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风呼号、大雪滔天,屋内几人的心却比寒冬更冷。
谁都知道安元寿的意思,以一己之身、引颈就戮,平息君王之怒火,换取安氏之太平……
这可是堂堂安氏一族的族长,却被逼迫至此等境地,何至于此?
这就是天下传颂的“仁和”之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翟六娘却摇摇头,语气镇定:“夫君纵然牺牲己身,却如何确定陛下当真能够饶恕安氏一族?”
若牺牲安元寿一人以换取阖族之太平,虽然痛心却也不是不能考虑,可谁又能保证陛下处死安元寿之后便放过安氏一族?若安元寿自缚君前引颈受戮之后陛下余怒未消誓要剿灭安氏一族,安元寿岂不是白白牺牲?
安永达忙道:“嫂子之言有理,左右不过是一死,干脆奋起反击,想要咱们安氏的人头也得崩掉他程咬金的大牙!”
安忠敬起身,挥拳怒吼:“我安氏一族久居凉州,为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君王不仁、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亟待除之而后快,我们又岂能束手就擒、辱没先祖之威风?咱们拼了吧!”
安元寿面色变幻,犹豫不决。
正如安忠敬所言,安氏一族于大唐是有大功的!
大唐立国之初,李轨割据凉州,北连突厥、南接吐谷浑、虎视关中,实乃心腹大患。安兴贵毛遂自荐、主动请缨,返回祖居之地凉州协助朝廷平定李轨,使大唐再无后顾之忧,凭此功绩深受高祖皇帝赏识,“累拜上柱国、右武侯大将军,封凉国公,赐帛万段,实封六百户”,唐初功臣之中,功勋过于安兴贵者屈指可数。
而安元寿青年之时骁勇非常,十六岁便以功勋子弟的身份进入秦王府担任右库直,武德九年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时,命令安元寿固守由太极宫出入掖庭的嘉蝤门,功勋赫赫。
同年,颉利可汗挥师南下兵临渭水,太宗皇帝于渭水便桥与颉利可汗定下“渭水之盟”时,是安元寿独自于军帐之中护卫,使太宗皇帝无后顾之忧。
种种功勋,放眼大唐有几人能及?
就因为擅自起兵奔赴长安,便要阖族歼灭以泄怒火?
着实不甘!
而自己的妻子、堂弟、儿子都不忍自己前往长安受死,宁肯起兵死战一处,也令他极为感动。
毕竟这个时候最佳的方法就是将他推出去,毕竟还是有几分可能让陛下消解怒火放过安氏一族的,如若死战,则唯有战败族灭一途。
“砰!”
翟六娘伸手拍了一下桌案,秀眸圆瞪,喝叱道:“都消停一些,我何时说要造反了?夫君不是不能自缚君前、以死谢罪,而是要想办法让陛下事后不再追究安氏,容许安氏安然无恙!”
安元寿:“……”
原来不是舍不得我去死,而是要让我死的有价值……
安永达忙问:“计将安出?”
虽然翟六娘乃女流之辈,但心思灵透、计谋百出,能够当半个家,所以素来威望颇着,安氏族人对其极为信服。
“让人携带重金秘密赶赴长安,收买说服朝中大臣在陛下面前谏言,如此或可保全安氏!”
安永达眼睛一亮:“嫂子果然女中诸葛,如此定然能够解除危机!”
安忠敬也很是赞同:“陛下虽然看似宽厚、实则刚愎,但性格懦弱、优柔寡断,说白了就是耳根子软!只要能够收买够分量的大臣在其面前谏言,详述安氏一族之功勋以及剿灭咱们所需要付出的巨大代价,想必陛下权衡取舍之后,一定能够放安氏一马!”
安元寿:“……”
你们只关心如何收买大臣、如何说服陛下,却一点都不关心在这其中付出最大代价的我吗?
干咳一声,道:“当下陛下最为信任之人乃是房俊,如若能够让他在陛下面前进谏,成功之可能无限增大。”
翟六娘却摇摇头:“剿灭咱们安氏乃是大功一件,程咬金还指望着能够凭此回归长安,房俊乃军方巨擘,断不会得罪程咬金。况且房俊富甲天下,咱们即便掏光家底也未必能让他看得入眼。”
安氏祖先乃是安息国王子,自北魏之时定居凉州,逐渐成为武威豪门望族,两百余年下来族人在此繁衍生息、人丁旺盛,因为扼守丝绸之路,更聚集了无以计数的财富。
然而安氏的财富或可称雄河西、在长安也数得着,但是与“富可敌国”的相比却相形见绌、远远不及,安氏倾家荡产凑起来的钱帛,未必入得了房俊的眼中……
安永达疑惑道:“还能有谁可以影响陛下呢?”
