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丽娅·阿戴尔道:“我也是一个喜欢周游世界的人,当然不是真的踏出家门,而是乘着书本和想象支撑的金色飞船遨游世界的。我知道很多其他国家和城市的事情,当然是通过看书本,然后想象到的。我见过土耳其国王的残暴,因为一名妃子当众摘下了面纱,就亲手把她勒死。在纳什维尔,我见过有人为莫须有的原因,把戏票撕得粉碎,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妻子把米粉当美白用品抹在了脸上,跟他出门而使他丢了人。我还知道,芝加哥的唐人街,一个叫章儿的女孩被主人强迫下油锅,就是要逼她永远不见她的美国男友。当时杏仁油在锅里翻滚着,当那女孩的膝盖被油浸没时,坚强的她最终屈服了。就在前天夜里,纳什维尔城东举行了一个同学聚会,大概有七八个人,一个叫茜迪·摩根的人备受冷落,大家一个个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因为大家认为她不应该嫁给一个油漆匠。当时,她非常难过,像在火上煎熬一样,可是她仍然面带笑容,到不同的桌前与其他人打招呼。你要是见到她的笑脸,你也会感动的。没错,我们这儿看起来是一个不会起什么大风大浪的地方,更不会创造什么传奇,一眼望去,方圆几英里,除了红砖房、泥土、商店、木场,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她正说着,这时,屋后传来几声敲门声。阿泽丽娅·阿戴尔对我说对不起,然后过去看看谁来了。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眼睛比刚才亮了许多,脸上还泛着红晕,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岁。
她说:“你再坐会儿吧,我给你准备一些茶和糖,一定吃了再走。”
她伸手拿起旁边一个小巧的铁铃,然后摇了摇。一个十一二岁的黑人小姑娘应声走了进来。她双脚没有穿鞋,身上看起来也不干净,还把大拇指含在嘴里,睁着大眼睛看着我,表情不太友好。
阿泽丽娅·阿戴尔掏出一个钱包,又小又破,摸索半天,她才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交给那个小女孩。我看得很清楚,那张一元的钞票与刚才我给那个黑人大叔的钞票一模一样,一个右角不见了,而且是从正中撕成两半,然后用一条蓝色的棉纸粘上了。
她对那个小女孩说:“小家伙,去,到贝柯先生店里帮我买点东西,我要招待客人。四分之一磅的茶叶,要平常他送到我这儿的那种。再买一角钱的糖。抓紧时间,不要耽误客人的时间。”然后她转身对我说:“抱歉,刚好家里没茶了。”
那女孩刚从后门出去,因为我听到她的脚重重踩在后房的地板上的声音。这时,又听见一声尖叫,声音大得让这座空屋子都有些摇晃。一定是那小女孩发出的声音。接着,是那小女孩在和谁说话,仔细一听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虽然嗓音低沉,还有些沙哑,却能够肯定他很生气,而且还在骂人。
阿泽丽娅·阿戴尔脸色平静,她很有风度地站起身走了出去。之后,就是那男人沙哑着嗓子不停地唠叨,足足有两分钟左右,后面又夹进一些骂人和拽人的声音。
当阿泽丽娅·阿戴尔回到客厅的时候,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样。然后她对我说:“先生,抱歉,今天不能请你喝茶了,贝柯先生的茶卖完了。因为这屋子房间多,我一个人住不完,所以租出去了一些。”
我知道其实那小女孩根本连屋后门都没出。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问我怎么坐电车回去,就向阿泽丽娅·阿戴尔告辞了。我出门以后,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才突然想起忘记问阿泽丽娅·阿戴尔姓什么了,转念又想,明天不是还来谈文章的事吗,到时再问也不迟。
就在那天,我干了一件这座平淡无奇的城市逼我干的最不应该干的事情。我来这儿前后才两天,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通过电话撒了弥天大谎,而且在这件凶杀案事发之后,用法律术语说,就是成了凶杀犯的“同谋”。
我到宾馆的那条马路,一个浑身穿得花里胡哨的黑人一把拽住了我,一看那衣服,就知道是黑人大叔。他打开棺材板似的车门,好像恶鬼拽我进地狱一样,挥动羽毛掸对我说:“老爷,请上车,车里干净得很,刚送过葬。五角钱,不管到达城里任何地方……”
他突然认出是我,然后咧开大嘴笑着说:“对不起,老爷。是的,今天早上,我刚送去一个地方。多谢老爷照顾。”
我说:“好说,明天下午三点,我还要到八六一号去办事。如果你明天还在,我还照顾你生意。”我想起了那张缺角的钞票,又问了一句:“对了,你与阿戴尔小姐认识吧?”
