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市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如愿以偿,被提拔到下面县里做了县委常委兼组织部长。这样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在组织部干了两年科员、三年副主任科员、四年副主任的钟开泰就有了一线希望。
就在钟开泰满怀希望的时候,严部长的秘书把他喊进了部长室。
那会儿钟开泰正在编写《组织工作简报》,准备早点编印出来,呈送给市委领导,并寄发给上面的省委组织部和下面的县区组织部。这份简报过去一直由主任亲自编写,钟开泰只帮着搞搞校对什么的,主任走后,严部长见好几个星期没出简报了,就嘱咐钟开泰把这份工作接过去。当时钟开泰心里就热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所以严部长的秘书走进办公室,客客气气喊了声钟主任,而且径直向钟开泰走过来的时候,钟开泰的眼睛就陡地亮了,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笔,兀地站了起来。也许是这些比预料中的来得要快,那份本来是深藏着的迫切和急不可待便有些无法自抑。因此待严部长的秘书口中吐出严部长三个字,钟开泰就仿佛被一股什么神奇的力量托起来,整个身子似乎已离开了地面。钟开泰几乎是悬浮着离开办公室,飘向部长室的。
进了部长室,钟开泰依然没回过神来。他在严部长的桌旁愣着,不知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一双手也变得多余起来,放到前面不是,放到后面也不是。
照理办公室副主任免不了要经常跟单位的头儿见面,钟开泰应该没什么好拘束的。可组织部不是一般意义的单位,组织部长更不是一般意义的单位的头儿,而是堂堂的市委常委,是一个位显权重的市委领导,他的地位和威严不免让人敬而远之。何况平时部长的应酬多,这检查那考察,这指示那报告,没停没歇,够他对付了,他没有太多时间在部里待着。部里除了那几个要害科室的科长、主任跟他直接打交道外,副科长、副主任以下的干部难得有更多正面接触。因此钟开泰面对着严部长的时候,便很明显地感觉到坐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单位的头儿,而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市委大领导。
严部长也许意识到了钟开泰的不自在,抬起手来,朝对面的沙发指了指,笑着说:“坐下吧,客不坐,主不安嘛。”钟开泰这才后退一步,坐到沙发的边沿上。严部长又亲切地说:“小钟今年三十五了吧?”钟开泰点头犹如鸡啄米,心里感激严部长竟然连他的年龄都那么清楚。严部长又说:“三十五正是干事业的好年华啊,我要是年轻十五岁,也是你这个年龄,做梦都会笑出声的。”
严部长一席话,让钟开泰有所放松,他这才镇定了一下,壮着声音说:“部长您也正当年富力强啊。”严部长说:“哪里哪里,今不如昔了。”
又聊了些别的,严部长言归正传:“小钟,你看你们的主任到县里任职去了,办公室一摊子不能少了牵头的,部务会的意思,就先由你负责。你人年轻,我相信你会打开局面的。”
闻言,钟开泰身上就像浸饱了水的面包,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眼睛也仿佛刚充足了电,变得目光如炬。不过钟开泰也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了,又在组织部待了那么久,见的世面自然也不少,已经学会了自我控制。他立刻把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笑望着严部长说:“感谢严部长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工作,绝不辜负领导的殷切期望。”
从部长室出来后,钟开泰莫名地就觉得这个平时死气、沉闷的组织部,今天突然变得鲜活、富有生气了。不说别的,单说过道墙壁上那块宽大的政务公开栏,本来那些标记着领导分工和科室职责的宋体字,要说多古板就有多古板,现在不知怎么的显得生动、活泼了,每一个字都像一只灵动的、要飞起来的小鸟。就连每一个从过道上走过的同事的脸上,都仿佛呈现着真诚和友善,而平时钟开泰总觉得他们满脸都是虚伪和假仁假义。
