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呀?”杜明丽想,她当时可真能装,硬是装得一点听不懂她的话。她的汉语虽然讲得差劲,可这几句话她明明是听懂了。她见她十分麻利地跳下马,跟着牛车跑了几步,又说:“你真的要走呀?他回来啦!”
她仍摇头,表示听不懂。但她不敢正视这个一身蛮力的女子。她牵着马,始终跟着牛车小跑。乌黑的赤脚,肮脏的头发。
她说:“……何夏是顶好顶好的人哪!你别走吧!他想你哪,爱你哪,我晓得哪。你就这样狠心哪?!……”
杜明丽想不起当时是怎么的了,决心那样大。她的苦苦哀求不仅不使她动心,反倒让她心烦。怎么说呢,是麻木?对,麻木。她叽里咕噜在那里哀求,她渐渐泰然,真的像听觉失灵了,只感到那是一串没意义的噪音。当时还有一点使她怨恨的是:他回来了,为什么他不来追我,要你起什么劲!
她最后怎样说的?她说:求求你!
我说……噢,我也许什么也没说。跟她,我有什么可说的?可我没想到她会流泪,更没想到她会扑通一声跪下。她说:求求你!就那样挺吓人地跪下了。
她只好叫牛停下。她下车,站到她面前。别这样,这不是逼我吗?她说。不过她当时很可能什么也没说。她恐怕只是平静而冷酷地站了一会儿,面对这个跪下的异族女子。然后——
她就再也没回头。
随她在那里跑着好了。牛车颠颠地辗起一大团尘雾,雾很快会隔断她们。可是,过了相当安静的几分钟,她在雾那边哇哇地唱起来。那歌非常泼辣刺耳,虽听不懂词,但猥亵的意味很明显。车老板一听便不怀好意地笑。后来他眉飞色舞地给她翻译了那段****的歌词。她唱那种歌无非是想激怒她或辱没她,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就是暗示她从此夺得了对于何夏的占有权。
明丽走了,我呢,我呢?
我和我孤零零的躯壳,在草地上四面八方胡逛。天很黑了,我不知我在哪里。远处隐约有狼在娓娓地唱,在勾引我。我怕吗?来呀,狼,我爱你。
我躺下来。突然流下一股迅猛的泪。
谁知道我一刹那间想起了什么。受不了啦,一个大男人跑这儿对狼哭诉来啦。我被我可爱的未婚妻一脚蹬了,糟心的事不止这一桩。
先想哪一桩呢?想想我妈,我三个妹妹,尤其二妹,她漂亮却不得宠。千万别想我爹。我的天,可我偏偏谁也想不起,一来就想起他那干巴巴的脸。那时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妈妈和妹妹们的死,一场大祸,就会藏在这张脸里面。他和全家看起来相处还好,其实整个命运是在暗中冲撞着。
我在想着洪水。它怎样撞塌了我家第一堵墙,我弄不清。我回去的时候,什么也不屑问了。妈妈怎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倒下?据说是被砸倒的。三个妹妹弄不动妈,一齐喊:爸,爸。洪水已经灌进来了。“四清”工作队一来,就发现爹的行动不对劲。他们找爹谈了几次话,村里就开始传,说爹是个狗特务。爹感到他的宝贝放在家里已不安全,便把它们全转移到那个古墓道里。他认认真真地还给每样破烂都编了号码,用红漆写上去。他听说洪水要来,先是往那儿奔。等他背着一只装满无价宝的麻袋跑回来时,已是沧海桑田。
我从城里赶回来,干了惟一一件了不起的事,是这样的——
晚上,我浑身冰凉阴湿地坐在山顶上,他也像个水鬼。我们徒劳地打捞了一整天。我见他仍守着他的宝贝口袋。我对自己说:开始吧。
我上去夺下他的口袋。
他说,碎了不少。
我说,好,碎得好。
他瞪着我,脸像水泥铸出来的。我说:打开看看,有没碎的没有。他在口袋里查看一会儿,眼睛马上发出守财奴的贼光,说:万幸,夹砂红褐陶罐还在。我说,是吗?叫我看看。好月亮。我拿过它。爹说,小心,它价值连城。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知道什么?它的研究价值多大你知道?我一刹那间看透了它。它那谁也不理解的色彩里布满狰狞的纹样。爹从我眼神里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像只瘦猫那样一扑,我躲开了。我让他清清楚楚看着我怎样来处理它:我像“掷铁饼者”那样鼓满肌肉,手臂柔韧地画了一圈。爹看着它落下,悲惨地咆哮着。他老人家从来就没爱过人这种东西。
记忆到此结束。因为我突然闻到一股异样气味,一看,狼把我包围了。我想,是我不好,跑到它们的地盘上来了。这时,我忽然听见飘悠悠的歌声。
我有多少根头发,你可数得赢?(数得赢:即数得过来。)
我有多少颗牙齿,你可记得清,
你是河对岸那棵大桃树,(你是河对岸那棵大桃树:形容桃子的形状与人心相似。)
