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哥哥们策划着如何建立一个鸽子家庭。我们小心翼翼地盘算着,像是要发起一场战役。父亲不喜欢我们去较远的地方,我们必须得等他出了城再行动。我们开始观察警卫何时会休息。很快我们发现白天最热的几个小时,大多警卫会离岗休息很久。等到父亲出了远门,我们准备好自行车;然后等到大中午,太阳烘烤大地时,果然那些警卫一个个离开,回到别墅里喝杯冷饮或是睡个午觉。然后我们就跳上自行车,冲出了没有警卫的大门。
我们拼命地踩着踏板骑在大路上,风掠过我们的脸,头发在风里飞扬。自由的滋味从未这么诱人。任务完成顺利,在邻村我们找到了需要的东西。那儿的鸽子很出名,买第一对鸽子之前,我们认真地全看了一遍。我们买的那对鸽子很贵,花了5000苏丹镑。慢慢地我们变得更大胆,从母亲那拿了更多钱。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但我们明白她什么都知道。
虽然母亲的生活完全与外面隔离,而且她服从丈夫的所有要求,但她还是想出了奇妙的方法,帮助我们在父亲过于苛刻的规定下,找到一些喘息的机会。我们从未提起这些事,因为她永远不会直接反抗父亲,但是她帮我们度过了那些灰暗的日子。面对此类情况,母亲很有智慧。
我们的鸽子计划不断升级。很快,一个小笼换成了一些大笼子,我们又买了好多新鸽子。大哥阿卜杜拉因为某种原因,对鸽子不是很感兴趣。而阿卜杜勒·拉赫曼、萨阿德和我已经沉溺其中。我们造了自己的笼子,还帮穆罕默德造了他的,因为他当时还太小。不久整个花园就充满了鸽子。我们热爱这些鸽子,花很多时间照看它们,要是孵出小鸽子,我们还要庆祝一番。我们忘了考虑父亲的反应,但觉得父亲不会禁止,因为很多穆斯林都喜欢鸽子。而且,最开始的时候,他来看望母亲时,我们已经让他瞧见了鸽子。那天他只是草草扫了一眼那只小笼和第一对鸽子,表情没什么变化,继续往前走,所以我们就卸下了防范之心。
然后有一天,他走进花园,停在那儿,眼神中流露出的全是难以置信。他看着那些大笼子、鸽子屋,和看上去有成百上千只的鸽子,脸一下子涨红了。看得出来,父亲惊呆了。
知道麻烦大了,我们几个试图躲起来。但他已经看到了在角落里躲躲藏藏的我们。
他目光中的愤怒像闪电一样,我们只听见他说:“过来。”
我们慢慢地挪动,觉得又得尝尝木棍的滋味了。
他没有喊,但是声音中的愤怒让人害怕。他摆了摆手,问道:“这是什么?”我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没等我们回答,他就命令道:“把鸽子统统放掉。要是傍晚花园里还有鸽子,我就亲自动手切断它们的脖子。”
他狠狠地瞪了我们每人一眼,转身离去,高大的背影由于气愤绷得直直的。
我们知道父亲会把它们全杀了,所以拼命想法子给它们找个新家。对父亲的一个司机恳求了半天,他最终答应帮我们把鸽子运往父亲的一个农场。黄昏时鸽子就全运走了,之后它们怎么样,我们一直都不知道。
我们自然很伤心,因为我们已经渐渐地爱上了这些有羽毛的伙伴们。
有些人和这些鸽子一样都是禁忌。父亲不准我们和一些苏丹人见面。我们之前不知道他规定过不许和基督徒交往,差点因此惹上麻烦。
到喀土穆不久,我们就注意到了那些基督徒孩子。那家人住在我家对面,隔条马路,家里有母亲、父亲和几个儿子女儿。他们都是白人,我们很难不注意到他们。他们的举动也不一样,孩子们很放松地闲逛,而我们穆斯林孩子小心翼翼,害怕不小心做了犯忌的事。
