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陛下是不是疯了?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简直匪夷所思,这么搞下去大事不妙啊!二郎你是陛下近臣,固然不能指望你如魏徵那样做一个诤臣,可有些事情还是要进谏规劝的,否则出了什么事无法收场,史书之上你怕是逃不掉一个奸佞的评语。”
从太极宫出来,李元嘉越想越觉得事关重大,没有回府而是直抵崇仁坊梁国公府而来。
他是亲王,又是房家的女婿,即便夜半敲门也无大碍,门子一边将其迎入一边去内宅通禀,大晚上的高阳公主还是要避嫌没有出面接见,房俊从床榻上爬起来随意披了一件衣袍出来会客。
在正堂坐了一会儿,房俊让人整治了一些酒菜吃了点夜宵,又挪步到花厅沏茶交谈。
玻璃穹顶盖着厚厚的棉被,正南面三层玻璃确保最大限度的保存温度,玻璃外芦花一般的大雪扑簌簌落下,在灯笼光芒照样之下染上一层淡淡的橘色,华亭内温暖如春。
一坐下,房俊沏茶,李元嘉便忍不住喋喋不休好一通抱怨。
房俊不以为意,神情恬淡的沏茶、斟茶,而后拈杯呷了一口茶水,笑问道:“就这点事儿,你就大半夜的闯进府来不让人睡觉?”
李元嘉瞪着眼睛:“这是小事儿吗?这是天大之事!陛下不仅诋毁太宗皇帝之功绩,更甚要更改律法,若不能予以阻止必将闹得天下大乱、社稷动荡,吾等身为人臣岂能不思进谏、无动于衷?”
“别那么大火气,来来来,喝口茶水润润喉咙,今晚我也不睡觉了,陪殿下聊聊天,嘿,雪夜煮茶、促膝长谈,真是好意境,可惜殿下非是女子,否则那便是红袖添香、郎情妾意,不失为一段佳话,啧啧,可惜了。”
李元嘉哼了一声,喝着茶水,对于房俊的调侃未有反驳。
他自知半夜登门很是冒昧,眼前这个地位、功勋、权势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的小舅子从床榻爬起来没有什么怨气的陪他吃饭、饮茶、聊天,和颜悦色心平气和,这已经是以往不敢奢求之“荣幸”。
放在五年之前,他敢半夜登门,这位小舅子就敢给他乱棍打出去……
夜半之时,万籁俱寂,大雪在花厅之外扑簌簌落下,很快地面便厚厚一层白雪,厅内温暖如春,各种珍稀花树欣欣向荣、绿意盎然,间或几株奇花异草绽放,异香扑鼻。
房俊将一颗松果丢进红泥小炉里,舀了一瓢泉水倒进水壶之后将水壶放置炉上,轻柔的火苗舔舐着壶底。
“陛下如此心性,其实并不意外,一个屡屡遭受质疑的皇太子最终登上皇位,天下却依旧有很多人对其攻讦、诋毁,认为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全无人君之品格能力……易地而处,应当理解陛下所背负的压力。”
作为李二陛下的嫡长子,自幼背负所有期望的李承乾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这无可厚非,任何人在那个位置、有着那样光辉无限的前程都一样会心生傲然、睥睨天下。
但是当无尽的质疑铺天盖地的袭来山一样压着他让他喘不过气,对于心志的折磨是无与伦比的摧残。
历史上李承乾没能经受得住,最终崩溃、坠入深渊。
现在虽然顶住了压力并且最终登上皇位,可那些攻讦、诋毁却早已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当初有多少骄傲、现在就有多少自负。
他亟待反击,向所有攻讦他、诋毁他的人反击。
反击的手段是什么?
不是残酷的镇压、血腥的屠杀,而是以一种仁德宽厚的姿态向世人宣告,他是一个不比太宗皇帝差太多的皇帝,甚至某些方面更为优秀、犹有过之。
但他自知无法做得比太宗皇帝更好,怎么办呢?
既然不能达到对方的高度,那就把对方的高度拉下来,所幸李二陛下虽然功勋赫赫、战绩无双堪称“千古一帝”,但黑料着实太多,想要抓住一点将其高度拉下来倒也不难……
李元嘉忧心忡忡:“子不言父过,即便父亲有诸般错处,哪里是作为儿子能够大加指责呢?自古以来君王以‘孝’治天下,若陛下有违孝道,岂不愈发引得天下人攻讦、诋毁?”
