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

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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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的一个中午,高平决定到一个地方去写生。

那个地方叫滩头,在那条穿过城市的资水河上游。高平对这次写生抱有厚望,这是他作为一位画家能否一举成名的关键时刻。高平从几岁开始学画,如今画了三十多年还只是在他祖居的这个城市里略有小名。他对此耿耿于怀又很不服输,准备在今年秋天省美术学会举行大展之际,搞出一鸣惊人的大作品。高平换了一个崭新的画夹,买了一盒昂贵的进口碳素笔,还在那只配有长镜头的雅丽牌照相机里装上了一卷三十二张的高级黑白胶卷。他算是全副武装起来了,只等他那研究易经的朋友给他定下的良辰到来时举步出门。

这个良辰折合成现代计时标准应该是下午3点,高平看看手表此时只有2点20分,也就是说离出门良辰还差40分钟。高平顿觉无聊起来,于是打开画夹,站在阳台上胡乱抹起来。阳台外就是那条从他要去写生的地方流下来的资水河,河边是这个城市独一无二的水上乐园,乐园的门帘正对岸上的城洞,城洞的一边是人民医院,另一边便是高平所处的文化馆。不一会儿,这些多少具有一些城市特征的事物就以素描的形式跑进了高平的画夹。

就在高平在素描的下方画上他的歪名就要合上画夹时,他身后咔嚓响了一声。高平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宝贝相机在吞噬一样它感兴趣或不感兴趣的事物。高平回过头来。那个叫青杏的漂亮女人正举着相机站在他身后。见那架势她好像还要再咔嚓一下似的。“好了。”高平有些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伸手把相机夺了过去。高平是要拿去写生用的,总共才三十二张底片,她这么咔嚓掉一张就只有三十一张了。青杏却没生气。她也没有理由生气。青杏的脸上浮着美丽却有些邪恶的笑,她说:“三十二减一等于三十一丝毫不错,你这位画家还晓得算数真不敢小看。”说着,她扭动肥厚且翘的屁股转身进了屋,爬上高平的席梦思,叉开双腿摆出一个很狂野、很诱惑人的姿势。而那张席梦思根本不是青杏的领地,它是高平跟妻子白力的地盘。

白力那天于午后2点15分离开文化馆。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正在预谋为白力去着手悲壮的自杀。他手上拿着一把新疆铜箍把小匕首,反反复复在脖子上试了好几回。这把匕首是他从文化馆馆长家里拿走的。馆长常用它削水果招待来访的客人,同样馆长也用匕首削了苹果招待他这位不速之客。但他觉得用这把新疆匕首削苹果的确有些可惜,这样的利器应该派上更重要的用场。于是他在离开馆长家时将匕首藏进了袖子,他认为馆长有眼无珠是不会让匕首器尽其能的,只有他才可能让它担当大任而不枉了它的坚韧和锋利。

白力当时并没想到有人要为她自杀,她仅仅跟人开了一个似真似幻的玩笑,她以为如今的男人面对一个这样的玩笑并不会当真。那天她仅仅想着另一个淡淡的影子,那便是作为画家的高平。高平早就告诉了她他要外出写生,大概要去一个多月。本来对于她这是常事,但那天她却多少显得有些忧伤,那双只有成熟的歌唱演员才具备的媚眼略含泪意。对此高平不觉有些感动,差点就要放弃蓄意已久的出去写生的主意,高平动情地上前抱住白力,在她的唇上深情地亲了一下,然后松开双手放她走出房门下到楼下。也许就因了高平这一个举动,白力才在她的思维里留下了高平的影子。

等到高平的影子从白力的脑海里完全消失,白力的脚步已经迈出文化馆的青砖拱门。按照常规,那个要为白力去自杀的人还没有把新疆匕首切人脖子。他此时打开自己的窗户,手握匕首的铜箍把站在窗前,那情形显得有些苍凉感人。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年,他觉得多少有些舍不得它。他要最后瞥一眼这个城市,跟这个城市作一番无声的告别。于是他看到了城市上空的团云,看到穿城而过的资水河,看到了河边的水上乐园和岸上的城洞,看到了与他遥相对望的文化馆的苏式砖楼,而后他转过身去关了房门,再一次缓缓举起新疆匕首往脖子上割去。

白力的步子迈得非常轻灵、富于弹性,那踏踏响着的足音仿佛是在催促那位即欲自杀的勇士赶快采取果决行动,虽然勇士根本不可能听到白力的足音。有一阵风远处拂至,将白力飘逸成一株婆娑的春柳。白力趁势在原地转了半圈,娇美地停倚在墙根的阴影里,一边顺着文化馆围墙的墙头随意地往里瞥了一眼。这样白力就瞥见她和高平居住的楼房外的楼梯口浮上一个倩影。那是青杏,那是虽不如白力漂亮却比白力年轻、性感、狂野大胆的青杏。青杏甩掉白力的目光进了高平的房门,任白力愣在墙根傻成一具无奈的木头。许久,白力才回过神来,脸上现出苦涩自嘲的浅笑。白力将被风撩起的风衣扯一扯,裹紧自己那个不失娇柔却已不丰满的身子,重新踏响足下那踏踏踏的足音。不过这一回,那足音多了一层义无反顾的意味,像一位赶赴沙场的义士,满是气吞山河的悲壮。这恰好与那位要为白力自杀的勇士的犹豫不决形成强烈的对照,他的新疆匕首就要割进脖子时又停下了,一行男人的清泪溢出眼眶。他再一次从敞开的窗户往外望了一眼,然后才合上眼皮将意念转移到握匕首的手上。白力白力白力!他的心里喊着白力的名字,我要为你去死死死死死!

青杏四仰八叉地躺在属于高平和白力的席梦思上,腿上的紫裙凶恶地扇开,逗引出肥硕的大腿的嫩白和腿根抢眼的淡红。青杏说:“莫非你说走就走,也不给我留下点什么?”青杏的声音和她躺在席梦思上的姿势有着同样的恶毒。高平不愿屈服于这种恶毒,他心中已经装下一个更为宏伟的计划,他得为此采取果决的行动。高平抬腕瞧瞧手表,下午3点也就是出行吉时在即。他把装着生活用品的牛筋包往肩上一挎,对青杏说:“你还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吗?走时别忘了关房门,这里是我和白力的战斗堡垒。”然后高平潇洒地迈出房门开始壮行。

可是高平高兴得太早了点儿,青杏像一条吸血的蚂蝗已经叮住了他。高平始终想不明白,青杏到底是对他有深仇大恨,还是喜欢上他身上哪一样不成体统的东西,要么就是自己犯了一种不自觉的错误,比如昨天晚上高平去向馆长请创作假,无意中也许留下了一条孽根。

昨天晚上高平走进馆长家的房门时,见馆长正扒开青杏的衣领用手在青杏的肩上抠着,抠得咬牙切齿,抠得气喘吁吁,而青杏还在吼叫“不对,不是地方,不够力度”。见高平进了屋,馆长像遇了救星乞怜地望着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馆长说:“快坐,我给你倒茶。”立即顺理成章地撇下青杏往厨房跑。高平说:“馆长,你别客气,我讲一个事就走,不好过多打扰您。”馆长说:“没关系。”坚持着进厨房给高平端来了热茶,那架势是要让高平跟他深谈以解他被青杏纠缠之围。高平说:“只是点小事,你先给青杏弄了再说不迟。”馆长斜一眼青杏那满脸的不情愿,接着说:“你喝口茶吧,是一个学生新送来的古丈毛尖,味道不错。”高平礼貌地举杯抿了一口,正想恭维一句,那边青杏忽然尖厉地“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一只手握成拳头在肩上扑扑扑猛敲猛擂。馆长立刻又慌了神,惊悸着向青杏走过去,一边回头向高平求援,说:“你过来瞧瞧到底是啥原因。”高平不得已,走过去站在青杏的侧面。青杏穿一身宽松的淡蓝色睡衣,领口开得很低,惊心动魄地露着右边的半只肩膀。高平对青杏说:“你这段时间上班干的什么?”青杏说:“我抄了两个月的目录了,省图书馆领导要来验收我们馆上二级图书馆的达标情况。”高平说:“这就对了。”馆长听话听音,赶快把高平推近青杏,说:“你给治治,你一定能治。”高平说:“试试吧。”说着高平伸手掐住青杏肥厚的肩膀。馆长说:“这恐怕不行吧,隔着衣服不抵事,你把手伸到里面去。”高平眼睛的余光从青杏领下的乳沟处掠过,说:“你不知道画家是画人体出家的,在我的眼里人穿衣与不穿衣一个样,人穿得再厚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都仿佛历历在目。”说着高平在青杏肩上用了用劲,那块不太正常的扭结着的肌肉就开始释稀了。与此同时,青杏又尖叫了一声,整个身子蛇一样狠命一扭,旋即松驰下来,差点瘫进高平怀里。

