱到一场病便能攫取了她娘亲的性命……
不知怎地,见到画像前,白秋心绪平和,纵然想起也未有丝毫波澜。可如今,见了画像,却有股无名悲凉在心底绕绕转转,愈来愈浓,好似她一个不甚,就会有什麽东西自体内喷涌而出。
白秋闭上眼,微蹙起眉,试图去寻那东西是何物。
她很努力去寻了,可仍像是孤身走在夜色里的游人,四周漆黑无星光,她看不见前路,亦摸不到尽头,好似往哪边都可以,又好似往哪边都不对。
踌躇许久,白秋倏地想起什麽,在掌心里燃起一团烈火,然後举高去看。
不料想,比起前路和方向,却是一片血色先漫上她眼前,像海浪滚滚翻腾,卷着浓重血腥气自四面八方朝她涌来,闷得她透不过气……
“炎炎?”
直至一只手倏然搭上她的肩,将她猛地唤回。
白秋受惊缩回手,深呼吸几口,似刚经历过窒息的人那样贪恋喘着气。叶离沐这才发觉异样,拉着人转过身。
少女一张脸惨白,彻底失了血色,目光迷离涣散,也没了往日的灵动,像才历过一场劫难。
“你怎麽了?”他焦急问。
“没丶没事。”白秋瞧了眼画像,收回视线。
再看那旁,才描的新画像已挂上,屋子里的木架子也跟着多了一只。
回绝了白渊要请大夫的提议,白秋没再多待,顾自先走出门。
“你当真没事?”叶离沐不放心,大步跟在旁追问。
白秋不以为然,“自然,本尊能有什麽事?”
出了屋子,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扑鼻而来的是淡淡海棠花香,不多时,少女的脸色便恢复了好些,确实像是无恙。
“对了。”白秋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後的楚熠和纪辰,“本尊还没问,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见她不愿多说,叶离沐也没再强逼,只不过眉眼间的忧色不减反增。
他淡声应:“如今大凛皇帝信任崇清,若我们直接对付他,恐惊动皇帝,最後引得与凡人兵刃相向,仙门是决不允许此等事发生。”
楚熠亦是耸肩,“最好的办法是让我父皇不再信任崇清,不过他已经三次将我父皇从鬼门关拉回来,要消除信任,这事恐怕没那麽容易。”
“消除信任?”白秋挑眉,扯出讥讽地笑,“本尊看,是要消除他的贪念吧?他这麽想长生,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告诉他,崇清心怀不轨,是妖道,他恐怕也不会如何。”
虽说被嘲讽的是他爹,但楚熠很无奈,他确实没能找到反驳白秋的话。
他很清楚,白秋说得极对,父皇在意的从不是淮琰的身份,而是其可懂长生之法。故这件事的难处,在于查清淮琰究竟是如何做到让他父皇起死回生的。
楚熠自芥子囊里摸出一根树枝递去。
“小魔尊,你可认识这东西?它在皇宫里是被称作神仙木,但我想,这应不是它原本的名字。”
白秋接过树枝,一眼便注意到了枝干上的鬼爪印,指腹搓了搓,貌似也不是画上去的。
“那是它本来就有的纹案,不止是这根树枝上有,整棵神仙木都有。”楚熠看懂她所想,立即解释。
“本尊从未见过,不过,你问这做甚?”
白秋不解,她昨日听叶离沐说过那些事,这神仙木不就是用来给大凛国师做拂尘用的吗?
“国师府里原本是没有炼丹楼的,是在崇清当上国师後才新建,我这几日仔细问过大皇兄这座楼的方位,发觉这楼就建在神仙木那片地。”
楚熠拧眉,“换句话说,崇清将神仙木圈在了炼丹楼里。”
几人一惊。
“你们想,寻常人怎会这样建楼阁,我猜是神仙木于崇清有何特别用处,或许和他能复活我父皇有关。这根树枝是我幼时见到神仙木时,趁宫人不注意,偷偷爬上去折的,因觉得很特别,才留至现今。”
白秋垂眸,端详手里的树枝,随後将它收进了混元戒里。
“这东西本尊确实不认识,不过万魔宫有两位活了上千年的护法,见多识广,本尊可以去帮你问问他们。”
“那就有劳小魔尊了。”楚熠立马拱手道谢。
白秋再不多言,看向叶离沐,轻点了点他的手臂。
“好好在这养伤,本尊很快回来。”
“我……”叶离沐下意识要去抓少女的手,可才触碰上,却抓了个空。
白秋说完便化作一缕红影消失在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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