钟开泰还碰见了借调在组织部属下的党员电教站的胡小云。胡小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灿若星辰,钟开泰总觉得里面暗含了对自己的仰慕和崇拜,也不知这是钟开泰自作多情,还是事实果真如此。
胡小云是电台的播音员,模样俊俏,一口流利、甜蜜的普通话曾令无数听众倾倒、着迷。上一任部长非常重视党员宣传教育工作,为了充实电教站的力量,特意从市电台借调了胡小云,还做了以后正式调进来的打算。不想那位部长临时异动,换了严部长,严部长对党员宣教工作没有前任热心,胡小云的调动也就搁了下来。不过胡小云没有泄气,工作照样卖力,不但在播音上苦下工夫,还主动去找优秀党员的素材,做了好几期叫得比较响的节目,竟然受到省委组织部的好评。胡小云自知自己的弱项是文字功夫还欠点火候,于是常常来找钟开泰,左一声钟主任右一声钟主任的,喊得十分亲热,让钟开泰帮忙修改台本。两人的关系也就比别的同事多一层默契,后来即使没有台本需要修改,胡小云也爱往钟开泰这里走。
这天胡小云也在钟开泰脸上发现了什么,笑着说:“今天你的气色很好呀,在哪里吃了免费午餐?”钟开泰停下往办公室迈的步子,笑望着胡小云说:“你没请,哪来的免费午餐?”说着进了办公室,想坐下静心编完桌上的简报,同时控制一下心头的兴奋劲。
胡小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偏了头望望斜对面那仍然半开着的部长室的门,然后走向钟开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不是要进步了?”钟开泰明显地感觉到了胡小云那女孩特有的温馨的气息,身上不由得就软了一下,他好想把那颗风情万种的头揽住,贴到自己胸前。但钟开泰立即清醒过来,偏开脑袋,避着胡小云,冷静地说:“小云,你可不要乱说。”
胡小云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过分,组织部可不是乱说乱动的地方。她抬头瞧一眼对面办公桌上正低头看材料的小张,咂咂舌头,轻手轻脚出了办公室。
钟开泰还在桌旁呆坐着,桌上的简报稿子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过了好一阵,才望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见下班的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就跟小张打声招呼,出了办公楼。夕阳犹在,街口那来来往往的车辆金光闪闪的,莫名地令人兴奋。钟开泰本来过了唱流行歌曲的年龄,此时也哼起电视里常播放的一首流行曲:车来车往,车来车往……
哼着哼着,不自觉就来到一棵古槐下,钟开泰转身进了街边的农贸市场。等他从农贸市场走出来时,手上已提了一大包东西,嘴上还哼着《车来车往》。后面徐徐开过来一辆的士,在钟开泰身边连鸣了几声喇叭,不知是请他上车,还是要他让路。向来很少花钱坐的士的钟开泰一时豪气顿生,回过头,有些夸张地扬一扬手。的士还没停稳,钟开泰就伸手拉开车门,低低头,钻进去。
等老婆周春雨和儿子陆续回到家里,钟开泰已将做好的饭菜端上了桌子。菜已不是平时的一菜一汤,有飘香鸡、黄焖鱼、腊香肠,有老婆和儿子最爱吃的肉末炒酸豆角。还摆了两只高脚杯,倒上刚买回来的长城干红葡萄酒,然后在每只杯子里都放上一片薄柠檬片。
周春雨很是奇怪,平时钟开泰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天突然变得这么不同寻常,是不是地球转错了方向?她望望钟开泰,说:“你今天没有在街上捡到钱包吧?”
钟开泰笑而不语,举起杯子跟老婆碰碰,先喝了一大口。周春雨又问:“见到了婚外恋人?”这话还真让钟开泰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胡小云。只是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跟胡小云还没到婚外恋人那个层次。钟开泰斜一眼周春雨,冷冷地说:“你的想象力莫非就这么小儿科?”