我们观察了那些基督徒好一段时间,但是没有勇气介绍自己。一天晚上,我们看到那群基督徒孩子穿着奇装异服离开家,看上去像是鬼怪和其他奇特的动物,此情此景让我们惊诧不已。他们还用竹棍挑着小小的黄色南瓜,每个南瓜表面被切割了,像是一张脸,南瓜里面还插了根蜡烛。我们看到住在这的别的一些穆斯林孩子被允许加入他们,一帮人前往足球场,并将在那儿举办派对。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在沙特,任何人装扮得像牛鬼蛇神出现在公共场合,一律会被逮捕送审,当作巫师囚禁起来,还有可能判死刑。我们看着那些身着滑稽服装,提着发光的南瓜在街上走过的孩子们,心中充满了羡慕。他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直到成年,我才知道他们是在庆祝万圣节。)我们渴望加入他们,但父亲不准家里任何人穿得像猴子一样走来走去,所以我们不能和他们一起。然而我们还是想着伺机溜出去,见见那些有趣的孩子。当时我们不知道父亲已经告诉警卫,不准许我们接近那些小孩。
几周后的一个下午,我们看到那些孩子出门玩,心想机会来了。我们跑了出去,希望能够碰上他们。我们正要介绍自己时,一个警卫恶狠狠地向我们冲过来,我们害怕地退开了。那人极其愤怒地向我们喊道:“回屋里去!不许你们这样!回去,马上!”那种可怕的声音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听到。
他气得冒火,我脑中闪过——他可能会对我们开枪,因为这些警卫都全副武装。父亲手下这些人都发了疯似地想取悦他们的“王子”,他们做什么我都不感到惊讶。
我们不敢冒险,只好马上跑回家;那些基督徒孩子也跑回家了。后来我们被告知我们犯了双重禁忌,因为我们不许和女孩子玩,也不许和基督徒玩,永远不许。
就是这么规定的。
到苏丹一段时间后,发生了一件让我们震惊的事。赫蒂彻阿姨离开喀土穆,回沙特去了。一直以来,她对家里的所有孩子都很好。最让我郁闷的是她也带走了阿里。我深知父亲的传统信念,所以感到很惊讶,很多信徒都坚持拥有所有孩子的抚养权,无论孩子多大。赫蒂彻阿姨很幸运,能够得到三个孩子的监护权,尤其是她两个儿子,阿里与阿米尔。
我还只是个孩子,所以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离婚的原因。不过我猜也许是父亲变得太过激进,虽说我当时太小,没法完全明白父亲强硬军事行为有什么危险,但我知道他的妻子肯定比我清楚,尤其是受过教育的赫蒂彻阿姨。
也许她离开是因为觉得跑到荒芜之地,躺在地洞里过夜,既没意思又没必要。要不,也许她厌倦了待在家,不能购物也不能拜访别的女人。她只能和我母亲还有另两位阿姨为伴。反正有很多原因会促使她要求离婚,离开苏丹。
她走后,父亲表现得好像她从来不存在一样,但是一切肯定不一样了。虽然我们孩子渐渐适应了赫蒂彻阿姨不在家,但我们都很想念阿里。我们在一起玩了很多年了,父母也教导我们要对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忠诚。
阿里是赫蒂彻阿姨最大的孩子,已经到了可以回来看望父亲的年龄。一年后他回到苏丹。那次来访很尴尬也很短暂,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他也从没有去阿富汗看望我们。
但是我们终究是活跃的孩子,有耗不完的精力,很快就适应了改变。父亲禁止我们养鸽子后,我们到处找打发时间的事。尼罗河离我们家只要走几分钟,我们极想上那儿游个泳。高兴的是,父亲居然同意我们的主意,甚至还和我们一块去。谁能想到他也想游泳呢?