接下来馆长在高平肩上捣了一拳,说:“你真行,你这是给我排了忧、解了难。你说吧,你是不是朝我要创作假外出写生?我同意,你去多久都行,我包了你的差旅费、补助费,文化馆再穷创作上的开支还是要保证的。”对于馆长的恩准,高平已没有过多的惊喜,虽然馆长以往常常对他的创作设置种种障碍。高平从刚才青杏那声尖叫里得到了结论,所以他应感谢青杏给予他这次难得的良机。岂料女人都是需要回报的,她并不想轻易放过高平。高平想我是在取得这次初步的成功时,不可避免地犯下了另一个不自觉的错误。尼采曾告诫男人去见女人时不要忘了带上鞭子,高平的错误大概就是没有带上鞭子,而且还用他空着的未曾设防的手为女人提供了一次特殊服务。

歌厅里的灯光骤然暗下来,鼓手把节奏敲得悠闲而舒缓。白力被聚光灯追着在台上慢慢挪步。她已经脱去身上的风衣,那件扎在裤腰里的紧身蓝色衬衣将她装饰得非常窈窕。不一会儿她就挪到了前台,用那双媚眼轻描淡写地瞟了瞟台下的观众或听众。这通常是白力演唱前的习惯动作,她需要在客人挑逗的眼神和无声的姿态里得到一种信任,以此激励起她那廉价的激情。可这天下午白力总是找不到感觉,两只耳朵支棱着无法捕住乐队的旋律,心上忐忑怎么也镇定不下来,一时眼前浮起丈夫背着画夹出去写生的幻影,一时脑海里旋起青杏那条放肆的紫裙。到后来白力又想起那个叫何古的外科大夫。何古已经很多天没来这水上乐园的歌厅里听她的歌了,何古一直是白力最忠实的歌迷,虽然何古已经三十多岁,早过了当歌迷的年龄。白力想莫非他真的拿鸡毛当令箭去向馆长要泰山金刚经了?那天白力仅仅是为了开心,添油加醋地跟何古说了有关泰山金刚经的谣传,不想何古就发了痴,对白力说“只要你想要我一定给你弄到手”。白力当时心里明白男人为女人服务总是有目的的,但泰山金刚经纯属谣传的悬案,又到哪里去寻找蛛丝马迹呢?白力于是对何古说她不久将应邀去香港演出,如果他能替她弄到泰山金刚经,他要她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

白力的嗓音终于亮起来,虽然白力这天下午唱得并不十分生动,而且有两个地方都稍稍跑了调。白力唱道:“每日如旧静看黑夜的告终,每日如旧独个生活来忘掉做梦,每日如旧避免记着依稀的一个面容……”唱了半天,白力恍惚记起何古向她点的唯一的一次歌就是这支《这一次意外》。白力还记起当时她唱完这支歌一走下台,何古就举着一束塑料花向她走过来,何古告诉她,他已经弄清了泰山金刚经的来历。何古说泰山金刚经是用宣纸从泰山顶的石壁上抄下来的,总共才五份拓本,有些已散失到海外。何古说因为泰山顶刻着金刚经的石壁已经崩垮,这几份拓本便显得格外珍贵,用价值连城来形容毫不为过。何古还说他通过周密的查访证实这个城市里确实有一份拓本,那是“*****”前夕从省城运来的。当时省文物馆响应上头号召将文物用火车运往这个城市展览,不料火车没进城“**”便开始了,省文物馆的头头脑脑被红卫兵揪上街挨斗去了,再没人顾及这批托运在火车上的古董。但世上还是有一些有心人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们通过交涉跟半瘫痪的火车站的工宣队联系上,把火车里的散乱的文物抱出了车站,那份金刚经的拓本就落入了这批有心人中间的一个人手中。何古十二分神秘地告诉白力,这人就是现在的文化馆长。然后何古告别白力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向文化馆长靠拢,他为馆长第一个夫人给他生的痴子送去昂贵的进口药,说是只要坚持调养用药,那痴子就会慢慢变得聪慧起来,这让馆长不知如何感谢何古,按着痴子的头给何古下跪行大礼。接着何古又给馆长送去一套叫做猛男神力宝的器械,嘱咐馆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功到自然成,届时馆长的新妇青杏一定笑脸常开、顺心遂意。何古觉得保险系数不够,又主动请朋友服务上门将馆长的三室两厅装修一新,什么吊顶、墙裙、木板条地面全副武装不花馆长一分钱,直惹得馆长喜醉了心、笑歪了牙。看看火候快够了,何古才着手展开最后的攻势。何古心里说,白力你就看我的吧,我定会叫你心满意足的。何古心里这么说着,觉得阳光灿烂、春风得意、豪情满怀,好像全世界都快属于他了。

青杏在高平和白力的席梦思上一直躺到天快黑才离开。她很伤心,她弄不清为什么高平不接受自己。青杏真想就那么在席梦思上一直躺下去,用那个狂野的姿势等到外出写生的高平回家。可青杏细想这的确没有可能,这个屋子并不仅仅属于高平,还同时属于一个叫白力的女人,这女人下午在水上乐园里的歌厅唱完歌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她不走也得走。因此,青杏从席梦思上很不情愿地爬起来,在屋里绕了半圈,便扯一扯有些皱巴的紫裙,带上门下了楼。在楼前的青石砌成的小坪里呆立着,青杏不知该回自己的家还是从门洞出去追赶高平。

这时馆长从外面走了进来。馆长脸色寡白,额上的皱纹蓄着愤怒。馆长只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望了青杏一眼,立即又别转身从廊下走了过去。馆长还没有走到楼梯口,青杏又看见门洞里进来一个人。青杏看到那人着实被吓了一跳,她看见那人的脖子上有一个乌黑的洞,有殷红的血泡从里面骨碌出来,而且夹着咕咕咕的恐怖的声音,旋即那血泡和咕咕咕的恐怖的声音破灭了,变成黄红的羊水溢出黑洞。青杏心上一闷,觉得肠胃要翻卷过来了,一连打了两个干呕。青杏别转头欲走开,才发现楼梯口的馆长已经立住了脚。馆长吼道:“何古,你给我出去!不然我打电话给派出所了。”青杏这才又悄悄回头瞥了瞥来人,意识到他就是那个给馆长送进口药、送猛男神力宝,并且把她和馆长的家装修得豪华十足的何古。青杏原是很熟悉他的,因为何古这几个月在她家跑得太勤了,刚才之所以没去注意他是谁,完全是由于他脖子上的黑洞。青杏记得何古第一次踏进她家给馆长的痴子送进口药,她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青杏觉得这个叫何古的男人不同寻常,他送药上门定有原因。后来果然印证了青杏的感觉,何古原来是要向馆长索取一样名叫什么泰山金刚经的玩意儿。直到这个时候馆长才恍然大悟,意识到何古的终级目标原来是这件事,可馆长悔之已来不及,只好跟何古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他从没见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要是他有的话绝无隐瞒不送的道理。何古哪里肯信馆长的话?他心平气和地笑着对馆长说:“你不愿马上拿出来也可以,过两天我再来拿。”果然两天后何古又闯进了馆长家,这回两人大吵了一通,何古临走时脸上铁青着说:“你再想想,两天后我还会登门拜访的。”这次的两天后就是青杏在高平的席梦思上躺了半日的这一天。这一天的上午青杏看见何古已经来了一次,他拿起她家的新疆铜箍匕首朝馆长刺过去,馆长先是一惊,眼睛惊恐地鼓得极大,但匕首在馆长的胸前停了下来,而后何古把匕首塞进袖子踉跄离去。当时青杏就意识到何古的离去并没意味着事情会就此了结,虽然青杏不知道何古缠着馆长索要什么泰山金刚经的真正动机何在,但青杏以一个女人的直觉认为何古绝不是像常人那样为了金钱去搞什么文物走私,也许他的目的纯洁得多、高尚得多。这样莫名其妙地想着,青杏便撇下一旁惊魂未定的馆长,急切地走出被何古撞得大开的房门,去瞧愤然离去的何古。何古已经下楼绕廊到了拱门边,何古的形象显得有些高大和亮丽,在不太明媚的浅浅的阳光里一晃一晃,让青杏感动不已。