远远站着,却偷了我的心。
我简直觉得是狼在对我唱。
阿尕知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他来,他走,他靠近她,他远离她。她晓得早晚要分,那就分。该让他走,把自己抛下,忘掉。她知道耍多少花招也绊不住他,那就是命了。应该把他还给他们的人;让他去和他们人中的那个女人结婚。结婚,这事可没她阿尕的分儿。
她说:“何罗,你走了以后,别恨我■(左口右欧)。”
他好像吃了一惊。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方位。他拍她的脸蛋说:“阿尕,你真的要我走,你不要小小的太阳了?”
“你明天就走,何罗。该是天上飞的就飞,该是地上爬的就爬。命啦,何罗。”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我还放羊啊。”就是不知道,另一个女人能不能像我这样疼爱他,把他当心头上一块肉。你,何罗,别看我。她开始帮他收拾东西。她手很笨,书摞好,又总要坍散开。忙来忙去,屋里反而弄得更乱。“是我不好,何罗,拦住你,没让她见到你。你怎么不拿鞭子狠狠抽我?她走的时候好伤心,何罗,明天你就去追她。”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你送送我?”
“呀。”
“阿尕,要是我不回来了,你就嫁给托雷。”
“呀。”
他想伸手抱她,她却躲开了。酥油灯一闪一闪,她忽然想起两句歌,断断续续唱起来。
我是这盏灯,只有一个心;
你是那棵桃树,不晓得你有多少颗心。
是我决定要走的。狗颠腚似的要去追明丽。我一说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个劲说是命呀命。
她动作粗重,把我所有东西捆好,装进牛皮口袋。我坐在这儿,不知她在为谁忙。明天,谁要背着这堆行李走?我要对那混账说,走吧,滚蛋,什么再见,去你个■(上尸下求)。
这天晚上我们过得特别太平,没吵没闹,没你打我我打你。我心里奇怪的平静,并不觉得什么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吗?我并不向往,未婚妻,久别的都市,绸缎被子下变的戏法。我从向往无比,变得无所谓,淡淡的,简直莫名其妙透顶。我活见鬼。我对忙了半宿的阿尕说,来,坐到我身边来,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乱动,叫她唱她就唱。
你到南边去,我到北边去。
咱们找到金子。
大海边上来相遇。
往下的事该明白了。当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过马时,我决定不走了。我没走。我的阿尕,我跟谁结婚?就你啦。这是怎么的了,我也纳闷。似乎有种东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胧意识到一种巨大的责任,或说使命。这使命似乎从我来到这世上,就压负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别想摆脱。从我踏上这块草地,就结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见到河,还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灵一样渐渐显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诱到这里,把河,把阿尕,同时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说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这种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注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轻轻松松,无所负担,像正常人那样去过。
我留下来了,事情还没完啊。
阿尕手拿着一大把头发,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罗。她剪去了长发,像汉族女人那样,把头发扎成两个把子。她头发很硬,又像羊毛那样梳不直。他大受惊吓地瞪了半天眼说:我的亲娘!
阿尕委屈地说:“她,她就像这样子呀!”