儿子抓着一只鸡腿咬一口,又拿过妈妈的杯子,学大人样喝下一口,然后说:“我知道爸爸今天一定得了表扬。”钟开泰笑问儿子:“何以见得?”儿子说:“我们班上的同学哪个得了老师表扬就要请同学们的客。”周春雨说:“你爸那么落后,谁表扬他?”儿子说:“那爸爸没得表扬,怎么会请我们?”钟开泰说:“还是儿子聪明,不过爸爸这可比得表扬还要重要。”
夜里把儿子安顿睡下后,钟开泰和周春雨进了属于他们两人的大卧室。才上床,钟开泰就想有所作为,周春雨把他推开,娇嗔道:“你别美,吃饭时我提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哩。”钟开泰笑嘻嘻道:“那要看你表现如何了。”
见平时总是委靡不振的钟开泰今天这么兴高采烈,周春雨也就不想败了他的兴致,风情万种地偎进他怀里。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天晚上钟开泰发挥得格外充分,两人都得到极大满足。
事后,钟开泰才吐露了真情,算是对周春雨的报答。钟开泰先说了严部长把他喊进部长室时的情形,接着清清嗓子,学着严部长的腔调说道:“小钟,你看老主任支教去了,办公室一摊子不能少了牵头的,部务会的意思,就先由你负责,你人年轻,我相信你会打开局面的。”
周春雨听了,很开心地在钟开泰腿上掐一把,两人又翻云覆雨了一回。
钟开泰就这样成了组织部办公室负责的。
这负责两个字虽然既普通又平常,但这几天钟开泰却明显地感觉出了它们给自己带来的某些变化。没跟这两个字联系上之前,他这个副主任也就领导着小张,做点上传下达的工作,汇总汇总情况,起草一些无关紧要的文稿,接待、处理一下基层普通群众来访、来信等不起眼的小事。现在不同了,不仅直接呈送给省委组织部和市委领导包括严部长在内的《组织工作简报》要他编发,而且有了参加部分会议的资格,分管市直和县区党政官员考核任免的干部一科、二科起草的任免通知要他核发,另外严部长要找部门头头谈话什么的,也由他出面具体联系安排。连组织部的财权也掌握在了钟开泰手上,领导用车得他派,哪个科室要购置办公用品或出差什么的开支要请他审批报销。钟开泰一下子从机关边缘人变成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就是大权在握的干部一科、二科的科长,平时根本就没把他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副主任放在眼里,现在因为有求于他,对他也格外客气、笑脸相迎了。
钟开泰的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有一阵,他甚至以为自己可以和干部一科、二科的科长平起平坐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幼稚得实在有些好笑。
说来还得感谢那位懵懵懂懂的昏暮敲门的县委副书记。那天晚上,钟开泰和周春雨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连续剧《笑傲江湖》。本来钟开泰对金庸小说和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没有兴趣,但周春雨却是个金庸迷,他只得奉陪着。正看得兴味索然,忽然有人轻轻敲响了房门。这时已经过了10点,钟开泰凭直觉,意识到这个时候来敲门的人肯定不是一般角色。
钟开泰在这栋组织部的宿舍楼里住了七八年了,平时除了几位亲戚和不多的几个要好的朋友来走走,其他人是难得迈进这个门的。就是这些亲戚朋友要来,也会在9点以前,而且会先电话告知。钟开泰不免暗忖,是不是自己在办公室负责,有人求上门来了?有人求,才显示得出自己的实力啊。钟开泰一阵窃喜,从沙发上蹦起来,箭一样射向门边。习惯性地往猫眼上一瞧,但见明晃晃的楼灯下站着一位高高大大的汉子,手上还提着一个食品袋。
钟开泰认识门外的汉子,是县里一个分管党群的副书记,这段时间天天往组织部跑。据说该县的县长要进市里某局当局长,他有心想顶替上去。钟开泰心里说,这个家伙真灵性,我一负责办公室他就找上门来了,大概他是无法靠近严部长,才来走我这条捷径。算他没找错人,安排他和严部长见一次面,我还是有办法的。
人也就是怪,那些天天门庭若市的有权人,不堪忍受惯于昏暮敲门的人的滋扰,门上一有动静就心惊肉跳,而像钟开泰这类向来无人问津的边缘人,忽然有人找上门来了,则不免浮想联翩、受宠若惊起来。当下钟开泰就感激地颤抖着双手,将门打开,真诚地向那副书记笑道:“哎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大书记您哪,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那位副书记当时就木了,愣怔着站在门口,像是从没见过钟开泰似的。事实是今天上午他还在组织部办公室门口跟钟开泰十分热情地握过手。钟开泰还以为他是胆怯,鼓励道:“有事吗?有事进屋说吧。”
