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
东厢。
秋日白昼短暂,此时已近戌时,天色暗淡下来,但房间内却烛火通明,二十六名缇骑分站两侧,中间则趴着四肢断了三肢的杨老虎,以及一个面如土色,小眼睛,留着两撇老鼠胡须的男子。
此人正是将鹦鹉寄售在杨老虎处的赵老五。
高欢坐在上首,依旧是之前的那一套快速问讯法。
他问,赵老五回答。
不能有片刻迟疑,否则立刻就是棍棒相加。
“姓名?”
“赵老五。”
“性别?”
“男。”
“年龄?”
“廿二。”
“家住何方?”
“洛阳城北安乐里第三邻。”
“家中还有何人?”
“阿耶、阿娘,大哥、二哥、三哥、六妹……”
“作何营生?”
“帮闲。”
“可曾去过城南劝学里?”
“没、没有!”
“打!”
“啊?嗷……!”
赵老五厉声惨嚎,满地打滚。
在他身后,一名缇骑收起半红半黑的水火棍,可以清楚看到那条手臂粗细的棍子已经出现了断裂的痕迹。
良久,赵老五喘着粗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高欢再度问道:“城南劝学里,校书郎沈冲家的那只会背诵金刚经的鹦鹉如何在你手上?”
赵老五没有回答。
高欢冷笑:“打!”
这次,慢慢走出来的是两名提着水火棍的缇骑。
杨老虎大声说道:“兄弟,上官问话有什么就说什么,要不然活罪难熬啊!”
“多嘴。打!”
“嗷!”
……
惨叫声此起彼伏,廷尉府中的其他人满心怜悯者有之,胆战心惊者有之,心理扭曲变态恨不能亲自动刑者也有之。
而在西厢之中,元景隆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挪步。
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了高欢正在重新审理他决断过的案子。
嗯,其实他早上来当值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那时候的他不以为然。
毕竟他派人去问过,崔吉所说鹦鹉购买自四通市完全是一面之词,故此在他的判断中,崔吉是为了掩饰杀人窃宝的罪行才胡乱开口,只可惜崔氏的势力大不如前,没有来得及帮崔吉遮掩!
重要的是,崔吉姓崔,是汉人,而元景隆姓元,本姓拓跋,是鲜卑人。
鲜卑贵族与汉人士族的明争暗斗,从北魏建国之初就开始了!
作为鲜卑贵族中的贵族,能置汉人士族于死地的机会,纵然理由牵强,元景隆也绝对不会放过!
只是现在,案子好像要翻了……
元景隆在原地踱步片刻,匆匆出门上马离去。
东厢房内,审讯依旧。
只是这次赵老五配合了许多。
“那是六月十三,小人受雇送货到太学边上的劝学里,当时天色晚了,里门关闭,所幸当时天热,小的只能暂时在里中找个墙角睡下……”
“小人刚躺好,仿佛听到隔墙之内有女人在背诵佛经,小人趴在墙头向内张望,谁知背诵经文的人不是人,而是一只鹦鹉!”
“恰巧此时鹦鹉边的那个老丈可能是犯了病,昏倒在地,小人贪念顿起,逾墙而入想要偷走鹦鹉。”
……
高欢轻轻颔首:“记录在案。”
高隆之笔走龙蛇。
嗯,他的任命其实没有下来,但高欢觉得高肇不会拒绝,故此让高隆之提前来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另一边,崔懋红着眼眶问道:“盗窃就盗窃,为何要杀人?”
赵老五犹豫。
此时,重新换了一根水火棍的缇骑顿时狞笑起来。
赵老五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回答道:“他家那鹦鹉虽然不会飞,但跑的很快,小人抓了好久才终于抓到,而此时那个晕倒的老丈又醒了过来,我见他想要喊叫,于是一刀杀了他……”
高欢问道:“杀人就算了,为何还要把头砍下来?”
赵老五一脸认真:“我听高僧说过,杀人乃十恶罪行,死后要下沉沦地狱,永不超生!所以我将老丈头颅砍下带走,放在里中大觉寺的佛塔里面,这样对方日日听讼佛经,早生极乐,也能减轻我的罪孽,不至于在我死后,魂魄被打入地狱……”
高欢:“???”
错的是这个世界,不是我……高欢收起脸上的懵逼之色,望向高隆之:“烦劳延兴(高隆之)跑一趟,去劝学里取回沈生头颅。”
高隆之带着几个差役离开了。
高欢接着望向崔懋:“领取沈家悬赏,言说找到沈生头颅之人找到了吗?”
崔懋点头:“找到了,已经带回了廷尉府。”
高欢正要说些什么,只见廷尉卿元湛从外面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他和高欢对视良久,说道:“高少卿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懋望向高欢,眼神中满是祈求之色。
毕竟任谁也知道元湛此来目的。
高欢回了崔懋一个‘放心’的眼神,起身跟在元湛身后走了出去。
元湛语重心长劝说道:“高少卿澄清冤狱的心是好的,但有没有想过后果?”
“什么样的后果?”
“元景隆之父元法僧乃太尉行参军、龙骧将军、江阳王,如今又任恒州刺史,柔玄镇大将,若他知道元景隆因错断冤狱而革职查办,会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
高欢明知故问。
元湛满脸懵逼。
深呼吸几口,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意:“搅吧,搅吧,你们姓高的就搅吧!搅得元法僧在北边无心戍边,吃了败仗!搅得柔然人打入边塞,把大魏亡了国,老子无非陪你们一起玩命就是!”
“神经病!”
“什么?”
“廷尉卿若是有病,当早早治疗,莫要在此地危言耸听祸乱人心!”
“哈?”
“哈什么?”
高欢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毕竟他心中很清楚,灭亡北魏的人并非柔然人,而是宇文泰!
嗯,元修是天下公认的北魏皇帝,被高澄欺负,殴帝三拳的元善见是伪帝,高洋杀了他属于是拨乱反正。
就是这样!
所以,有朝一日权在手,杀光天下宇文狗……高欢暗暗点头,手指东厢房正中挂着的一副大字:“廷尉卿可知此为何字?”
元湛摇头。
毕竟鲜卑人,文化水平不行。
“灋!”
高欢大声说道:“灋者,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zhi)乃上古之兽獬豸(xiè zhi),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便以角触之,故以此为法兽,法官审案,便戴獬豸冠,表明如獬豸般能辨曲直、善恶!”
“我与元景隆无私怨,重审此案只为还大魏一片朗朗青天!”
“哈哈哈!”元湛仰头大笑,旋即瞪着眼睛:“小小一个廷尉少卿,也敢口出狂言,说什么澄清玉宇,朗朗青天,真是可笑至极!”
“夏虫不可以语冰!”
高欢甩了甩袖子,毫不留情面的回东厢房,坐下,沉声说道:“带送还沈生头颅者王大宝、王小宝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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