他说:“我是她爸爸的一个下人,他爸爸就是阿戴尔法官。”
“看她的样子,好像非常的贫穷,估计家里也没有什么生活来源吧?”我接着问。
那黑人强盗的脸色“唰”地变了,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那张漫天要价的厚脸皮。
他说:“饿不着她的,老爷。她有收入,有自己的经济来源。”
“这次就算了,明天我只出五角。”我说。
“好,不会再多要你一分钱的,老爷。今天早上特殊情况,我等着钱用。”
我回宾馆,给杂志社发电报撒谎说:“谈不下来,阿泽丽娅·阿戴尔一定要每字八分。”
“八分就八分,快签呀,笨蛋!”
吃饭时,我倒霉得很,又遇见了讨厌的卡斯威尔少校。他亲切地跟我打招呼,犹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般,因为在酒吧里,我没有当众驳他的面子,更何况他又是那样难缠的人,一般人很难从他身边脱身的。为了尽早离开他,我宁愿自己付全部的酒钱。可是,这酒鬼真是难缠,偏偏喜欢凑热闹,喜欢和人一起喝,每花费一文酒钱,他就要认为放鞭炮和请乐队演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兜里有钱。
这时,他摸着衣兜,从里面掏出两张一元的钞票,抽出其中的一张摔在柜台上,俨然是一个阔少爷或贵族后裔的派头。我一看那钞票,惊奇得没差点叫起来,又是右脚缺失,中间用蓝色棉纸粘在一起来的。肯定还是我的那张一元的钞票,绝对不会错的。
回到房间,我显得有气无力。这南方的毛毛细雨下个不停,加上城市的了无生趣,我极其烦闷,坐立不安。只是在临睡时,我突然想起了那张神奇的钞票,这才觉得有趣起来。我想,是不是可以以它为题材,写一篇奇异的旧金山侦探小说呢?我又琢磨:“是不是这里的人都是租车公司的股东,只要挣到钱,大家就分红呢?怎么回事呢……”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当我走出宾馆,准备寻找能送我去八六一号的马车时,凯奇怀欧王走过来,让我坐他的车。我按照昨天的约定上了他的车,他一路颠簸地把我送到目的地,把我的骨头都震散架了。他说,他等我,等我把事办好再把我拉回去。
今天,我看到阿泽丽娅·阿戴尔明显没有昨天精神,脸色更加苍白,衣服却更干净了,这样反而使她显得孱弱不堪,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去。
这次我和她谈了我的用意,说会以每字八分的价格买下她的文章。她同意了,在合同上签过字以后,她的脸更加苍白,一不留神没有坐住,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我赶紧走过去扶住她,把她扶到那个老掉牙的沙发上。然后又飞快跑步到大街上去找黑人大叔,叫他快去请个医生来。他果然聪明,听到我这么说,马上飞也似地跑去找医生,他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到十分钟,他请来了一位医术高超的老医生,那老先生一脸的严肃,头发花白。
我对那老先生简单地说了这两天发生在这所神秘的房子里的事情,(我还告诉他,关于她的文字每字卖八分的事情)。他对我弯腰鞠了一躬,说他明白了,然后用一种管用的口气对黑人大叔说:
“凯撒大叔,你赶快到我家找露葸小姐,让她装一奶酪罐的牛奶和大半杯葡萄酒给你。你一定要抓紧时间,不要驾车了,跑步就行。这一次,你不会用去一星期的时间吧?”