这时对方才刚从梦中醒过来似的,轻声咕哝了一句:“这不是邓科长家呀?”然后悻悻地转身,提着手中的食品袋下了楼。钟开泰看得很清楚,那是两瓶装的精品开口笑酒。傻瓜都知道,酒盒里绝不仅仅是开口笑酒。
那位副书记说的邓科长,是分管县区党政官员的干部一科的科长,他住在跟钟开泰同楼层同方位的另一个单元里。
这件事对钟开泰的刺激可不小,此后的每天晚上,只要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就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弹起,急步往门口方向冲去,快到门边又猛地停下了。继而在屋子里不停地绕圈,像一只被敲昏了脑袋的鸭子。一直要等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失望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慢慢平静下来。
不过这件事也帮助了钟开泰,他渐渐地冷静了,开始对自己的地位重新进行评估。他又将严部长那天跟他的谈话反反复复温习了几遍。严部长说过办公室先由你负责,但也仅仅点了个先字,至于以后怎么样,他并没有明确表态。在组织部待了十多年,钟开泰也算是世事洞明了,懂得这就是常说的领导艺术,什么话都留有余地,不会说得太死。其实严部长的意思已经很到位了,办公室由你负责,但还不是负责人,更不用说办公室主任了。这有些咬文嚼字的味道,但机关里,尤其是像组织部这样的部门,在牵涉到人事的时候,那些关键的措辞就这样讲究。
钟开泰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只计较眼前的一些表面上的荣辱得失,自己的最终目的是要抓住这次机遇,上一个关键的台阶。而这样的机遇并不是太多,特别是在他这种年龄。也就是说,弄好了,他这个负责的就会成为负责人,进而成为主任,还有进步的可能。这倒不是这个主任的位置如何的了不起,而是作为一个机关干部,总不能做一辈子的副科级干部,总应该找一个再进一步的台阶。
因此,钟开泰格外看重严部长给予的这次机会。他记住了严部长打开局面的话。领导既然要你负责,你当然就要做点事情出来给人瞧瞧,否则一切免谈。原来的办公室主任也是一步步干上来的,而且主任这个位置只干了两年就得到了提拔。钟开泰分析了一下,他之所以进步这么快,主要是跟严部长跟得特别紧,善于领会严部长的意图,严部长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他都能及时觉悟出其真正的含义,深得严部长的赏识。人贵有自知之明,钟开泰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不过卖命地工作是做得到的,以弥补先天不足。比如部里的宣传报道和财务后勤,过去的主任紧跟领导去了,这两项工作一直不怎么突出,还很有潜力可挖。宣传报道说穿了就是恰到好处地反映部里的工作,提高领导声誉。至于财务后勤,无非就是一个钱字,只要有了钱,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于是钟开泰就从这两个方面动起了脑筋。他很自然地想起两个高中时的同学,一个是在电视台任职的东方晓,另一个是在财政局做事的陆百里。钟开泰把抽屉里的通讯录拿出来,想给他们打打电话,不想东方晓和陆百里的电话号码竟然还是六位数的,而这个城市的电话号码早已经升到了七位数。
这让钟开泰感慨不已。这几年自己仕途多舛,没有多少值得张扬的地方,很少与外界联系,至少也有两三年没找过东方晓和陆百里了。一时他没了打电话的兴趣,把电话本扔进抽屉里,望着窗外那棵毫无动静的塔松发了半天呆。
在外人眼里,组织部是一个帽子工厂,他们在给别人批发帽子的时候,也会顺便给自己预留几顶。这当然一点儿不假,只要有来头,在组织部转一圈出去就是县长、书记,再混几年就是副市长、市委常委,也并非难事。现在的市委常委和副市长一级的领导层里,就有好几位在组织部做过科长、主任什么的。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办公室主任,不到四十就做了县里的组织部长,只要不出意外,两三年就能做到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再过三四年不是书记就是县长,这么一路走下去,十来年也就是五十岁不到就可进市里的领导班子,如果得到更上一层领导的赏识,后面的宦途还有希望。
只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你先得占据诸如一科、二科科长的要害位置,或至少也要干干办公室主任这样的职务,才有往上爬的基本的起点。只是话虽这么说,却并不是组织部的每一个干部都有这么幸运。即使做到科室***的位置,也有很多的台阶要迈。按常规,首先你得从科员进步到副主任科员,然后由副主任科员进步到副科长、副主任,再由副科长、副主任进步到主任科员,之后才有可能进步到正式的科长。有些人在组织部干了一辈子,眼睁睁看着那些大帽、小帽一顶顶扣到了别人头上,自己却要到退休那天才勉强混成副团级组织员,见马克思时才算是有了点面子。