房俊淡然道:“世间任何事都是想要收获必先付出,只需在付出与收获之间有所权衡取舍并最终能够承担后果,自是无可厚非。”
李元嘉蹙眉:“你为何对陛下如此支持?”
房俊无奈:“我何曾支持了?只不过陛下目前之状态已经有所偏执,岂是某一个人反对就可以的?我数次劝谏他不要玩火,要当机立断剪除一切隐患,可他全部置若罔闻甚至对我有所不满、逐渐疏离,我亦无可奈何。”
“陛下对你那般信任,怎会连你的话也不听?”
“你是宗室子弟,岂会不知皇帝为何物?九五至尊、君临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自觉自己就是昊天之子,是人世间的主宰,亿兆国民之生杀大权操之于手……可如今生杀予夺的皇权遭受限制,他认为我就是罪魁祸首,若非有着以往扶持他登基的功勋还念着几分旧情,恐怕老早将我贬斥几千里去边疆与蛮胡为伍了。”
房俊摇头叹息。
他与李承乾的矛盾就在于此,从他所经历的后世来看,“绝对的权力只会带来绝对的腐化”,王朝迈不过三百年大限之根本原因除去土地兼并、政治垄断之外,最大的弊端便是皇权的专制,限制皇权是必须的举措。
可站在李承乾的角度,皇帝乃昊天之子、天下之主,就是要有生杀予夺之大权,普天之下唯我独尊,谁限制皇权、谁就是他的敌人。
李元嘉沉默少许,嗟叹道:“皇权是一柄双刃剑,左右皆是锋刃,能伤人、亦能伤己,但总体来说,限制皇权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虽然是宗室子弟,却也认同房俊的理念,将帝国之兴衰存亡系于君王一身,天下之繁荣昌盛亦或衰败倾颓取决于君王之贤愚,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
一个稳定的、代表了帝国各方利益的权力机构去制衡皇权,任何国家决策首先取决于各方势力之利益,在各方利益权衡取舍之后予以施行,这才能最大限度的确保帝国利益。
因为某种程度来说,帝国的利益就是这些势力的利益,帝国强盛繁荣,各方势力的利益水涨船高,反之,帝国衰败倾颓,各方势力的利益都将受损……
军方、文官、百姓、甚至于世家、门阀等等都可以在这个权力机构当中相互博弈、获取利益,而这些利益却是来源于对于皇权的压制与分割,各方势力所额外获取之利益,就是皇权的损失。
所以当下李承乾之种种作为,纯粹是发自于君王之本能——他已经感受到了皇权遭受压制、分割的危险,所以正在拼尽全力、不惜一切的挣扎反抗。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房俊喝了口茶水,缓缓道:“国家的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人之身,一个稳定的代表了各方利益的权力机构通过妥协、斗争、集思广益去推行各项国策,如此才能长久促进国家利益之发展,这是毋庸置疑的。吾辈当为此为奋斗,不能让皇权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在某一些时间段,权力专制会统一全国资源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但是在更多时候,权力专制带来的只会是腐败。
当帝国一统、四海咸服,权力专制的破坏性将会被无限放大,隋炀帝之殷鉴未远,大唐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其中之危险,那般繁华昌盛的大隋只因为隋炀帝无节制的大兴土木、大动干戈便迅速崩溃瓦解……
追究其根源,皆在皇权之专制。
李元嘉苦笑道:“可如此一来,来自于皇权的反噬必将极为激烈,毕竟那是天地间最为强大的力量。”
房俊悠然道:“所以咱们就往后退一退,让别人顶上去去承受这股反噬之力。”
“李神符?”
“宗室内辈分最高、资历最深,功勋也不少,是个合适的人选,更何况还有一群子孙前呼后拥,抗揍得很。”
“可……还是很危险的。”
李元嘉忧心忡忡。
房俊眉峰一挑:“既然是陛下自己的选择,所有后果自然都由他自己承受,即便最终被那些人得手,又怨得谁来?他不愿与我们正面相争,选择将李神符等人推出来破坏现有之体制、企图恢复以往皇权专制之局面,就必要要承受不可测之后果。”
这就是当下各方势力之间最主要的矛盾。
李承乾不满于皇权被不断削弱,却又不敢直面朝堂、军方结成的利益联盟,从而选择另辟蹊径,借助另外一股力量去破坏当下之局势。
李神符等人不甘于利益被一再压缩,选择迎难而上、冒天下之大不韪。
军机处、政事堂作为当下既得利益者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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