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不能单一地看待事情。不过我们先来看看问题的一个方面吧。我们常把商店里的售货女孩称为“商店女郎”。事实上这种人并不存在,存在的是她们赖以谋生的职业。但是为什么在这里她们的职业反而成了形容词呢?为什么不把生活在第五马路的姑娘们称为“结婚女郎”呢?
璐和楠茜从小就是一对闺中密友。她们在家乡吃不饱、穿不暖,于是一起来到大城市打工。璐二十岁,楠茜比她小一岁,今年刚满十九周岁。她俩都来自农村,朴实而漂亮,只是想来城市混口饭吃,根本没想过有一天登上大舞台当演员。
她们很快在大城市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工作,成为名副其实靠工资为生的工薪族,还好运气地找到了既便宜又能提供膳食的寄宿宿舍。在这里,她们依旧非常要好。
时间飞逝,一眨眼六个月过去了。
我还是先给你们介绍一下她们的人品和衣着吧。你在同她们握手的时候,不要使劲盯着她们的衣服看。因为她们和跑马场包厢里的漂亮女子一样,不喜欢男人死盯着她们看。
璐在一家手工洗衣店当熨烫工,拿的是计件工资。她穿了一件紫色的衣服,可明显很不合身。她帽子上插着的装饰羽毛也不合尺寸,比应有的长度足足长出了四英寸。唯一令她自豪的是她那双貂皮手套和围脖,两者加起的价值是二十五元,比将近换季时同样的毛皮制品贵出不少。换季时,商店橱窗里同样的毛皮制品的标价才七元九角八分。璐的脸粉嘟嘟的,一对水汪汪的蓝眼睛衬着俊俏的小脸,再合适不过了。不管什么时候,她浑身总是洋溢着明媚的青春气息。
楠茜在一家商店上班,我们暂管她叫商店女郎。她的头发蓬松地高高耸立着,前额总是留着一小撮笔直的刘海儿。她穿着廉价的花裙子,就像怒放的花瓣。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清冷季节,她没有钱去买一件像样的皮质大衣,但她那件绒面的短大衣,穿在她身上足以与一件名贵的波斯羔羊皮相媲美。她是一个实打实追求时尚的人,脸上和眼神里始终流露着商店女郎典型的某种神情。很明显,这种神情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她不满足现状,空叹青春易逝,并用忧郁的神情宣告,有朝一日必将报复。即使当她微笑的时候,这种可怕的神情依然存在。同样的神情可以在俄罗斯农民的眼睛里找到,也会在加百列吹响最后审判的号角1时的脸上找到。男人看到这样的神情,本应该自惭不如,但他们仍然面带傻笑给她送上一束鲜花。
如果你想抬抬帽子离开,璐会笑容可掬地对你说“再见”,而楠茜会脸上浮现那种带着讽刺的甜蜜微笑,这种笑容就像一只白蛾扑过屋顶一样,迅速升上天空。
在街的拐角处,璐和楠茜正在一起等候着丹尼。丹尼是璐的男友。要问他是否忠实可靠?只能这么回答你:如果玛丽非要请十来个人去寻找她的小羔羊,那么丹尼一定位在其列。
“楠茜,你冷不冷?”璐关切地问道。“我说你是不是真傻呀!在那家老店铺上班,周薪只有八块钱。你看我上周就挣了十八块五。当然,熨衣工不如站柜台卖花边绸缎那么风光,可能挣钱呀。我们这些熨衣工,一个人一周最少也能拿到十块以上。况且,我认为干我们这行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楠茜翘了翘鼻子不服气地说道:“你挣你的十八块好了。我甘心一周只拿八块钱,睡走廊尽头的板隔卧室。不为别的,我就喜欢自己周围都是赏心悦目的物品和有钱的人。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运气有多好啦!一个曾经卖手套的姐妹嫁给了一个匹兹堡人,好像是炼钢的,还是经营钢铁的,身价有一百万吧。总有一天,我也会嫁给一个有钱人。我也不是自夸,你看看我的容貌长相,真的能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住。一个姑娘家成天待在洗衣店里,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我看不见得吧,丹尼,就是我在那儿认识的呀。”璐说着,脸上藏不住洋洋自得的表情,“那天,他来店里取周日穿的衬衫和领带,正好我在第一张熨衣台上熨衣服。第一张熨衣台是所有女工都向往的熨衣台。那天,艾拉·马基尼司生病了,老板让我顶了她的位置。丹尼说,第一眼他就注意到我的胳膊了,好圆润、好白皙呀。当时,我正好卷着袖子在干活。洗衣店,也会有上等人来的。他们很好辨认的,因为他们总是把衣服放在手提箱里,好像还是溜进来的。”