眨眼间,钟开泰也成了中年人,弄不好的话也只能重蹈覆辙。他暗忖,如果退回去十年,他才不把这鸟科级主任放在眼里呢。那时候他大学毕业出来没两年,虽然只是厂办一个没有级别的干事,但脑子里却装满了企业改革的宏伟目标,心里想着的是如何在日后的职代会上竞选厂长,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不承想娶了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的女儿周春雨做老婆后,秘书长岳父竟然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一纸调令将他调进市总工会,后来又想方设法把他弄进市委组织部。
皇帝轮流做,这个时候岳父大人的常委和秘书长的位置被人取而代之,去政协做了副**,钟开泰的进步也就大打折扣,只能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迈了。先是在企业党建科做了两年科员,接着去青年干部科做了三年副主任科员,然后才进办公室做了副主任。这副主任做了四年,一般来说还有一个主任科员的台阶要过渡,才有望做上主任或科长。也就是说从科员到主任或科长,没有个十年八年是走不完这段历程的,而且中间还说不定有什么波折等着他。想想一个人一生中又有几个十年八年,何况钟开泰这十年八年是从二十多到三十多的黄金时段的十年八年。十年八年可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十年八年可以让一段不起眼的海岸成为拔地而起的现代化城市,十年八年自然也可以使一介寒儒一跃而为政界要员,可他钟开泰却这么碌碌无为地徘徊了十年八年。
钟开泰感到十二分的苦涩。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这么继续按部就班下去,过了四十再转为正科级,做个什么科长、主任,也为时已晚,最后也就只能等着做个副团级组织员,所谓的仕途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就此打住了。
这么想着,窗外那棵塔松不知不觉变得模糊起来。原来天色已晚,下班时间早过,整个组织部人去楼空,没有了一点动静。钟开泰这才起身离去。
这一天,钟开泰又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塔松呆想。他还下不了决心,要不要打电话跟东方晓和陆百里联系。
正在此时,一部本田轿车从市委大门外徐徐开过来,停在了塔松下。旋即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从车里从从容容钻了出来。钟开泰的眼睛就花了一下。那不是别人,竟然就是他要找的高中同学东方晓。
钟开泰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恨不得身生双翼,从窗口飞出去,把东方晓揽入怀抱。
不过钟开泰还没飞出窗口,本田车上又走下一个人来。钟开泰自然认识,那不是别人,是现任的市委秘书长。钟开泰这才想起那部本田原本就是市委的车子。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东方晓你这小子,几时跟秘书长缠上了?市委秘书长也是市委常委,东方晓能跟秘书长黏在一起,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钟开泰不知此时去跟东方晓打招呼是否合适,因此迟疑了片刻。但最后他还是出了办公室。他知道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东方晓必须从组织部所在的二楼经过。钟开泰来到二楼的楼梯口,装作要下楼的样子,顺理成章地跟秘书长和东方晓照了面。东方晓还没有上完楼,仰着个脖子对钟开泰喊道:“钟开泰你这混混,还没死?”说得秘书长和钟开泰都笑了起来。
钟开泰一边跟秘书长点点头,一边对东方晓说:“好死不如歹活着,我要活给你看,气死你!”说着两人相互擂了一拳。钟开泰又说:“到秘书长那里去?”东方晓说:“是呀,秘书长找我有点事。”钟开泰做出要往楼下去的姿势,客气地说:“办完事到我办公室坐坐,我去传达室拿个东西就回来。”东方晓说:“当然,到了你这里,不拜码头,我狗胆包天?”
快下班时,东方晓果然进了钟开泰的办公室。也许是出于记者的习惯,一进门东方晓就递过来一张名片,同时说:“把你的名片也给我一张吧,有事好找你。”钟开泰说:“我从来就没印过名片。”同时他在东方晓的名片上瞟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新闻部副主任的头衔,钟开泰就说:“你这个新闻部是个科级架子吧?”