歌厅里的人已经走光,白力仍坐在化妆室里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不愿离去。镜中人虽略嫌憔悴,目光里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淡淡的哀怨,可那张姣好的脸依然动人、妩媚不减。白力真想就这么伴着镜中人不再离开,直到地老天荒,但她很快还是站了起来朝化妆室的小门挪过去,她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天地,一会儿天黑了另一个承包人和另一批鼓乐手就会将这里完全占领,他们不需要她这样的歌手,他们的歌手不会唱歌,只会喊歌却比她年轻、性感:大腿露得多,领口开得低,煽情的眼睛煽得出火花,她已经落伍,只能在午后为那些所谓趣味高雅的文明人调调胃口。

白力伸手撩开水上乐园的门帘停顿了一瞬才走出来。对面不远的城洞下的笛声倏然而起,越过懒洋洋的即刻就将西逝的阳光,滑向白力的耳畔。白力微微一怔。尽管这笛音在此时此地奏响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可每回白力都会为这笛音战栗。白力走下水上乐园那架到岸边的踏板,踩着湿润的青石板往城洞缓缓而行。

城洞下的笛音依然清清丽丽地鸣响着。吹笛人是一个盲童,他背倚爬着青藤的城墙微微低了头把笛音吹得动听而感人。盲童的脚边放着一只小竹篓,里面零零散散装了行人掷下的小额纸票和硬币。白力的长影从盲童的身上掩过,盲童的手指上滑出一个惊悸的滑音。白力在通往城楼的石坎上坐下,面朝城外望着资水河面上脆弱稀薄的夕辉,两耳却有意无意捕捉着从盲童的笛孔里跑出来的精灵般的音符。白力记起十六年前那个凄清的黄昏,那时她已是歌剧团的演员,每天清晨或黄昏她总是独自一人来这资水河边练嗓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从春到夏又从夏到秋再从秋到冬白力练得很勤、很苦却收效甚微。白力气馁了,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准备改行做鼓乐手。春天的一个黄昏,白力又来到这河边,她以恋恋不舍的心情作最后一次练唱,算是为自己还没开始就要结束的歌唱生涯作哀悼。她哽着喉头开始发第一个音,不用说这和以往没有丝毫的区别,从她喉咙里跑出来的声音艰涩、粗糙,不堪入耳。白力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心想,完了完了,我这不中用的蠢猪!就在此时,一声高昂宛转有如天籁一般的乐音响起,把有些昏暗的天拨得明丽起来,也将白力沉沉的心撩得鲜活灵动了。白力陡然间得到一种感觉,一种贯穿着五脏六腑,让她耳目一新、灵气顿生的感觉。白力不自觉地跟着那天籁续上自己未曾练完的音调,由浅至深、由低至高渐渐地唱得开阔了、圆润了。原来晦暗与光明之间仅一墙之隔啊!白力想关键要有开墙的钥匙,她庆幸有人及时给了她这把钥匙。白力回头才发现吹笛人就倚在爬着青藤的城墙下面,那情态就如十多年后靠在这里的盲童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他是一个中年人,深沉的目光中抹不去岁月刻下的沧桑和忧郁。后来白力才知道这中年人竟是她那个歌剧团的第一任团长,只因“*****”被冲击出团再没回去。后来政府曾多次请他出山,他每次都婉拒不出,只肯在家收两个小徒以打发闲日。他的拿手戏是吹奏横笛,但听说自从离开歌剧团后便再没摸过笛子,却不知这日黄昏是何缘故面对资水河的幽咽吹出如许高昂、宛转的笛音。自此之后白力因为有这笛音的引领技艺大进,不久便渐趋珠圆玉润的境界。随之而至的是白力身上那越来越热切、激越的情愫令她不能自已。只是白力最终并没有向吹笛人表白,吹笛人便悄悄退出白力的视野不知去向。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歌剧团风风雨雨至今名存实亡被人忘在脑后,而白力也从辉煌的大舞台来到幽暗的娱乐性歌厅成了民间艺人一般的歌手。尽管如此,白力总忘不了那为她开启混沌的吹笛人,她之所以选择了这城洞外的水上乐园继续她的演唱生涯,恐怕潜意识里是要在这儿重遇当年的吹笛人。岂料竟碰上了将笛吹得凄清如当年吹笛人的盲童,这又怎么能不让白力浮想联翩、怀想不已呢?直到夕阳西沉,天地变得迷蒙而苍凉,白力才从往事的烟尘中回过神来。她站起身朝盲童走过去。就在白力从包里取出一张5元钞票欲往盲童面前的竹篓里放时,一个身影挡住了白力。白力有些意外,缓缓把头抬了起来。

那不是别人,正是跟白力同住在文化馆院内的馆长。盲童的笛音戛然而止。天空有归鸟扇着翅飞过,初夜铅灰的网络无声地张开,时间一下子显得那般苍老而寂寥。

高平外出写生的那天午后要为白力自杀的勇士便是何古。何古爱上了人到中年却依然风韵犹存、魅力不减的白力。在何古心目中,白力的动人之处正是她作为一个成熟女人才具有的深沉含蓄、姣美温馨和隽永多思,这可不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所能拥有的,那些女孩往往过于浪漫、狂热,将上帝给予的美容、俏貌糟蹋得浅露平庸、分文不值。何古不只一次领略过这种廉价的美艳,可他很快厌倦了,觉得索然无味。所以当何古第一次坐在水上乐园的歌厅里听白力用随意却沉稳的声音演绎流行歌曲时,便暗暗地吃了一惊,心头荡漾出特殊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苦苦等待和渴望着的,正是从白力身上透露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何古朝白力走了过去,邀她到他的桌边一同喝咖啡。白力婉拒了何古,说要去化妆室准备一个节目。白力的另一首歌唱完之后,何古又上前邀请,仍然得到白力得体的、让人极易接受的婉拒。第二天下午,何古再次登上水上乐园,又用相同的方式邀请。最后终于感动了白力,她款款来到何古的桌边,矜持而又大方地坐了下来。只是白力没喝何古的浓咖啡,招手向服务员要来一杯白开水,白力歉意地说:“我姓白,喜欢白开水。”她又补充说,“生活里充满了这种咖啡的滋味,所以用不着端杯我对此一清二楚了,而白开水的味道往往被我们忽略了,其实它味道最正、最纯,我们只有端杯白开水才可能品出人生的原味和真味。”何古被白力这种理论弄得稀里糊涂却又茅塞顿开,他为白力所折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从此何古一心一意爱着白力,把她当成唯一的偶像崇拜。从此何古心无旁骛,断绝了与别的女人的任何来往。从此,何古除了上班就是到水上乐园的歌厅听歌,满心装着的就是白力白力白力。