“你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璐?”楠茜又将话题转向了璐的衣服上,在她看来,这件衣服非常惹人厌烦。楠茜那双会说话的秀美眼睛藏在长长睫毛下面,脸上略带鄙视地说,“你太没有品位啦。”
“你说我这件衣服吗?”璐睁大眼睛,生气地说道,“这可是花了十六块才买下的。原来它的价钱是二十五块。一个女人送来熨洗,却再没来取。老板就把它卖给了我。你看,上面的手工刺绣,足足好几码长。咱们还是先说说你身上那件既素淡又难看的衣服吧。”
楠茜气平心静地说:“你可别小看这件衣服,我是仿照范·奥尔丝丁娜·费西尔夫人的一件衣服的款式做成的。听店里的姑娘们说,费西尔夫人去年一年光在我们店里就花了一万二千块钱。我这件是我亲手缝制的,只花了一块五。站在十步以外,你一定分不出真假。”
“哦,那好吧,”璐友善地说,“如果你愿意饿着肚子装阔,那就随你好啦。我还是干好自己活,拿我应得的工资。当有能力的时候,给自己添置几件像样的衣服。”
她们俩正争论着,丹尼走了过来。他的活领带打得整整齐齐,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沉着稳重,丝毫没有沾染上城市青年的浮躁和轻薄。他是一名电工,每周三十块钱。他用罗密欧般哀伤的眼神盯着璐,认为她那件刺绣衣服是一张任何苍蝇都愿意往上黏的蜘蛛网。
“我的朋友,丹尼先生,和楠茜小姐握个手吧。”璐介绍说。
“很高兴认识你,楠茜小姐,”丹尼说着伸出手,“璐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谢谢,”楠茜冷冰冰地回应着,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丹尼的手指,“我也听她说起你,有那么几次吧。”
璐咯咯笑了起来,忙打圆场道:“楠茜,这种握手的方式,你也是从范·奥尔丝丁娜·费西尔夫人那儿学来的吧?”
“假如是的话,你就完全可以照搬了。”楠茜还是不冷不热。
“哦,我才不会去模仿她呢。对我来说,这种握手的方式太超前了,似乎故意抬高了手炫耀手上的钻戒。看来,只有等哪天我有了钻戒,才有资格去模仿。”
“你不如先学着,就有更多获得钻戒的机会了。”楠茜不客气地说道。
“哎,你们俩就别吵了,”丹尼微笑着说,“我有个不错的建议。既然我没有资格陪二位姑娘到蒂法尼珠宝商店去选珠宝,就让我请你们去看一场小型歌剧吧。我这儿有三张票。我们虽然没有机会和真正戴钻石戒指的人握手,去欣赏一下舞台上的钻石也不错呀!”
丹尼像一个忠实的侍从一样走在人行道的路缘处,他的旁边紧挨着是璐。因为璐感觉自己衣着亮丽,高傲得像只展翅的孔雀一样。楠茜挨着璐走在马路的最内侧,她生来有副好身段,穿着很朴素,加上最近模仿贵妇人的很多优雅动作,不看衣着打扮的话,举手投足简直就是范·奥尔丝丁娜·费西尔夫人的翻版。
三个年轻人就这样,各怀各的美好希望出发了,他们要去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夜晚时光。
我想,很多人不会认为百货商店是一个教育培训机构。可对于楠茜来说,她服务的那家商店就像一个教育培训学校。她每天置身于散发高雅气息的精美商品中间,耳濡目染,或多或少地也沾染了这种气息。倘若你真的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你就会不自觉地体验到这种气息,不管这钱是你的还是从别人的腰包出的。
楠茜每天面对的顾客基本都是上流社会的女性,她们的服饰优美、举止优雅。楠茜认为,这些衣着、服饰、表情和举止都是她要努力学习的。她模仿那些贵妇人的任何动作:优雅的扬眉,轻盈的步伐,如何拎钱包,如何微笑,如何招呼朋友,如何与身份低的人谈话。即使是一个最简单的手势,她都要反复演练,一定让自己达到非常娴熟的地步。范·奥尔丝丁娜·费西尔夫人是她最崇拜的偶像,夫人那美妙低沉的声音,像银铃儿一般清脆,像画眉鸣叫那般婉转而圆润。楠茜对这种声音着了迷,她每天回家后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最终学会了。对楠茜来说,如果想成为淑女,拥有优雅的动作,不亲身置于这种雍容华贵的上层社会,是不可能学到的。人们常说,一个好习惯比一个好原则要重要得多,而好风度又远远胜于好习惯。父母对一个人的教导很重要,但这些教导也许还不足以使你具有新英格兰人的良知1。假使让你坐在一把笔直的靠背椅上,将“三棱柱和圣徒”念上四十遍,到最后恐怕连魔鬼看见你都闻风丧胆了。当楠茜用那种她练习了很久、并且完全熟练的范·奥尔丝丁娜·费西尔夫人的语气说话时,那种“贵人众望所归”的兴奋感是不自觉从骨子里冒出来的。