“什么卵科级,我这名片一方面是便于人家找我,另一方面说明我可以处理稿子。”东方晓说,“这一向你还好吗?”钟开泰说:“怎么说呢?原来的主任到县里当组织部长去了,严部长要我负责办公室。”东方晓说:“哟,怪不得你印堂发亮,两眼生辉,原来是进步了,什么时候请客?”钟开泰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过请客是可以的,只要你有空。”
东方晓笑望着钟开泰,说:“你这可是一个很关键的台阶,上了这个台阶,就前程无量,一片光明了。”钟开泰说:“我哪里敢这么乐观?我现在仅仅只是负责,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况这个责也不怎么好负,要想有所作为并不容易啊!”东方晓说:“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你这不就一个办公室吗?我才不信那么难对付。”钟开泰说:“嘴上两张皮,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东方晓说:“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说嘛,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歪点子。”
东方晓的话正中钟开泰下怀,他就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跟东方晓简单说了说。
东方晓快人快语,说:“钱的事我帮不上忙,但你要宣传、报道什么的,我包了。实话跟你说吧,我虽然只是新闻部的副主任,可部里好几年没主任了,部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也就是说,新闻部负责的新闻节目,我想给谁上就给谁上,想上到哪个时段就上哪个时段,你老兄什么时候需要我的新闻节目甚至头题,打声招呼,我给你安排就是。”
钟开泰知道东方晓说话尽管有点牛气,但刚才说的却是大实话。东方晓是个有点才气的记者,做过不少颇有影响的节目,他的光辉形象还堂而皇之地上过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就凭了他的名气和手上的摄像机,市里的头头脑脑都愿意跟他打交道,说不定他一高兴,就会给你搞几组镜头,市电视台播了再上省台,甚至上中央台,让你美名在外,为以后的进步造点必要的声势。本来这样的角色当个台长、副台长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可偏偏东方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说话又直来直去,无遮无拦,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至今还是个新闻部副主任。新闻部是电视台的黄金码头,有影响的新闻节目几乎都是从那里出来的,台里的台长、总编甚至广电局的头头都在那里做过一阵子主任,觊觎这块风水宝地想去做主任的自然大有人在,可他们自觉业务上与东方晓没法比,所以没敢去领导他,东方晓至今还把持着新闻部。
两人又东一句西一句扯了些闲话,钟开泰想起刚才东方晓和秘书长那个亲热的样子,就忍不住问道:“秘书长跟你打得火热,是不是又要你给他抬轿子吹喇叭了?”东方晓说:“我们不抬谁抬?我们不吹谁吹?”
一时高兴,东方晓告诉钟开泰,秘书长是请他做一档节目。
钟开泰说:“好嘛,马屁拍响了,你也弄个台长、副台长的干干。”东方晓撇着嘴说:“我才不稀罕什么鸟台长、副台长呢,我现在副主任一个,不是照样天天有人找吗?”钟开泰说:“还是当记者好,有本事、有名气就牛皮哄哄的,不像我们缩头乌龟一样。”东方晓手一扬,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知道你现在缩头是为了以后出头。”钟开泰说:“但愿有这一天。”
聊了一会儿,东方晓见办公室没有外人,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这回秘书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行动哩。”
见东方晓说起这样的话题,钟开泰赶忙起身,过去关了办公室的门,这才回头说:“隔墙有耳哩。”东方晓理解地说:“你这是是非之地,说话也得小心翼翼,我可没这样的习惯。”然后他放低了声音说,“市委管党群的副书记就要调往外地当书记了,两个候选人一个是秘书长,一个就是你们的严部长,这你大概听说了吧?”
钟开泰摇摇头,说:“不太清楚。”东方晓说:“亏你还蹲在组织部。你知道吗?刚才秘书长喊我去,就是要我给他弄节目上省台,提高他的声望,为争取这个党群副书记做准备。”钟开泰说:“照这么说,你把秘书长宣传出去了,不直接影响了严部长?”东方晓说:“我不知道严部长跟你的关系如何,才特意来问问你,你看有没有必要有所侧重?”