那天午后何古举着新疆铜箍把匕首再一次架到脖子上时,他又有点舍不得就此了结自己的生命了,他似乎还有种什么牵挂不是这把匕首所能割舍的。他记起来了,他已经好几天没见着白力了,一行浑浊的泪自何古的眼里淌下,何古心里说他妈的馆长,你害得我好苦哟!何古手上那把已切向喉骨的匕首便稍稍偏离了一点。他是医院里的外科大夫,给病人动手术就像市场里的屠户给人割猪肉一样得心应手,自然对人体包括喉咙那部位的每一块骨头和每一寸肌肤都了如指掌,这一点和当画家的高平没有区别,只不过外科大夫总是用刀将人身上的骨或肉剜去,而画家则用画笔将人身上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筋骨和肌肉拼在一起,拼出似是而非、无形有神的人。因而切割宰杀作为一种艺术抑或手段是外科大夫的专利和特长。何古很懂得当下他手中的匕首稍偏离角度的真正意义。那把匕首的锋刃已经绕过了何古脖子上最富激情的血管,绕过了生与死之间那细如发丝的临界线,尽管何古手上的力度未减分毫,刀口处的深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惨白的喉骨都暴露了出来,这一切都是无关生死的。那暴露的喉骨很快就被血染红,何古脖子上的刀洞因血水的浸润显得阴黑可怖、冷气森然,好像何古真的来自阴曹地府。何古举着新疆匕首瞄了瞄,顺便又瞟了瞟窗外流淌着寡白的阳光的世界,脸上阴险狡黠地冒出似是而非的笑。一个新的主意和计划出现在何古的意识里。他把新疆匕首往自己肩膀上揩了一把,那件暗灰的衬衣便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宛若秋天的红叶。而后何古将匕首放在袖筒里,晃晃悠悠出门下了楼。

何古从医院后墙侧门踅进那条古旧而又曲折的深巷。刁钻怪戾的巷子风从巷子深处绕出来,将生了白硝的墙垣磨砺得青辉暗射。何古喉结上的刀洞深不可测,那带了血污的圆泡从里面冒出来由小变大直至破灭,最后化作淡红的羊水往锁骨方向淌去。那些走出巷子与何古擦身而过的人,便用奇怪的目光瞪何古几眼,仿佛看见稀有动物自天而降一般,有些还贴在墙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是议论一起突发的桃色事件。也不知巷子到底有多长,何古走了半天也没走出去。他摇摇摆摆、似醉非醉、恍恍惚惚,说是梦又醒着,说是醒又梦着。何古并没感觉到脖子上的疼痛,他满脑子是悲壮苍凉的激情,他用过多的心思去体会自己作为一个伟男的壮举。他想他以后可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求见他崇拜着的偶像,他得继续与文化馆长斗智斗勇,没把那泰山金刚经从馆长口袋里掏出来他誓不回头。何古早就在心里默默许下宏愿,要用泰山金刚经去换取白力的欢颜,否则他愧对白力,也枉做了半辈子男人。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何古的步伐便刚强了许多。何古口上嘀嘀咕咕说道:“白力让我瞧你一眼,我想我最终是能弄到泰山金刚经的。”他的说话声虽然有少部分从嘴唇里流了出来,但大部分却漏出喉骨上那个冒着血泡的刀洞,变成咕噜咕噜的含混不清、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条巷子的尽头就是资水河边的城洞,何古的目的地正是那里,他知道每天黄昏水上乐园的歌厅一散场白力就会上岸穿过城洞回文化馆。何古要在这里与白力见上一面,哪怕是远远地瞧上白力几眼也好。何古觉得他这几天与馆长抗衡已把身上的能量消耗殆尽,他急需在白力身上吸取这种能量,从而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与馆长较量。何古因此稍稍加快了脚下有些歪扭的步子,最后终于走出巷子来到城洞边。不死不活的太阳还没落山。何古知道自己来得早了点,于是他在城洞里徘徊了许久,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何古想干脆先去文化馆一趟,威慑威慑馆长,杀一下他的锐气,但何古又怕错过看一眼白力的机会。后来,何古就沿着城洞边的石坎爬上了城墙,呆立墙头死死盯住西边的太阳。良久,对面水上乐园里的鼓乐逐渐消沉下去,有人陆陆续续走出水上乐园。何古的双眸变得异常明亮。很快白力也挑开水上乐园的门帘出现在曲栏上,可馆长的身影穿出城洞却挡住了白力。“妈的馆长,你他妈的!”何古在那个冒着血泡的刀洞里咕噜了一句。

何古登上一道台阶,敲开城西派出所的铁门。“你找谁呀你?”铁门里面一张嘴巴突然张着没再合上,那没说完的话音都像刹住蛇信子般从那嘴洞里塞了回去。何古站在门边一副充满耐心、不慌不忙的样子,他说:“我就找你呀,你大概就是这里的所长吧,看你身上的制服有多好。”那人说:“你看你那吓人的样子,怎么来派出所不去医院呢?”何古说:“我就是从医院来的,我还去医院干吗?”那人说:“医院不将你的脖子整好就放你出来了?”何古说:“我脖子上的洞又不是医院的人割的,恐怕找医院找不上。”那人说:“那你的脖子也不是派出所的人割的,恐怕找派出所也找不上。”那人说着就伸着手要去关铁门。何古哪里肯就此放过他,脚一伸就站到了门中间,同时从袖子里取出那把新疆铜箍把匕首。那人吃一惊,往后直退不再把守铁门,说:“你莫非要行凶杀人不成?”“你们吵吵嚷嚷的要干什么?”这时那人身后的院子里站了一个穿制服的矮个子。那人立即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躲到矮个子身后,他指着门口的何古说:“他要……行凶,所……所长你……你……你看怎……怎……怎么办……”原来他还不是所长,何古心里说我刚才算是和他白啰唆了一阵。矮个子所长挺身上前,用蔑视的目光盯住何古,说:“你举着刀要干什么!告诉你,你这是班门弄斧,派出所可不吃你这一套。”何古这才意识到自己拿着新疆匕首的姿势有些不对,他将匕首的尖端往一侧撇了撇,然后走过去讨好地对所长说:“所长,我这可不是刀,这就是匕首——著名的新疆铜箍把匕首。现在已不是冷兵器时代,所长你用手枪用惯了,可能对什么是刀、什么是匕首概念模糊。”所长说:“少废话!快把凶器交上来!”何古低着头趋前一步,乖乖地将匕首倒过来让铜箍把躺进所长的手心。何古瞄一眼所长那缺乏表情的青色的脸说:“我就是来交凶器的。”“好吧,跟我来!”所长说着用匕首在手心拍了拍,转身挪步先朝审讯室走去。

何古坐在审讯室的板凳上像犯人一样弓着背。何古心里想,真怪!我又不是被他们抓进来的犯人,我是自己主动跑进来的原告,我干吗也会心虚气短?用匕首在脖子上割一个洞我都不在乎,而坐在审讯室的板凳上却勇气顿消,这到底是什么鬼在作怪?何古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头抬起来在审讯室四周瞟了几眼,他想弄清楚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之处。经过这一瞟何古才知道,这仍然是一间普通的房子,四壁除了有两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字外别无其他,唯一使人感到威严一点的是前面桌边的穿着制服的所长,这一刻他因坐在一张高椅上对何古来说便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何古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抬不起头来的唯一的理由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何古立刻在心理上作了矫正。何古大义凛然地望着高处的所长,说:“你看到我脖子上的刀洞了吧?我就是为这而来的。”所长把手上的匕首放到桌子上,伸手去抽屉拿出一个绿皮记录本。所长说:“看到了。不过你别得意脖子上的一个洞,那算什么?人家脑瓜上的洞、眼眶里的洞、胸口上的洞……我见得多了。”所长说着,打开笔记本用笔在上面记起来。

所长问:“今天是几号了?”何古瞪大眼睛反问:“你不问我脖子上的洞是谁捅的却问今天是几号,你这不是离题万里吗?”所长说:“你给我闭嘴!我这是搞记录,不先记下时间,以后怎么整理材料送你们这帮歹徒上法庭?”何古随便捏造了个日子,说:“今天是十八,要讲发不离八,好日子啊!”所长说:“发发发,命差点呜呼哀哉还要发?你快说你脖子上洞是怎么来的。”何古开始叙述:“我是一名外科大夫,半年前我认识了文化馆馆长。”所长扬扬手示意何古暂停,拿匕首朝桌上敲了敲,说:“怎么你说话时有两个声音?好像你嘴巴在说话,同时脖子上的洞也漏音出来。你能否只让一个地方出声?”何古意识到那个洞今天格外不甘寂寞,它几乎把应该从嘴唇那里出来的声音的大部分都截住分流到了脖子上的刀洞。妈的,这个洞真不识时务!何古在肚子里骂一声,愧疚地对所长说:“真不好意思,这个该死的洞妨碍了公务。不过等一会儿你就会习惯了。这个洞里的声音和嘴里的声音意思完全相同……”