对女人来说,百货商店这所大学还隐含着另外一种高深的学问。在这里,你经常会看到几个商店女郎挤在一起,在手镯叮叮铛当的协奏曲下,交头接耳地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你千万别小看她们的这种小型聚会,她们既不是在谈论某位女郎的发式,也不是在说某个女人的长相。那是一次重要的妇女大会,她们在商讨对付世界和男人的攻守战略。这样的集会当然不具备权威性,更比不上只有男人参加的议会,但可以堪比夏娃和她的大女儿的第一次会议。世界就是一个舞台,男人只是其中的看客,只知道往台上扔鲜花之类的东西捧捧场。女人则是所有小动物中最弱势的群体,她们像小鹿一样的优雅,却没有它的身手;像可爱的鸟儿般漂亮,却不能展翅飞翔;像蜜蜂一样可以采蜜,却不能……算了,这个比喻太不合适,应该是像蜜蜂一样可以采蜜,也许能够将某些人螫一下。这类会议,就像是重要的军事会议,她们互相馈赠秘密武器,交流自己从生活实战中创建和成熟的制敌方略。
“我对他高喊,”萨拉2说,“太放肆了,你!你把我看成谁了,竟然放肆到对我这样说话?你猜猜,他会怎样回答我?”
这里,各色头发的女人凑在一块儿,黄褐色的、黑色的、亚麻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应有尽有。不用明确的答案,大家都猜出了,制敌方略已经了然在胸,供大家对付共同的敌人——男人。
对女人而言,懂得成功的防御,就意味着胜利。就是在这样的大学里,楠茜学会了防御技巧。
百货商店里的学问太多了,估计世界上没有任何大学能教会楠茜如此多的东西,满足她各方面的需求,让她完成一生的夙愿,能够抽中婚姻的头彩。
楠茜是幸运的,她在商店里的职业位置对她也很有利。她所在的柜台离音乐部很近,她有更多的机会欣赏到了一些一流的优秀音乐作品,并且已经烂熟于心,为她涉足上层社会、冒充具有音乐鉴赏能力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她还学会了简单地鉴赏艺术品、贵重衣料以及几乎所有体现女人涵养的装饰品的本事。
很快,店里的其他姐妹察觉了楠茜的野心。“你的百万富翁来了,楠茜。”只要看到一个像大款的男人向楠茜的柜台走去,姐妹们就这样打俏般招呼楠茜。很多陪着女人来购物又觉得等得无聊的男人,喜欢悄悄溜到手帕柜台旁,假装欣赏麻纱手帕,在楠茜面前炫耀风雅。确实,楠茜那种模仿的上流社会气质,以及天生秀丽的资质,对这样的男人很具吸引力。这些人中也许有那么几个是货真价实的富翁,估计多数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冒牌货。现在的楠茜可不一般,有自己辨别真伪的诀窍:手帕柜台的尽头有一扇窗户,下面的街上排着等候购物人的私家车,通过汽车的高档与否,楠茜来判断车主人的身份。
一次,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来到楠茜的柜台前,一下子要买四打手帕,俨然一副科夫图亚国王的派头。但是在买手帕的过程中,隔着柜台挑逗楠茜。楠茜一点反应也没有,公事公办。
当那人离开之后,店里的一位姐妹很奇怪地问楠茜:“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楠茜,你对那人怎么那么冷淡?看上去,他好像很有钱呀,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大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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