钟开泰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严部长也许有把我扶正的想法,如果你能给我打打擦边球,当然会很管用。”东方晓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数了。”停停又说,“这样吧,上半年在我的节目上给组织部上两个头条,至于你们严部长的专题节目,我会另有打算。”
两人还侃了几句,东方晓看看时间,说:“我刚才是以上厕所的借口出来的,秘书长还等着我去吃晚饭呢。”
东方晓比较讲哥们儿义气,不久就在钟开泰的配合下,给组织部拍了两个像模像样的新闻,在黄金时段播出。喜得严部长眉开眼笑,把钟开泰喊进部长室,说:“小钟你干得好嘛,当初我在部务会上提出让你负责办公室时就说过,你一定会干出成绩来的,算我没看错人。”钟开泰说:“部长过奖了,不是我干得好,是部里的工作有成效。”
“工作当然是一个方面,可工作上去了,却没人反映出去,也形成不了大的影响嘛。”严部长说,“听说那个给组织部拍节目的东方晓不是等闲之辈,在外面还颇有影响,你跟他关系如何?”
钟开泰懂得严部长的意思,就如实禀告道:“我们是中学同学。”严部长说:“那好,如果他愿意,不妨跟他见见面,交个朋友。”钟开泰说:“只要你有空,我随时都可叫他。”严部长说:“有时间再说吧。”
钟开泰见严部长没别的事,就转身准备离去。还没走上两步,严部长又叫住了他。严部长说:“据说近来部里的电话,除了我这部电信局不计费的机子外,其余都停了机,医药费也报不了,司机手头的油费发票也捏了一大把,是怎么回事?”钟开泰说:“财政好久没拨公务费了,连工资也不能当月发放,这事情确实有些令人恼火。”严部长说:“恼火是恼火,但你还得想点办法,不能让组织部就这么瘫痪了。”钟开泰说:“我已跑了几趟财政,这两天我再去跑跑看。”
钟开泰说的是实情,这段时间为了财政欠拨的公务费,他一连找了几回陆百里,陆百里总是说:“老同学,不是我手里拿着钱不给,而是财政太困难了,先要保工资,其他的支出只好停拨。”钟开泰说:“你这话跟我说了也不只一次两次了,你总不能每次都用这句话打发我吧?”陆百里无奈,只好说:“你别逼我了,过两天给你想点办法。”钟开泰说:“好吧,过两天再来拜访你。”两天后,钟开泰又去了财政局。这次他是铁了心了,耍赖也要耍张拨款单回去。
钟开泰在财政局门前的坪里碰上了陆百里,陆百里正要上车赶去财政厅开会。钟开泰把着车门不放手,一边说道:“陆大科长,组织部的电话、车子什么都停了,严部长说过,他下岗前,先下了我的岗再说,你不表示点,今天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财政厅那边下午报到,晚上还要开预备会,这里钟开泰缠着不松手,陆百里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拿出手机给科里的人打了个电话,嘱咐给组织部拨3000元公务费。
拿着这区区3000元回去,报了几个人的药费和司机的油费发票,连电话费都没交就一分也不剩了。钟开泰想,这也不是办法,还得在陆百里身上下点工夫。
这一天,钟开泰把东方晓约到一家僻静的小餐馆,感谢他在黄金时段给组织部上了两个头条新闻。事先钟开泰就跟餐馆老板打了招呼,要他上馆子里有特色又叫得响的菜,安排最机灵、最漂亮的服务小姐。
在包房里落了座,钟开泰试探性地对东方晓说道:“是不是把陆百里也叫来?”东方晓一听就不高兴了,大声叫道:“你要请他,我就走。”钟开泰知道东方晓一向看不起陆百里,赶忙说:“这不是卵掉进油坛子里——由(油)你吗,你别激动好不好?”东方晓说:“他陆百里是什么玩意儿,我还不清楚?高中毕业考了两年才考了一个财校,如今在财政局混了一个副科长就趾高气扬的,我就是看不顺眼。”钟开泰说:“可人家不是一般的副科长,是行财科副科长,而且和你一样,科里没有科长,他是当家的副科长。”东方晓说:“当家的副科长就了不起了?你是看见了的,人家堂堂市委常委在我面前还要客客气气的呢。”
话虽这么说,可过了一阵,东方晓还是改了口,说:“还是把陆百里叫来吧。”钟开泰故意说:“算了吧,我们两个还自在些,何必让第三者插足。”东方晓扑哧一声笑了,说:“看来你钟开泰只要离开组织部,说的话就动听了。我早知道,你今晚并不仅仅请我。你如今在办公室负责,有求于陆百里。何况我们也曾经同学一场,我不能太小肚鸡肠。”
说着,东方晓拿出随身电话号码本,要钟开泰本人给陆百里打电话,一边说:“我曾因要替人办事,特意找过他,谁知他事没给我办,却牛皮哄哄的,气得我差点挑了他的脚筋。”
东方晓数落陆百里的当儿,钟开泰已经拨通了陆百里的手机。陆百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十多分钟后陆百里就赶了来。
东方晓对陆百里虽有不满,但见了面还是客客气气的,并又习惯性地掏出名片给他递上去,说:“这是新近印的,原来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是900的,现在改作138了。”同时他也没忘记朝陆百里讨要名片。
陆百里的口气也跟钟开泰一个样,说:“我一个小小副科长,印名片鸟用?”
