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伤
盛宝珠默了默,李存珩和她一样重活一世,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但是她对朝堂之事并不感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愿意呆在珍馐阁,不管是打算盘写账本,还是下厨研究新菜式,都更让她自在。
“……是,”她不禁转头望着内院的方向,“我只是有些担心阿娘。”
前院的动静这么大,只怕早就有人通传过去了。阿娘近日来身子不好,她很怕阿娘会因此更添忧虑。
李存珩闻言眉眼舒展开来,勾起了嘴角:“盛少卿很快会回来的。”
已经入夜,盛宝珠的发髻盘得不似白日那般整齐,有些松散,鬓边有几缕碎发散落下来。
“希望如此吧。”她叹了口气,随手将垂落的碎发挽至耳后,又沿着连廊往前走。
“对了,”她听到身后的李存珩轻声询问,“那支玉簪……你还留着吗?”
盛宝珠知道他指的是谢晏送她的那支山茶花玉簪,她不明白李存珩为何如此在意。
“我若说还留着,殿下要如何?”
回廊至前厅这一段路没有挂上灯笼,月华也被遮了大半。
李存珩垂着眸,半明半晦间,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阴郁与别扭。
“扔了,我说过,那支玉簪不好看。”
上元节那一夜的情形似乎如潮水般再度涌来,李存珩实在反常,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盛宝珠淡淡地道:“我若不扔呢?”
闻言,李存珩俶尔擡眼,冷笑一声:“那盛少卿会怎样,可就不好说了。”
“你……”
盛宝珠一时气急,这是显而易见的威胁,她扭过头,冷冷道,“那殿下就请回罢。”
李存珩眼底阴郁更甚,上前几步,身形遮住了从檐上洒下的月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盛宝珠,你就这么喜欢他?”
“他?谢乐言?”
盛宝珠觉得他简直是在无理取闹,有些不耐烦地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李存珩面上露出几分犹疑,眉眼间的阴郁不经意间消退下去,问道:“你不喜欢谢乐言?”
盛宝珠这才意识到,他似乎真的以为自己心悦谢晏,她不禁笑了笑,回道:“殿下,你这好像……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李存珩抿了抿唇,一时间沈默下来。
盛宝珠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来都来了,吃杯茶再走罢。”
她确实担心阿耶,也怕李存珩迁怒盛家,至於吃完茶他晚上睡不睡得着,就不关她的事了。
李存珩的双眸划过一丝怔楞,随即笑意如春水一般蔓延上来。
“却之不恭。”
李存珩往前走了几步,月华与灯笼的光亮便一齐掉落在他的眼眸中,让盛宝珠晃了晃神。
李存珩这张脸,她确实很喜欢。
盛宝珠下意识掐着指尖,压下了心里浮现的那点子绮思,她时刻谨记着上一世的教训,提醒自己不要会错意,不要重蹈覆辙。
前世上元节那夜的场景再次浮现於脑海,一对璧人并肩而立,那是李存珩与顾菱。
她在心里安抚自己,能不得罪李存珩就好了,等到自己招婿入赘,一切也就该落定了。
盛宝珠心想,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到这一步就够了。
李存珩察觉到她楞在原地,回过头,嗓音带着笑意:“盛娘子,怎么了?”
盛宝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殿下会喜欢什么茶。”
若她没记错,太子殿下喜欢顾渚紫笋,上一回煮茶也是这个。
“寿州黄芽吧。”
李存珩的回答让她一楞,即便自己并不懂茶,但当初也打听过太子殿下的喜好。殿下擅琴,因体弱不善骑射,喜着月白丶天青,不好甜食,少食荤腥,常饮顾渚紫笋。
寿州黄芽……反倒是新帝即位后,她曾听闻宫人暗地里讨论圣上的喜好,道新帝最喜寿州黄芽,反倒是先帝最爱顾渚紫笋。
盛宝珠的心里划过一丝异样,李存珩虽位居东宫,却如履薄冰,连自己的喜好都必须隐瞒,装作和别人一样。
遣去内院察看的婢女回来禀报,夫人已经安寝。盛宝珠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幸好前头的动静没有惊醒阿娘,好歹今夜可以安眠。
早有婢女将煮茶的一应用具备好,盛宝珠於案几后坐下,净手准备煮茶。
李存珩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盛娘子会煮茶?”