何古开始叙述:“事情是这样的,文化馆藏有泰山金刚经拓本,馆长愿将它奉送于我。当然,馆长不是白送,他是有条件的。馆长有一个痴子,需要一种昂贵的进口药医治;馆长性功能衰退,他的续弦夫人青杏又特别年轻,馆长屡战屡败,他需要一种新式武器猛男神力宝;馆长的房子已经陈旧,需要请人装修,上地板,配墙裙、吊顶。于是,我们约定,我给他送上进口药,送上猛男神力宝,请人把他家装修一新比皇宫还气派,他把泰山金刚经拓本送给我。可当我朝他要泰山金刚经拓本时他却说根本没这回事,那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不但如此,他还操起削水果的新疆铜箍把匕首给了我一下,幸亏我命不该绝,脖子上留下一个刀洞,小命还没丢。今天有幸跟所长您亲切交谈,聆听您的教诲,请所长您为我做主、伸张正义。我也不是无赖之徒,一定要将馆长打入大牢,把牢底坐穿,我只要他拿出金刚经,我们之间的恩怨便一笔勾销。”至此,何古的嘴巴和脖子上的刀洞才一齐停止播音,安静下来。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最后一个字,扔了笔。他瞟了何古一眼,问:“就这些?没有要补充的了?”何古说:“就这些,没有要补充的了。”所长拿起新疆铜箍把匕首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对何古说:“过来一下。”何古于是站起身颤着腿朝所长挪过去,心想莫非他也要给我一刀?见何古走过来了,所长扔下匕首,将笔记本和笔往桌边一推,说:“签上你的名字,写上你的单位和住址。”何古抓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何古,人民医院外科医生,住在人民医院十三栋二楼南面单元南面宿舍。写完,何古脖子上的刀洞咕噜噜漏出一道放松了的气息。所长说:“你可以走了,有什么进展我们会通知你或你单位。”何古用嘴巴和刀洞说:“最好通知我,这些纯属我的私事,与单位无关!”说完,何古就离开审讯室,走出派出所大门。望着街上懒洋洋的人流,何古心想,我该去见见白力了,我要告诉白力,我一定会弄到泰山金刚经的。

白力决定跟盲童谈一次。她在台上唱完最后一支歌,没等歌厅里的人离去就先走出歌厅。那缠绵的乐音在后面追逐着白力: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白力很厌烦这种废话连篇的歌曲,虽然她也免不了要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它,白力想如今的男人女人包括她自己智力退缩到了极点,神经出了故障,所以才只对这些平庸不堪的东西感兴趣。白力想,先前还有刘三姐、李铁梅可唱,如今唱这些却没人听得懂,没人再感兴趣了,真是不可思议!白力真想躲避那种无病**、装腔作势,找一个清静之处濯洗自己的嗓子和耳朵。白力渴望着能有福分回归到从前的自己,可她无法甩脱尾随而至的靡音,它们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白力踉跄着往城墙下的城洞走过去。

这时盲童的笛音还未吹响,他心上那座幽黑的时钟还没到点,何况水上乐园那边的乐音仍在缭绕着。但盲童的感知力是非常强的,他意识到一道影子飘摇着倏然而至,他知道那一定是那个他等待着的人提前来到了他跟前。盲童没有探问,只把笛子举到唇边,他将用自己特殊的方式和语言与一个人对话。白力按住盲童的笛子,说:“别吹了,我已来到你的面前。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愿意回答我吗?”盲童点点头,将笛子握在手上。

白力说:“也许不用我说你就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了。”盲童点点头,而后开了口。白力觉得盲童说话的声音和他吹的笛音一样动人。盲童用笛音一般的声音说:“这是我师傅交代给我的,师傅说我如果感到寂寞、孤独了就到这资水河边的城洞外吹笛子,师傅说他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用笛音驱走无边无际的苦闷的。”盲童说着话,无光的眼轮里仿佛闪射出明丽的光芒来。他继续说,“师傅交代完之后便把自己的笛子给了我,就是我手上的这支笛子。”盲童特意把笛子举起来在白力面前晃了晃,“此后师傅就消失了,再也没在我的面前出现,我就摸索着到处寻找我的师傅。我几乎摸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和小巷,也没有闻到师傅的一丝气息或一个小小的足音。师傅大概真的从这个城市彻底消失了,要不然我是会将师傅找着的。凭我的感觉,只要师傅还在这个城市里,只要他出现在街上或从街上经过,哪怕街上的人再多再杂我也会体会出师傅的脚步和信息。”盲童流下干涩浑浊的泪水,继续叙述他心中的哀婉和悲伤,“我苦闷极了真想了却自己这条贱命,可我立刻想起师傅的话和师傅给我的笛子。我按师傅的指点,在一个似乎是冥冥中暗示给我的时刻来到这个地方,然后我吹出了师傅第一次教给我的曲子,顿时我心上就好受多了,那种因师傅的离去而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翳开始往周围散淡开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浑身都生长出对于生活和未来的信念。”盲童的脸上释放出绚烂神奇的光彩,那情形和他吹出他最得意的笛音时一模一样。盲童继续着他源源不断的叙述,“当然,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那就是我吹响笛音时有一个人走近了我,我立即从她身上感应出一种不同凡响的气息,这种神秘的气息只有跟师傅在一起时才体会得出。只不过师傅是男人,而这个人是女人,我猜想她身上的气息一定是师傅传导给她的,师傅曾用我手上这根笛子吹出魔力一般的笛音感化和濡染过这个女人。要不然她一走近我我就产生特殊的感觉,那就荒唐滑稽了。”

白力感动了,她伸手接过盲童递过来的笛子,心上浮起一泓春水,这春水一半是喜悦一半是伤感。白力的目光在笛子上盯了一会儿,那根笛子泛着暗红的光泽,每一个笛孔都显得很幽深,仿佛随时都会冒出一缕悠长的笛音和一个悲凉的故事。白力往盲童身边靠近一步,用一只手在盲童脸上轻抚着,白力抹去那上面缓缓流淌着的、不知是哀是喜的泪水。白力说:“孩子,你别说了,一切我都懂了,我们的感情和生命都是这根笛子里流出来的声音滋养大的。我们走吧,太阳已经落山,夜幕已经罩下来。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吹笛子了,我已经辞去水上乐园歌厅里的工作,今后恐怕难得来听你的笛音,虽然我是那么留恋这个地方,那么喜欢你用这根笛子吹出来的声音。”白力不由得也淌下了两行浊泪,她收回抚在盲童脸上的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两下,而后缓缓抓过盲童那只垂在一旁的手,将那根神圣的笛子轻轻放回到盲童的手心。

这天晚上,西边的半个城市都忽然停了电。事先没有任何预告,咒骂声、吼叫声、尖厉的唿哨从街两旁向街心掷去,旋即星星点点的烛光在街头巷尾眨巴起来,那样子仿佛冤鬼的游魂,旋即调侃的哼唱传过来:“去了电灯去了蜡烛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日子才能闯进你的梦乡?”