翟六娘道:“中书令,刘洎!”
不待几人发问,她便解释道:“刘洎乃文官之首,然则却并无当年房玄龄、岑文本之深厚根基,功勋也略有不如,其威望自然不足,想要在文官之内一呼百应势必需要庞大的钱财去维系关系,但其身后的荆州刘氏却不过是小门小户,远远无法支撑在朝堂之上的花费用度,所以刘洎一定缺钱。”
“再则,当下朝堂之上文武相争便是刘洎挑起,其扞卫文官之利益、贬斥军方动辄发动战争,立场与军方天然相对,只要使其出面为咱们说话,定然全力以赴。”
听闻翟六娘侃侃而谈对朝堂之上之情形了如指掌,安永达抚掌叹道:“嫂子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巾帼不让须眉啊,安氏有您这样的当家主母实在幸甚!”
安元寿:“……”
所以只要有你嫂子就行了,有我没有都一样是吧?
翟六娘道:“事不宜迟,永达你即刻带着重金前往长安,一定要说服刘洎,等到其在陛下面前进谏得到陛下允准之后,你兄长才能自缚入京、负荆请罪,否则咱们宁肯全家战死,也不能让你兄长白白牺牲!”
自己这个小叔子虽然脾气暴躁一些,但平素行事却很是稳妥,况且将阖族之资产交付携带入宫,非至亲之人不可,不然若是半路携款潜逃,那安氏就将遭受灭顶之灾……
安永达当面保证:“嫂子放心,小弟定然竭尽全力完成此事,使得兄长死得其所!”
安元寿:“……”
我也没怎么说话,你们三言两语就决定把我牺牲掉了?
原本自愿赴死、一腔壮烈,以一己之身为阖族上下谋求一条活路,可现在眼瞅着自己好像被家人当做货物一般牺牲掉,那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难免减弱几分,颇为惆怅……
……
由番和前往长安,姑臧城乃是必经之路。
如若堂而皇之运输钱帛前往长安,搞不好就会半路被驻扎于姑臧城的程咬金劫持,所以安氏事先必须运作一番,将钱帛藏匿于货物之中组成庞大的商队避人耳目。
与此同时,还要想法联络姑臧城内的世家大族配合将商队自程咬金眼皮子底下通过。
姑臧城乃丝绸之路上最着名的大城,其建筑规制甚至是洛阳等筑城之范本,时至今日,姑臧城在城市规模上依旧与长安、洛阳并列,战略地位更是丝绸之路的门户与命脉,其地位由此可见。
安永达乔装打扮一番,带着两个随从进入姑臧城。
姑臧城内,气象万千,前凉之时扩建此城“并旧城为五,街衢相通。二十二门,大缮宫殿观阁,采绮妆饰,拟中夏也”,使得姑臧城在其后数百年间稳居长安、洛阳之外的“天下第三城”。
时至今日,虽然屡经战火,但姑臧城之规制依旧天下罕有。
安永达入城之后直奔城南,于一处豪华宅邸门前扣门,递上名刺,求见家主。
稍后,有家仆将其引入府内,于一处被大雪覆盖的水榭之旁见到家主阴弘勇。
两人相继入座,侍女沏好香茶被阴弘勇斥退,亲自斟茶。
呷了一口茶水,阴弘勇道:“贤弟如今驻防番和,军务繁重,此等天气却进入姑臧城,想必是有事而来吧?”
安永达放下茶杯,面色严肃:“安氏如今遭遇劫难,恐怕在劫难逃,惟愿兄长顾念往昔情分伸出援手,为安氏争取一线生机,若此事达成,武威安氏世代铭记大恩,竭诚以报!”
阴弘勇一脸凝重,安氏当下是何等境地作为姑臧大族的阴氏岂能不知?见安永达如此说话,便知事情非同小可。
“若有所需,还请贤弟直言,只要力所能及,愚兄绝不推诿。”
两家乃是世交,当初高祖皇帝攻破姑臧城意欲将阴氏阖族屠戮,正是安永达的伯父凉国公安兴贵说情,这才只杀掉阴世师将其余族人收监,等到太宗皇帝即位之后整个阴氏重见天日。
安氏对于阴氏有着救命之恩。
安永达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兄长能够记得往日交情在安氏危难之际伸出援手,安氏上下感激不尽!小弟此来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求兄长能够掩护吾家商队途径姑臧之时不要被驻军拦阻、能够顺利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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