“不太会”,盛宝珠用素帕拭干手上水渍,不自觉地弯了眉眼,“试试看,说不定很难喝,委屈殿下了。”
虽然她不大会,但见过那么多人煮茶,看也看会了。平时闲来无事也试过几回,当然她打不出那样好看的浮沫,不过也能饮,起码不会当即吐出来。
铜釜内发出咕嘟咕嘟的水声,水雾氤氲了盛宝珠的眉眼,昔日明艳夺目的面容在此刻令人看不分明,显得心事重重。
隔着氤氲的水汽,李存珩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黏着在她的脸上,从昳丽的眉眼一寸一寸挪到精致的鼻尖,再到娇艳的唇瓣。
他一向觉得盛宝珠的眸子如同琉璃一般,流光四溢,而她眸中流转的情绪在他的面前也总是一览无馀,无论是从前她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好奇探究,或是刻意制造无数次“偶遇”的狡黠活泼,还是上一世她以所谓的救命之恩相挟要求成为太子妃的得意,和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眼里透露出的心虚。
他当然知道,那日自己路遇流匪身受重伤,救他的不是盛宝珠,而是另有其人,但是他依旧默认了那些传闻,也默认了盛宝珠的要求,亲自向太后求下赐婚的旨意。
李存珩在那场东宫偏殿的大火之后才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但重来一回,他却看不明白盛宝珠的心思了。
将茶末用筛罗筛好,在水中加入一小勺盐用以调味,接下来便该舀出一瓢水放凉,在待会儿茶水沸腾,茶沫快要溢出时浇入止沸。
盛宝珠担忧盛家,也不由得想起谢晏,不知道谢家如今究竟如何。她心神有些恍惚,舀水的手便抖了抖。
“小心!”
耳畔一声轻唤将她的思绪拉回,然而预料之中的痛楚却没有感受到,只有覆在手背上的微凉。
“殿下!”
无意间洒落的热水都被李存珩的手挡住,白皙修长的指节瞬间被烫得红成一片。
然而李存珩并没有将手收回,甚至连抽气声都没有发出,而是就势握住了盛宝珠的手。
“宝珠,你没事吧?”
盛宝珠惊讶地望着他许久,终於反应过来,吩咐婢女去请大夫。
“不必,”李存珩摇了摇头,“小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
盛宝珠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说道:“好歹抹上药膏,不然……会很疼的。”
李存珩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盯着她。他突然很想问她,她会为他受伤而难过吗?
哽在喉头的问句终究是咽了下去,他点了点头。
婢女很快取来专治烫伤的药膏,李存珩望着盛宝珠,见她垂眸不语,擡手拒绝了婢女要为他涂抹药膏的动作。
他在烫伤的手上抹上药膏,丝丝凉意安抚着烫伤的灼热与痛楚。
这点伤确实不算什么,远没有上一世在撞开东宫偏殿的大门之后,他执意要闯进大火时,被火灼伤时那么严重,也没有看见她的尸首时那么痛。
李存珩看着自己的手,重来一回,连自己手上那时留下的疤痕都不见了。他甚至希望这个伤口就这样溃烂下去,留下和当时一样的疤痕,日日夜夜,反反覆覆,提醒自己,他是如何失去过她。
盛宝珠略微蹙起眉,满面歉意地轻声道:“实在抱歉,都怪我……”
李存珩打断了她:“我只是在想,幸好不是你被烫伤。”
他望着盛宝珠,眸中带着温柔缱绻,以及难以察觉的哀恸,“幸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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