人民医院也停了电。何古呆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他没有点蜡烛。在黑暗中,何古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他发现那个洞已愈合了一半,何古有些惊异于自己的生命力和再生力的强盛。这个洞割开之后,何古没上过药,连碘酒、蓝药水都未涂。何古摸着这个半合的洞突然想起也该有十几、二十天了吧,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未闻派出所的半点信息呢,那矮个子所长不是说有什么进展就通知单位和本人吗?何古这几天每天上午都要往传达室跑几趟,一直未见派出所寄给单位和他个人的信函或打过来的电话什么的。何古想派出所不办理此案也没关系,我自己想办法。但至少派出所得将那把新疆铜箍把匕首还给我啊,我好用它去割馆长的脖子,我不能白割了自己一刀。

一想到铜箍把匕首,何古身上就来了劲。何古在房里踱了一会儿方步便出门下了楼。何古认为老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派出所拖得了十几天、二十天,也可以拖上三年、五年,若那样一切都完了,白力早都不认识他了。何古心上有些迷乱,步子变得沉重起来,但他还是坚定了一下信心继续朝医院门口走去。

何古经过太平间门外那段路程时空中突然刮过一阵风,幽黑无光的太平间的木门“嘎呀”响了一声,何古往那边睃了一眼,并没在意那门是关着还是开着。以往有电的晚上那门总是敞开的,家属可以随时进去认尸或领尸。该不会有狗或别的牲畜进去捣乱吧?何古的脑海里无意识地闪过这个念头,然而他并没停下脚步或挪过去瞧瞧太平间。何古很快就经过太平间来到医院大门口。门外的大街烛光闪烁好像有许多人在过生日,正准备一口气吹熄这生日蜡烛。其实这是一些摊贩卖果品、香烟、汤圆、快餐之类的,那声声吆喝从明明灭灭的烛光里往外直冒。何古的身影穿出医院大门,晃进蜡烛夹击的灯影的藩篱之中,他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忽沉忽浮、忽明忽暗,像一具走不出迷宫的游尸。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古和从那藩篱般的烛影里游离出来飘进烛光企及不到的黑暗里。何古不觉回过头来望望身后远去的暗淡的烛光,眼前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何古有些不可思议地笑了笑,他觉得奇怪,刚才在烛光中穿行什么也看不清,前后左右都是一些暗影,想大大方方抬脚走路却有些不知深浅,这一会儿离开了闪闪烁烁的烛影,一切都在黑暗中清晰起来。何古的身影无缘无故地晃悠一下而后慢慢转回身去。前面是一道铁门,一道紧闭着的铁门,铁门旁边挂着一个长形牌子,何古没必要走上前去就半猜半认弄清了那是“城西派出所”几个字。何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去摇铁门,“哐当,哐当,哐当当当,哐当当当”,那铁门被何古摇得很响亮、很有节奏,像何古在水上乐园的歌厅里听白力演唱时乐队在一旁敲响的乐音。何古想,白力还去那里唱歌吗?何古想,白力的歌真有意思,就好像她那闪烁的眼眸一样。已经很久没去那里听歌了,不知白力是否还记得她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想到这里,何古心里就苍凉起来、悲壮起来,何古不再摇晃铁门,愣怔了一下。铁门继续轻摇了几下,终于完全停止摇晃变得沉默无声。何古抓住铁门的横梁爬到门顶,然后很轻快地飞进派出所的院子里。

十一

见停了电,文化馆馆长摸摸索索从抽屉里摸出两根蜡烛用火柴点燃了,这两根蜡烛一根插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另一根则被馆长牢牢地抓在了手上。他抓住蜡烛走到那些被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箱子前。停电之前,他就在这里翻了好一阵子,那样子就像那狠命地在地上刨食的母鸡。馆长受了何古的惊吓之后,这几天忽然想起他曾交给青杏一个小纸箱,那是几年前他跟青杏结婚时交给青杏的,馆长对青杏说是他的个人档案,包括他的学历证书、获奖证书、作品展览通知、跟前妻和跟青杏的结婚证,以及前妻和青杏写给他的情书。他记不清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在里面。馆长只记得他将纸箱交给青杏时说过的那一句话,若干年后你对我完全了解了,觉得我们的婚姻非常满意,完全可以白头到老了,再把小纸箱交还我,我们共同来保管。馆长恍惚中疑心那所谓的泰山金刚经或与此有关的东西也装进了小纸箱。何古说的关于泰山金刚经的传说并不纯属子虚乌有,他当年确实曾跟人去火车站取过省美术馆托送过来的东西,只是他不太记得有没有泰山金刚经之类的东西,假若他拿了一般不会乱扔,要放也会放到一个保险一点儿的地方。自从何古朝他索要什么泰山金刚经之后,他虽然嘴上没漏半点口风,但背后已在家里找了几回,几乎把每一个角落都搜遍了,然而直到这天晚上仍一无所获。馆长就想起交给青杏的那个小纸箱,莫非那里面会藏着什么?馆长开始找小纸箱,可他不知青杏究竟将它放在了哪里,怎么找也找不着。

此时,楼道里响起迟缓而沉重的脚步声,馆长偏着头支棱着耳朵倾听起来。

馆长听出那脚步声果真是朝着自己的房子这个方向而来的。他挺直身体,把蜡烛举过头顶将自己的黑影逼至身后,然后一步一步向门口走过去。他意识到门外的脚步声并不是青杏的。青杏走起路来有弹性,是一种点到即止的风格,而门外的脚步声过于沉稳、凝滞,似乎能在楼板上留下深深的脚窝似的。馆长转身准备继续寻找小纸箱,可他的身体还没完全转回去,外面的脚步声就停在了他的门边,接着一声很厚重的撞击声“嘭”的响在门上,虚掩着的房门被撞开了。馆长的身体很不情愿地转回去,旋即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充满了惊奇、迷惑和恐惧。原来门外有一具寡白的裹尸布裹着的东西僵挺着扑了进来。同时扑进来的还有一股冷嗖嗖的风,这股风直取馆长手上的烛光,馆长赶紧用一只手在蜡烛旁挡住,那烛光才扑闪着死里逃生还阳转来。那僵挺着的东西“砰”的一声扑倒在地,馆长不由得“啊”一声后退了两步。而后他又看见一张阴惨惨的笑脸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活人,这人手上还拿着一把寒光直闪的匕首。尽管馆长此时已被吓昏了头,但他仍然认出这把匕首就是曾经放在他这个屋里削水果的新疆铜箍把匕首。那人拿着匕首迈进屋里在裹尸布上一挑,那个黑脑袋里面的脖子也露出来,馆长于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脖子上的小黑洞。

十二

高平在夕阳西下时分回到这座城市,当时人们都在纷纷议论刚发生不久的奇案。高平因写生外出,对此浑然不知,仍沉浸在那没有完全冷却的激情里。高平离开城市后,青杏一直没追随上他,结果却殊途同归,高平一回到文化馆,青杏也进了文化馆的门。进而青杏尾随高平进了他的屋。屋里的一切仿佛与高平走时没有丝毫变化,连席梦思床上那个痕印也似乎还是青杏在那里四仰八叉躺过的。青杏于是又躺到那个皱痕里,将现在的青杏和许多天以前的青杏叠合在一起。高平把肩上的行李扔到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便深深陷进沙发里。许久,他们都一言不发隐在初夜的阴暗里,高平觉得思绪在夜空中游弋了一阵,最后悬在某一个点上不再移动,就宛若一个系牢在一个固定地方的气球。青杏苦苦的追随毫无结果,这让她又恨又泄气。高平从迷惘之中逐渐清醒过来,他觉得该做点什么才是,于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床头去按电灯开关,不承想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这是一只细腻、小巧却有力的女人的手。他借着黑暗里的微光瞥见这只手,突然觉得它很美妙。他说:“想不到你的手这么动人。”青杏说:“其实手对于女人来说并不仅仅是劳作的工具,你总听说过‘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容’这句话吧。”高平很赞同青杏的观点。他在这只手上又瞟了几眼,然后抽出那只属于自己的、还未形成任何理论的男人的手。青杏盯住他,嘲讽地说:“你以为我那么贱,要把自己贡献给你是吗?你想错了,你这头蠢到了家的猪!”高平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忽然想起得把写生时拍的胶卷冲出来了。

十三

何古的案子在这个城市被传说得沸沸扬扬。案发的时间是西城区突然停电的那个晚上。那时,高平和青杏都还没有回到这个城市。那天晚上何古翻越派出所的大门后径直往那间审讯室奔去。审讯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何古只轻轻一推就开了,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弱光,何古发现里面有一个人正在翻找着抽屉。他就是那位矮个子所长,何古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原来,那天晚上停电后所长在家呆坐了一会儿,可是电一直没来,所长便想点根蜡烛,因为那个时候上床睡觉为时过早,没事做又没光亮枯坐着实在无聊。他找了好久也没找到蜡烛,突然想起最近财务室为了应付停电给每人发过一把蜡烛,而他的那一把似乎被他丢进办公兼审讯室的桌子里了。所长因而来到审讯室,并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把蜡烛。巧的是何古那把新疆铜箍把匕首也在抽屉里,所长这才猛想起何古曾经向他报过案,原来他当时把何古这把匕首收进抽屉后,连同何古跟他说的一切也一同收了进去不再想起。所长想这可不是一个小疏忽,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改日再去文化馆找那个馆长调查调查。没想到,何古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何古二话不说,把匕首拿在手里,何古只问“你干吗把我的事搁了这么久不办”便朝所长脖子划了过去。所长当场倒地,眼巴巴望着何古扬长而去,何古在门边忽然良心发现,又折回来把所长扛到肩上往医院奔去,刚到医院门口,所长就已气绝,何古便把他背进太平间。何古在太平间准备自杀时,偶然瞥见手上的匕首立刻又想到了那个收着泰山金刚经不肯交出来的馆长,于是何古用裹尸布将所长裹了扛到了馆长家,何古想用这最后一招逼馆长拿出泰山金刚经。馆长已经被逼上梁山,他趁何古不注意夺过匕首,在何古脖子上那个还没完全合拢来的刀洞上又戳了一下,而后馆长自己被吓得发了疯,拿着匕首在街上猛喊猛叫:“我杀了人,杀了派出所所长,杀了何古,我是杀人魔王,杀人不眨眼。”