弯弯曲曲,像虫子一样的尼罗河流过喀土穆和苏丹。对泳者来说,窄窄的尼罗河很有欺骗性。我们兄弟一直鼓动别人下水,不下水就嘲笑他们,直到所有人都跳入暗暗的河水中,游向对岸。
河水暗流密布,不好应付,距离比看上去要远。
然而我们谁都不会认输,所以在这样的较劲中我们都成了游泳能手,而且也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但是父亲的一个朋友差点就淹死了。那天我们游泳的时候,那个傻兮兮的人激动起来,像个少年一样一下子跳进河水里。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强劲的水流就把他冲走了。我们最后看到他在水里惊慌失措,头沉下去又浮起来,手臂拼命地乱摆。当他离开我们视线时,我们猜想他可能葬身尼罗河了。意外的是,尼罗河下游一些苏丹渔民看到他拍着水喊救命,下河把他救了起来,然后把他带回我们身边。看到他大难不死,我们都很高兴。严厉的父亲说他像个傻子,提醒他:“远离尼罗河。”我相信他会的。
父亲甚至还允许我们带至爱的马儿去尼罗河游泳,让它们也降降温。出于一些奇怪的原因,父亲的朋友喜欢拽着马的尾巴,而我们就顺带把它们推过河。其他时候,父亲命令我们领他的牛去尼罗河。我们很喜欢骑在它们背上,或是用凉水泼它们。这些牛似乎和我们一样喜欢尼罗河。
父亲找他的一位埃及雇员造船,接着就发生了件好玩的事。这个造船人的技巧没有父亲认为的好,造完的船很让人失望。那个人自称给船抹了特别材料,船能开得很快。果然是这样,那天船下水时,完全不受控制,一会倒向这个方向,一会倒向那个方向,接着便高速向前。
可是父亲之前声称要驾驭这艘船。我们站在岸边,惊愕地看到开得飞快的船很快就把父亲甩进尼罗河。这下那个对我父亲忠心耿耿的人惊慌失措起来,一边用手掌击水,一边大声喊道:“王子出事了!王子出事了!”
父亲的手下们跑到一个叫奥萨玛·达伍德的邻居那里,那人有一艘很快的船。幸运的是,那人在家,很快就开船追出去,追上父亲的船,将它绑在自己船上,拖回岸边。我站在岸边看他们回来,惊讶地发现其实是父亲因为无法控制船,太过羞愧,所以自己跳下船,躲进水里。他坐在船尾,遮着脸,不愿任何人目睹他的耻辱。像父亲有这么大权力的人,有时真的会极其敏感。
他已经习惯了把任何他做的事做到最好。他是最佳的骑师、车手,船开得最棒,跑得最快,还是顶尖的射手。就连想到自己会显得愚蠢,他都无法承受。从那天起,我们和他的雇员都不准提到那艘船。我得知父亲将那艘船送给了一个碰巧站在尼罗河附近的人,那人当然是惊讶不已。后来我想那艘船一定让那人吃了不少苦头。
有时天黑了之后,我们还会再去尼罗河,在满天繁星下在尼罗河游泳是一件奇妙的事。游得精疲力竭了,我们会躺在岸边,仰望着光芒熠熠的月亮在夜空中缓慢移动。月亮在古老的尼罗河中的倒影是我见过最美丽的风景。
阿卜杜拉似乎比我们更热爱尼罗河,很多次我都看到他一人坐在岸边,做梦似的望向远方。
阿卜杜拉比我年长5岁,和我一点都不像。他身高大概六尺,很纤痩,一头黑色卷曲的头发,肤色也较黑。和弟弟们一样,阿卜杜拉一直很严肃。一旦工作起来,没人比他更有忍耐力。我们刚来喀土穆时,阿卜杜拉作为父母的长子,要照管好弟弟妹妹,负责我们的安全。在伊斯兰世界这是惯例,长子受到所有人的尊敬,父亲不在时,他就是家中的老大。当然我们在沙特时,阿卜杜拉还小,那时不是这样。父亲在阿富汗作战时,他的司机和雇员负责大小事务。我们到苏丹时,阿卜杜拉已经15岁了,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男人,虽然我们家和阿尔·利雅德村都有警卫把守,父亲和母亲还是将监管我们的任务交到阿卜杜拉手上。如果父亲指望阿卜杜拉像他一样,那他就要失望了。阿卜杜拉管得很松,与苛刻的父亲截然相反。虽然父亲寡言少语,说话也很柔和,但他的脾气一触即发,一瞬间情绪就会变得异常暴烈。
阿卜杜拉却十分耐心友好,默默地促进我们兄弟姐妹的关系。我知道我们常常惹怒阿卜杜拉,但是不管我们做了什么蠢事,他从来不对我们表示出不满。
我常常想,要是父亲能像阿卜杜拉一样,我们的生活会多不一样啊。我相信哥哥的性格能让他成为仁慈且善解人意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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