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圣女与往事（六）

暗处的眼已然布好，接下来便是静待淮琰现身即可。扶整好衣摆，两手撑着膝，白秋正打算起身离开。

忽而似想起什麽，她顿了顿，才擡高的屁股又轻轻落下。

白秋转过脸，伸手戳了下宿念的肩，待人扭头望来，立即两眼一弯，扬起明媚地笑。

“识灵镜借本尊用用。”

宿念沉默，僵持一息。

在白秋的催促声里，擡手轻抚了抚自己被艳阳晒得微微发烫的头顶。片刻後，慢慢垂下手，伸向腰间芥子囊。

然，宿念却并非是要拿识灵镜，反而一把捂紧了芥子囊的囊口，身子也小心翼翼往旁挪了挪。

少女笑意顿散去，颇为不满地撇了撇嘴。

“小气，本尊只是借来用用，又不是不还你。”

“我自是知晓小主人绝不会贪图旁人的东西，我只怕……”

想起前几日的事，宿念无奈开口：“只怕小主人到时想还也还不了。”

“你这说的什麽话？”

“小主人你忘了？你自个儿的识灵镜，才到手不久，就因逍遥阁那小道士惹怒了你还要纠缠你，结果一生气，攥在手里生生给燃成灰了吧？”

白秋心虚地别过脸，小声嘀咕，“那是意外。”

“意外？”

这推脱的本事倒是见长，宿念却不依着她，坐起来继续念叨，“那说说前段时日，仗着是小狼妖的师父，你便总拿他的识灵镜摆弄，结果因为不顺心，又给烧了吧？”

“……这事能怪本尊吗？本尊都这麽认真教他剑法了，他竟不知好歹，还敢偷懒，本尊自是要生气的。”

“是，他偷懒，那小主人是不是烧了识灵镜？”

“他可为这事抹了整日的泪，现如今，整个万魔宫谁不知道这事？哪个还敢借识灵镜给你？”

“不借便不借……”白秋不服气地轻哼，脚尖踢了下瓦片上的小石子。

石子骨碌滚落，砸在路过的小内侍头上，他踮着脚往顶上瞧，却不见人，便只好自认倒霉，叨叨着离去。

白秋却在这时倏然福至心灵，“哦”了一声。

“难怪他们见了本尊，都像你这样捂住了芥子囊！也是为这事？”

宿念笑着耸肩。

起初只是觉得怪，如今想明白了，白秋气得小脸通红，腾地站起，冲宿念咬牙忿忿道：“本尊可是魔尊，你们竟敢这样对本尊！”

“是魔尊也不能一生气就烧东西啊。”宿念暗道小主人这幼时的性子竟还没改，摇头惋惜，“这镜子还挺贵的吧？小主人这习惯也太败家了。”

白秋一听这话，火气更是外露，竟炙得脚下琉璃瓦都顷刻间滚烫起来，犹如一块块铁板架在了烈火上，宿念捂着屁股惊得跳起。

“你不给算了，那本尊亲自去找小道君，你自己回万魔宫吧。”

气恼地撇下这一句，没等宿念再多吭声，白秋的身形便化作一抹红影，骤然消散在艳阳下。

宿念愣了愣，至此才明白她要识灵镜到底是何用，不由得扶额叹口气，暗自懊悔起来：损掉一块镜子，不比把小主人推给叶离沐划算？

实则白秋并未离开太远，而是半息间便移到了一座偏殿屋顶。

这座皇城不同，天子命数近衰竭，神光黯淡无威，并不足以与她抗衡。适才抵至国师府附近，除那座布了结界的炼丹楼外，整个皇宫都被她用神识探了个底朝天。

虽没寻到淮琰，却瞧见了几位熟人。

更奇怪的是，得知小道君在此处时，她竟突然有些想见他了。

白秋从不打算忍耐什麽，然她多逗留在此，容易打草惊蛇，便只打算用识灵镜看一眼，偏偏宿念不给借，她就只好亲自去一趟。

少女停落在宫殿屋顶，甚是巧，想见的人就坐在殿外那张石桌前，虽背对着她，可雪松般笔直挺拔的背影还是叫白秋一眼就认出。

她勾起唇，正要落下，馀光却冷不丁瞥见一道婀娜身影走近少年。

想了想，白秋坐下，好奇看着底下那二人。

“大师兄。”

一声婉转轻唤将叶离沐拉回神，他微侧脸，看见楚云珊，捂在胸口前的手下意识垂落，起身抱拳做了礼。

“公主。”

“大师兄唤我云珊就好。”

楚云珊盈盈一笑，示意了眼，身後婢子便将食盒提上石桌，自里头端出一盘盘精致吃食来，“大师兄还未用过早食吧？我让御膳房做了些，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多谢公主好意，不过我早已辟谷，不再需要这些。”

“这丶这样啊，怪我没事先了解，唐突大师兄了。”楚云珊面上一讪，赶忙挥手，又让正准备布菜的婢子退下。

她看一眼对面人，见其神色淡然，并无责备之意，才暗暗舒口气。

“大师兄你……”瞧得仔细了，便发觉少年双唇泛白，神色虚弱疲惫，楚云珊焦急地往前一步，“你脸色不太好，可是生病了？”

叶离沐不自觉退後两大步。

“我无碍，公主不必……”