这个传闻的结论似乎一点儿不假,何古挨了一刀,馆长变疯,这是事实,何古脖子上那个未愈合的刀口又被割开了,现在何古还在医院里奄奄一息接受抢救,馆长则被派出所从大街上抓走正准备送进精神病医院。

案发后第二天黄昏,高平和青杏回到城市里,回来后高平待了一会儿就开始冲洗胶卷。房间隔壁就是暗室,高平牵着青杏那只美妙绝伦的手走进去,很快把胶卷底片冲出来,然后再一张张洗相片。共有三十二张相片,其中有三十一张是高平写生时拍的山水,青杏感兴趣的是高平那实用的体魄。她抱紧高平在暗室的地板上翻滚着。高平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情绪,他把青杏抱起来走出暗室扔到席梦思上面。

事后,青杏满足地站起身,把衣服穿到身上,拿起自己的东西离开了。高平则在席梦思上躺着不动,他忽然想起了白力,她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仍在水上乐园唱歌……许久后高平才记起暗房里的照片还没收拾好,他起身穿上衣服又进了暗房。收拣好三十一张山水照后他看见那张与众不同的照片。它不是山水照,是城市里的天空和房屋。这大概就是外出写生前青杏在阳台上咔嚓的那一张。高平对它产生了兴趣,就像刚刚对青杏的兴趣一样来得很即兴。他想这或许可能成为创作的素材,虽然照片里的内容是他平时熟视无睹的资水河、水上乐园、城墙和人民医院。他决定将这一张的底片放大几倍再洗一张瞧瞧。结果他在这张放大了的照片里发现了与正在传说中的奇案有关的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十四

五月末、六月初的时候,美术大展已迫在眉睫。高平逐渐回到他那创作的心态里,从滩头回来后几乎没有人再来干扰他的生活。青杏一直躲在自己家里,期间据说她也出过门,沿着资水河边的小路到精神病医院看了看馆长,馆长已经不认识她,只顾又哭又笑的忙于自己的表演。白力已经远离这座她毫不留恋的城市,有人说她是在一个停电的傍晚乘火车离去的,她身边还牵着那个常在河边吹笛子的盲童。因此高平的日子异常的清静,而这样的日子极易培养一种具有闲愁意味的情绪,这样的情绪恰恰适合高平的创作。有时高平会背着画板走出文化馆来到河边,在城洞口伫立片刻,之后撅着屁股登上城墙。那条资水河从水上乐园左边的上游缓缓流下来,每一朵荡漾的水花都盛着一幅俏丽的景色。水边一条水路曲里拐弯往上延伸,高平听说青杏就是沿着那条小路到上游的精神病医院看望馆长的。高平支起画架在画布上临摹眼前的风光,他得摒弃一切杂念以及跟创作无关的情绪,他一门心思要做一流画家,期望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天下皆知。

可这天他的画没有作成。他的画仅仅画到一半,画面上就飘进一个令人不解的疑点。那是水上乐园旁的一段水域。高平喜欢纯自然的技法,他画那段水域便把每一个小细节都画了进去。高平惊异地发现他画里的水中漂着一具寡白的尸体,这可是他描摹时始料不及的。高平将他的画面和真实的资水河进行了一番比较,结果发现那段水域里确有一具死尸般的东西半沉半浮着。高平无法静下心继续画画,他心上生出一样奇特的感觉。高平放下画笔往城墙下走去。这时已有人开始在河中打捞。等高平来到水边,河中的东西已被人拖上岸,并且一下子就围过来许多看热闹的人。高平挤进去,地上果然摆着一具寡白的裸尸,这不是别人,正是文化馆的馆长。高平的目光停在馆长那因变形而显得丑陋、阴惨的发紫的脸上,那里大概隐藏着一些还无人知晓的秘密。假若这张丑陋发紫的脸是一张底片,那他一定要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它冲洗出来,高平想那里面肯定会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和细节。高平轻轻叹息一声,离开水边回文化馆报告水边的有关情况,不能让捞尸的人再费周折去寻死者的单位和亲人。他还得去一趟人民医院,据说何古的命大,脖子上挨了两匕首仍然活过来了。

那个晚上,城西派出所所长确实摸黑进了审讯室,这与前面提到的有关奇案的传闻相吻合,但他却不是进去拿什么蜡烛之类的东西。那个时候所长的心头比无光的夜晚还黑暗,那个时候点不点灯于他意义确实不大。

停电之前,所长去了趟火车站,他听人说他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吹笛子的盲童,跟一个女人往火车站方向去了,所长一下班就出了派出所的门。盲童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所长那几天心神不定,什么事也不想做,他觉得他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他再也找不到丁点寄托,他的灵魂几乎成了断线的野风筝。盲童离家出走时曾留下了一段话,那段话录在那本卡在录音机里的磁带里。多年来,大约是在老婆投河自尽后所长就有了听磁带录音的爱好,当然那磁带里不是什么京剧或四大天王,那里面全是儿子的笛子录音,而且有两本磁带还是老婆生前亲自为儿子录下的。可那天下午,所长下班回家揿下录音机时,里面却不是那熟悉的笛音,他听到盲童那透人骨髓的凄厉的话音。盲童说:“爸爸,请允许我最后叫您一声爸爸。我已经多年没这么叫您了,我想用这最后一声爸爸弥补过去。我走了,我恨您又爱您,尽管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您是否真是我的爸爸。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我妈妈,也就是您的妻子是被您逼死的。我走了。”当时所长就呆住了,他在屋子中间站立了老半天。他无法驳回儿子的话也无法挽留儿子,他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正击中了他的痛处。十余年了他一直在一种煎熬中挺着、扛着,儿子突然出走让他的精神很快垮了下去。他没了上班办案的心思,头脑中一会儿是出走的盲儿,一会儿是已投河自尽的老婆。有两年时间他天天逼自己的老婆,原因是她曾跟文化馆馆长有一段往来,并声称这个盲童根本不是他的种子。他老婆没招架之功了,最后撇下几岁的盲童浸入资水河底。现在盲儿又走了,所长怎么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呢?他愧对他们娘俩儿,他越来越觉得良心上的不安。尤其是何古来报告了有关那位馆长的案子后,所长心上便更加乱,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所长来到火车站,开始他没有发现盲童和那个女人。所长找遍了候车室和火车站每一个角落,后来他进了月台。那时,火车刚从北方开过来没停稳,车上的人纷纷把脑袋伸到了窗外。所长突然想起那个传说了二十多年的故事和何古的举报,他想当年那列装着省美术馆托运的艺术品的火车,大概也是这么徐徐从北面开过来的。所长很奇怪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与寻找盲儿毫不相关的事。他按了按太阳穴,斜靠在月台边的柱子上。这时从火车上下来的人陆续出了站。候车室里边的人群潮水般澎湃而来,然后向火车涌去。所长睁开疲惫的双眼瞟着这壮观的场面,他在密集的人流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盲儿。所长看见盲儿的确是被一个女人牵着,那女人身材窈窕、气质高贵。就在盲童和女人将要登上火车时,所长飞步跑了过去,他站在悬梯边拦住了盲儿和女人,他说:“盲儿你别走,爸爸来接你回去。”盲童和女人立住了,盲童那空洞的眼里似乎泛出嘲讽的光,盲童说:“不,你一直不承认我是你的儿子,虽然我知道你心里也许是爱我的。”所长说:“你说对了,我一直爱着你,而且爱得很深很深,我正在忏悔我的罪过,你是我真正的骨血。这几天你不见了我好苦,快回去吧,爸爸背着你走。”盲童说:“不,你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要跟白姨去找我的师傅,他才是我真正的爸爸。”盲童说着,牵着白力登上南去的火车。所长便木木地立在那里成了一根石柱,直到火车开走了好久之后他才离开火车站,没入城市的初夜的混沌也不知过了多久,所长才回到城西派出所。他没心思回自己的家,他开了审讯室的门,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鬼使神差,所长仿佛看见那个手拿新疆铜箍把匕首的何古就坐在桌子外边受审,虽然此时屋子里和半个城市都漆黑一团,什么也不可能看见。所长身上的神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他心头漫过无边无际黑如夜色的悲哀,“盲儿盲儿……”他口里喃喃着,两行咸泪滚下面颊洇往嘴角。他打开了办公桌中间的抽屉将手伸了进去,摸出了那把在黑暗里闪着幽光的新疆铜箍把匕首。在屋外的影子晃进审讯室虚掩的门时,所长毫不犹豫地将匕首举到肩膀上,自言自语道:“何古,别以为你才是英雄,我可不愿甘拜你的下风。”