从交代的语气和话语来看,这位老大夫不怎么相信这个强要高价的强盗,而且担心他走了弯路。
这一次,凯撒大叔真的没有让老大夫失望,他撒开腿就跑,而且速度还真不慢。看着他走远了,老大夫这才放心地审视我这个外地人。尽管外表看不出他对我有什么不满,可我知道他充满疑虑,等他判断我还是个不错的人,便对我说:“她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营养不良导致了晕厥。也就是说贫穷、自尊和饥饿,让她成了现在的样子。其实,以卡斯威尔太太的为人和品质,不至于贫穷到这个地步,愿意真心帮助她的朋友很多,但是她自尊心很强,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赠与。不过有一个人的帮助,她却愿意接受,就是凯撒大叔。你也许不知道,他曾经是她家的黑奴。”
“她是卡斯威尔太太!”听到这个名字,我大吃了一惊。我赶紧拿起书稿转让合同看了她的签名,合同上确实签着“阿泽丽娅·阿戴尔·卡斯威尔。”
老大夫惋惜地说:“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人却偏偏遇见了一个酒鬼丈夫,那是一个浪荡江湖的社会渣子。我听说,那个酒鬼连老黑奴给她的哪怕是一分钱也不放过。”
黑人大叔很快把牛奶和葡萄酒拿了回来。老大夫吩咐倒在碗里赶快端来。果真见效,几口喝下去,阿泽丽娅·阿戴尔就有了力气。她坐起身子,只是很简单地说心脏有毛病,属于旧病复发,便开始发表对秋天的赞美之词。那个季节正值秋色最浓,各色的树叶层林尽染。接着,她又躺到沙发上,那黑人小女孩便过来给她扇扇子。医生说别处还有病人等着他,不能久留。我代阿泽丽娅·阿戴尔送他到门口,对他说,我可以先预付阿泽丽娅·阿戴尔一半的稿酬,我有这样的权力。老大夫非常高兴,说谢谢我。
他又说:“你坐的是车王的马车,你还不知道吧?凯撒大叔的祖父当年是刚果有名的车王。你看凯撒的架势,是不是派头十足。”
大夫刚走没多远,屋里就传出凯撒大叔和阿泽丽娅·阿戴尔的对话。先是凯撒不服气地说:“阿泽丽娅小姐,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被他抢走两元钱吗?”
阿泽丽娅·阿戴尔有气无力地说:“凯撒,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重新走进屋去,没有继续谈稿件的事情,而是预付了她五十元钱,告诉她出版后付另一半。后来,凯撒大叔又把我送回了宾馆。
如果哪天法庭要我出庭作证,这一段时间,阿泽丽娅·阿戴尔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会义无反顾。但如果要我为以后的事作证,因为自己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能瞎说了。
大约傍晚六点钟的时候,我到宾馆外去散步。
我看见凯撒大叔仍然站在街口挥着羽毛掸,指着打开的车门说:“老爷,请上车。我的车干净得很,没半点灰的,刚送过葬。不管到城里的哪个角落都只收五角钱——”
他认出了我,不好意思笑了笑。我见他的衣服又多了些斑驳的花点,似乎是褪色所致,那些盘绕在一起的细麻绳也起毛了,原来剩下唯一能见证这件衣服历史的那颗黄色纽扣也不见了。他真有负世代车王的美名!
两个小时后,我发现一个药房前一大堆人围在那里看什么,真是太奇怪了,在这个平淡无奇、索然无味的地方,能发生什么稀奇事呢?我抱着好奇心往人堆里硬挤。我看见几把椅子和空箱子搭起来的台子上停着一具尸体,走进一看原来是温特沃斯·卡斯威尔少校。医生正在检查是不是还有救活的希望。
这位人人讨厌的少校被人发现死在一条漆黑的街上。几个好事的无聊之人将他抬到了药房前,希望能还他一次生命。这位仁兄身上的种种迹象表明,他死前与人进行了一场搏斗。虽然他平时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名声也不好,但毕竟曾经是一名战士,只是这一次他败了,而且一败到底,彻底输了。此时,他两手紧握,任人怎么用劲也扳不开。
几个和他认识的心地善良的人围着他,绞尽脑汁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只听一个看起来还算慈眉善目的人说:“十四岁时,他是学校里能够将单词拼得最好的学生之一。”
当我完全挤到死者身边,正巧死者垂下的右手松开了,一件东西滚到了我的脚边。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抬起一只脚把它踩住。过了一会儿,当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我赶紧捡起来塞进口袋里。我想,在与对手搏斗时,死者一定是紧紧抓住了它,直到断气也没有松手。
当天晚上,宾馆里的话题,除了时政和政府的一些禁令,大家谈论的主题就是卡斯威尔少校的事情。
我听见有人在发表自己的高论:
“我估计是一桩谋财凶杀案,凶手就是他家那个黑奴。因为今天下午,我和宾馆的好多人都看见卡斯威尔少校身上有五十元,现在那钱不见了。”
我于第二天上午九点坐火车离开了纳什维尔。经过坎伯兰河桥时,我掏出那枚约五角硬币大小的黄色衣扣,把它扔进流淌着的有些发黄的河水里。我记得,那纽扣上留着一个毛头细麻绳头。
至于,现在布法罗市正在发生什么事,我不敢妄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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