“她?你怎么跟她比。”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这里来,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样,成个丑八怪!”她又想干一架了。
我那傻头傻脑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我知道明丽就梳这种短辫,她仿照她,是为了讨我欢心。以为这一来,她跟明丽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长发使我痛惜不已,因为它几乎是她惟一的装饰。可她呢,摇头晃脑扭扭屁股,以为这样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实说,她那副怪样,险些打消我跟她去乡里登记的念头。
乡里有条街,我给阿尕买了双北京出产的塑料底松紧口布鞋。本来我还想将自己打扮成当地姑爷,阿尕却不干,说要那样我准会变丑。街上有些外地来的贩子,在袖筒里谈交易。他们把对方的手握在又长又宽的袍袖里,讨价还价:“这些。”买方的三个指头被握住,若他不满意,“那么,这些。”卖方又退下一个手指,表示让步。由三块钱让到了两块。然后是付钱。这种付钱方式我在供销社里也常见:他们将钱在钱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运气随钱带给了人家。
我们没领成结婚证。那里锁着门,也挂了块用不着废话的牌子。阿尕说,命啊。听她又来这套,我火了。我说,■(上尸下求),我要怎样就怎样。我要结婚,我认为时候到了,就结。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儿,那她就是。我愿意她迷人可爱,她就迷人。什么东西,只要愿意,你就可以信以为真。阿尕牵着马,我骑在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个唿哨,马就颠颠地追上去。然后她再跑。她想逗我高兴,或说,下意识地在挑起我某种欲念。
她个头不高,长得挺匀称。露骨点说吧,浑身肉都长对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种很实惠的女人。在这一带,也许她算个美人,谁知道呢,可能她对他们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马。她看见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后退,眼睛又幸福又紧张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晓得她从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静。她说,马,马。她不愿意马看见。
我抱住她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她躺在那里,急切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声音说: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来,又站起来。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来不见他,赶着牛羊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们永远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开。一次又一次这样干。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晓得,她的爱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驱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没有一刻不在嫌恶她。嫌恶跟爱搅得一团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爱的同时,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点点地割、划。怎么办呢,她在这种活受罪的感情里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间痴痴地想,天下要没这个人多好,这个人要不到这儿来多好。他来了,告诉她有种光明,有种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离间了她跟草原的亲密关系。使她渐渐叛离了她的血缘亲族。她不能安分了,跟着他,中了邪一样从他们的人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吧,她正在切断自己的根。
阿尕突然拾起一块石头,抛出去,击中一只牛的犄角,它长吼一声,向远处跑几步,又停下,满心愤怒却不敢发作,只是不理解地看着女主人。她再用石头去击第二头,第三头。直到她手臂发酸,精疲力尽。
我看见阿尕时,她浑身,站在河滩上。她没发觉我,正低头用一只巨大的棕刷使劲刷着全身。那种刷子十分粗硬,是用来刷马的。她刷得仔细,认真,甚至狠毒,不时蘸着河水。我呆住了。不用问,光听那“刷啦刷啦”的响声,也知道皮肉在受怎样的酷刑。她全身像被火灼伤一样通红发紫。
我觉得那刷子在我的神经上摩擦。懂这意思吗?就是说,看女人洗澡并不都会唤起美感或导致,此刻我惟一的感受就是残酷。
猛然她看见了我。她没想躲的意思,也没想找什么东西遮体。我承认,许多天来,我想她想得苦极了。
她坦荡地站在那里,好像不懂得害羞。后来她告诉我,她每天都这样洗刷自己,狠着心,想去掉这层粗糙的皮,变白,变成我希望的那种样子。她躲开我两个月,就在干这桩蠢事。
还有什么犹豫的,我一步步走上去,而不是像什么畜牲那样一扑。然后,我将夺下那把刷子往河里一扔,转身走掉。我一步一步,一点一点,看清她,头一次认识到黑色所具有的华丽。
走了很远,我听见她声嘶力竭地哭。那只刷子早漂没了。不能回头,绝不,一份古老的、悲壮的贞洁就在我身后。我嫌弃过它,因此我哪里配享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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