少年话音骤然一顿，遂地迅速转过身去。

见小道君有吃有喝有人关心，白秋也放心，正打算拈诀离开，却不料这样猝不及防被他发现，手一僵，窘迫地垂下。

想了想，她站起，御风飞至叶离沐跟前，浮在半空，居高临下盯看着满脸诧异地少年半晌。

“你是谁！”

楚云珊率先打破沉寂，又见来人脚不沾地，还颇有几分傲然神色，登时就要喊人。

不料话刚至嘴边，便被叶离沐甩出的一个禁言术给堵了回去。

叶离沐未回头看一眼，只淡淡道：“公主不必惊慌，她并非敌人。”

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啊……

“小道君。”白秋捏住少年的下颌擡起，左右看了看，“这才几日不见，你又受伤了？”

叶离沐细细思忖一番。

“嗯，受伤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伤得很重。”

白秋望向他指的地方，松开手。

“那本尊帮你看看。”说着，少女伸手便要当场扒拉他衣裳。

叶离沐一惊，赶忙攥住那两只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将人从空中扯下来。

“夜里再给你看。”他低声道。

查看伤势罢了，怎麽还要等到夜里？白秋一脸不解。

“你为何会来？还有，为何这几日用识灵镜也联络不上你？”

“本尊想见你，便来了。识灵镜……本尊不甚给烧了，自是联络不上。”

叶离沐其实并不知後半句说了什麽，听见白秋说想他时，便已然失了神，这几日被冷落的烦闷和愁虑转瞬间也散得没了影。

“原本是看一眼就要走的，不过本尊现在改主意了。”白秋伸出食指轻点了点少年胸口，“等你伤好了再走吧。”

叶离沐握住那根手指，眉眼间不自觉盈出了温柔笑意。

“好。”

“不过这里不能住，本尊带你去个好地方。”

白秋牵起人便走，可才走出几步，又冷不丁折了回来，仔细扫一眼桌上的吃食後，拈起一块酥火烧尝了口。

酥脆醇香，味道倒是极好的，果真还是凡人更懂得如何吃。

“小丫头。”她看向楚云珊，本要夸赞一句，却见对方睁着大眼正瞪她，愣了愣，才开口，“你别生气，下次再见，本尊还你十个便是。”

说完，才牵着叶离沐转身离开。

“好吃，你要吃吗？”少女边走边举起手里剩下的那半张饼问。

少年两指拈诀，解开禁言术，随後低头毫不犹豫咬了口，“嗯，不错。”

“喜欢？本尊带你去的地方，也能吃到这样多好吃的。”

“嗯。”

目送那两道身影走远，又一同消失在视野里，楚云珊沮丧地低垂眼眸，薄薄红唇抿作一条线。

她岂会看不出这女子是何人？

一口一个本尊的，又与大师兄如此亲昵，不是那所谓的未婚妻又能是谁？

“什麽小丫头……分明看起来比我还小。”

楚云珊不快地哼了声，便低沉着脸也离开。

二人在城中绕行好长一段路，叶离沐本以为白秋是要带他去寻哪座酒楼，故当在那座大府宅前止步时，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他仰头看见牌匾，眸光微微一滞。

“白府？”

“对啊。”

白秋微擡下巴，抱着手肘，气定神闲要往府里走时，却被守门小厮给拦下。

“什麽人？就敢往里乱闯？”

少女倒也不生气，耸了耸鼻子，指着其中一个小厮，“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白秋来了，让他出来迎接本尊。”

几个小厮相视一眼，虽不懂这小丫头为何口气这样大，但看这模样，却不像是普通人，也不敢得罪，只好麻溜地赶紧去了。

半盏茶工夫不到，便闻得里头脚步声匆匆。

很快，一个白发苍苍丶走路颤巍的老翁被家丁扶着走出，听得小厮耳语，沧桑的双眸落在抱肘立于门前的少女身上，仔细一番打量。

老翁倏地面上泛出喜色，竟是毕恭毕敬朝白秋鞠了一鞠。

“白渊见过姑母。”

叶离沐：“……”

衆小厮：“！”

白秋歪着头，好奇地将人打量，“你的眉眼与白延有几分相像，既叫本尊姑母，那你是白延的儿子？”

“正是。”

“那白延呢？”

老人听此问，面上露出许多伤感，“回姑母，父亲已去世三十多年了。”

白秋一怔，蹙起眉，默然良久。

是啊，都过去百年了，当初的小不点早已长大丶成家立业，乃至已故去。

凡人一生，本就如此短暂而脆弱。

正伤神时，白渊的视线却落在了周旁那个持剑的蓝白衣少年身上，只觉此人气宇不凡，与姑母站在一起，竟格外相衬。

“这位是……”

白秋回神，正要同他介绍，却听得白渊适时又补充一句，“莫非是姑父？”

不待白秋应是与否，叶离沐倒是立马拱手作起了礼，这意思显然是认下这称呼了。

白渊自是领会，一脸笑呵呵，伸出手臂，“姑母丶姑父，快请进。”

两人点头，随在白渊身後走进，馀光瞥了眼身旁少年，白秋压低了声，“小道君，本尊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占人便宜的。”

“谁的？”

“白渊啊，人都一把年纪了，还得被你赚去一声‘姑父’。”

叶离沐闻言笑而不语，微擡下巴，步伐竟是更加轻快。

谁说他占的是白渊的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