十五

那张关于城外风光的素描,因为馆长尸体的出现高平没法画完,而且他也没了将它续完的兴趣,他觉得这一切更像一篇小说而不是一幅画,而通过画面去表现这些的确很难。高平想起那三十二张底片的黑白胶卷,心上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希冀。高平已将青杏拍的那张照片放大,他在上面发现了与正在传闻的奇案有关的一个细节,说不定这时还可以入画。高平走进暗房去找那张照片。可是他找遍了整个暗房却没发现那张照片,而另外三十一张仍然躺在抽屉里。“真见鬼!”他骂一声重新将暗房翻找了一遍,仍然没找到那张该死的照片,连挂在墙壁上的胶卷也已无踪无影。高平无可奈何地走出暗房,垂头丧气地陷进沙发里。完了,这次参加美术大展的计划成了泡影。他忽然想起馆长下葬后一直未看到青杏,于是他去敲青杏的房门。敲了半天也没有反应,他用手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门无声地开了,屋里的霉味扑鼻而来。他走进屋里看见桌上有三样东西:一个纸箱,里面有证书和一本薄薄的笛谱;那张他放大了的求之不得的照片;一封信,一封青杏亲笔写给他的信。

青杏去了一趟精神病医院。那时馆长还在精神病医院里疯疯癫癫地养病。馆长原是一个杀了两个人的犯人,他只有疯癫着才会被认为是精神病病人。青杏手上拿着一个小纸箱和一张照片。青杏想她与画家的孽缘已经了结,余下来的光阴都是她和馆长的了。这么想着,青杏心头就灿烂起来,宛若刚从云隙里探出的斜阳。青杏来到精神病医院,在一棵葱郁的玉兰树下见到了馆长。馆长正摇头晃脑,缓缓绕着玉兰树转圈,嘴里还哼着没有节奏的曲调。青杏在一旁站了许久没去惊扰馆长,鼓着双眼想发现馆长的破绽。有一瞬间,馆长停下脚步茫然地瞥了青杏一眼,而后他又低了头继续绕着玉兰树兜圈。青杏朝馆长走过去。她首先拿着那张放大的相片追着馆长说:“这张照片里有一扇窗户。那窗户里面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手上拿着一把闪亮的匕首,他把匕首架到自己脖子上,然后深深地割进去。”馆长没理会青杏继续绕他的圈。青杏很气愤着指着照片吼道,“这人不是别人,这人是被你杀死的何古。”青杏继续吼道,“这说明一个问题,何古那是自杀行为。自杀你懂吗?你是无罪的!”说完青杏便离开了。她把相片和小纸箱都留在了那棵玉兰树下。

青杏在留给高平的信上说:“想不到馆长那天晚上就翻墙跳了河,这个小纸箱和相片作为遗物是我从精神病医院里领回来的。我在相片上发现了馆长摸过的手指印,但那个小纸箱里的东西几乎没动,只有原来压在箱底的那本薄薄的笛谱被他翻了上来。”

十六

高平那幅名为《世纪末》的绘画作品在美术大展中荣获头奖。这幅画是根据青杏留下来的那张照片创作出来的,高平几乎没有新的再创造,整个画面就是那扇窗户和嵌在窗户里握着匕首割自己脖子的悲剧英雄。评委们说这是一种天才的创造,整个画面体现了世纪末苍凉、悲壮的情绪,这样的画的确少见,不可多得,具有画艺的最高表现力。高平对评委的高见不置可否,领了奖就往回赶。进入城市时天已黄昏,而又恰逢停电街上烛光摇曳。高平沿着当时何古走过的路在烛光中穿行,猛然间瞧见一道影子。那道影子那般飘忽不定、隐显无常。再后来,高平就再也分不清谁是影子、谁是何古、谁是自己。影子、何古以及自己完全重叠一处、融为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影子逐渐从烛影里剥离出来隐进黑暗里。前面已是城西派出所的铁门,影子翻进去直奔审讯室。审讯室的门虚掩着,影子推门而入,便见一道幽光闪过,一个黑影轰然倒下。影子走过去才看清这是所长,那把匕首还歪在他热血喷涌的脖颈旁。然后影子将匕首塞进腰里,背上所长往外走。影子背着所长在街上的烛影中晃悠那样子很像两个奇特的幽灵。很快就进了人民医院,影子加快脚步朝急救室冲,可还在太平间的路边时,背上的所长突然头一歪、手一垂,身子重重地往下沉了一下,影子心凉了半截,在原地立了一阵。这时有风吹响了太平间的门,影子于是将所长背进太平间,给他找了一个位置把他放平,让他舒服一会儿,而且找来裹尸布盖住所长的身子,所长的身子比较短小,那块裹布剩了一截。这时影子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念头,影子因而兴奋起来,他背着裹尸布里的所长又走出太平间。一会儿影子就登上文化馆馆长那栋宿舍的楼梯。由于肩上背着一个死人,他脚下的步子便显得很沉,这使屋里的馆长判断出这绝不是青杏的脚步。影子背着所长撞进了馆长的家门。

馆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手上还拿着一把匕首,那便是影子。影子上前一步蹲下用匕首将裹尸布挑开一点,死尸脖子上明显地露出一个黑洞,而且那黑洞在烛光的照耀下非常阴森、恐怖。影子举着匕首逼上前,说:“这是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拿出泰山金刚经,我就和所长一样倒在这里。”馆长的目光这时从所长的脖子上移到了那张脸上,他笑着伸了脖子向影子迎过来。这可是影子始料未及的,影子慌乱中悲观至极,他绝望地喊着“白力算我没用”,然后用匕首割进自己的脖子里。有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淹没了影子的感觉,影子趔趄一下向墙上倒去,同时有一只手在一个什么按钮上碰了一下。

这时电灯突然亮了,影子立刻还原为高平,所有的虚无和梦幻顿时灰飞烟灭。高平睁开眼睛,往周围瞟了几眼,并没有看见裹尸布和裹尸布里的所长,也没有馆长以及何古,而且这根本不是馆长的家里,而是高平自己的屋里。高平抬头望望空中的电灯,点点头,说也许是刚来的电。接着高平看见了扔在桌上的小纸箱和那张作为《世纪末》素材蓝本的照片。高平记起这完全是自己离开这里去省城领奖前的老样子。他重新拿起摆在相片旁边的青杏的留言信,他将眼光停留在信的末尾那几行字上:“我准备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这是了结我跟你、我跟丈夫馆长的孽缘的唯一方式,这是定数,是谁也无法勉强的。只有一件事相求,就是请你将小纸箱里的笛谱收藏好,等有朝一日那位吹笛子的盲童回到这个城市请转交给他,以遂馆长那个未竟的遗愿。”

高平把小纸箱打开,将青杏的信以及箱子上面的笛谱和那张特殊的相片一起叠好,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们藏到小纸箱的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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