钟开泰心下就暗暗好笑起来,怎么就这么巧了?在座三个都是上不得场面的副科。不过这样也好,大家一个级别,免得有谁心里不平衡。
服务小姐见客人已经到齐,就把菜端了上来。钟开泰说声开始吧,招呼服务小姐斟酒。小姐斟酒的姿势很优雅,而且那只手白净丰腴,一下子引起了陆百里的注意,于是他把小姐拉到身边,要她一起喝酒。小姐说:“先生,我喝不了酒,一喝就爱发酒疯。”陆百里觉得小姐说话有意思,说:“我最喜欢小姐发酒疯,发酒疯才有风度嘛。”
小姐也就不再客气,端起杯子。这小姐其实酒量不错,三个男人喝得微醺了,她还没事。陆百里来了雅兴,瞥了屋角电视屏幕上的泳装女郎一眼,要和小姐搞对唱。小姐说:“什么年代了,还对唱?我讲个谜语吧,你猜着了,我喝一杯,猜不着,你喝一杯。”钟开泰和东方晓都说这个主意很好,陆百里也就不好拒绝,要小姐讲。
小姐说:“新婚之夜——打一著名城市。”
陆百里想了一阵,也没想出来,小姐就笑着要他喝酒。陆百里指着钟开泰说:“可以让他代替吗?”小姐说:“那要看他愿不愿意。”陆百里说:“今晚是他请我喝酒,他怎么会不愿意?”小姐说:“那是代猜谜语,还是代喝酒?”陆百里说:“先代猜谜语,猜不着代喝酒。”小姐故作沉思状,然后对钟开泰说:“那你就猜吧。”
钟开泰其实早就猜出来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念了一大串城市名,最后才故意恍然大悟道:“我猜着了,开封。”
小姐用手点了一下陆百里的脑袋说:“你是个木头脑袋,还是他聪明。”又转身对另一边的东方晓说:“你一定比他聪明,我说一个给你猜,你不能找人代替。”东方晓说:“行,我一定猜着,猜不着我从楼上跳下去给你看。”正说着,外面有人喊小姐接电话,小姐就说声对不起,出了包房。
三人本来就不是瘾君子,小姐不在场,也就没再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钟开泰见今晚陆百里还高兴,他也跟着高兴,说话的声音不觉也略高了些。东方晓知道钟开泰要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说:“今晚你请我俩喝酒,我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钟开泰说:“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又不是设的鸿门宴。”
不过彼此是同学,钟开泰也就不再绕弯子,把目前自己面临的困难说了。东方晓把头偏向陆百里,将了他一军:“我东方晓已经在黄金时段给钟开泰上了两个头条,也算尽了点微薄之力,你陆百里也说句话,你身居财政要职,现在钟开泰有求于你,你是怎么个态度?”陆百里说:“我当然尽力而为。不过现在财政十分困难,工资都保证不了,恐怕没多少余钱派作其他用场。”
东方晓就拉长了脸,说:“你看看,你看看,钟开泰还没向你伸手,你就这个态度。”钟开泰忙止住东方晓说:“百里说的也是实情,财政确实捉襟见肘,何况几天前他已经给我拨了3000元公务费。”陆百里叹道:“市长和局长都打了招呼,工资之外的一切支出都停拨,除了得癌症躺在医院里要吊命。”东方晓马上说:“那钟开泰你就打个申请解决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吧,让陆百里给你解决个七万八万的也好。”
钟开泰摊着双手,说:“我部里又没有癌症病人。”东方晓说:“没有癌症病人就难住你了?你不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创造些癌症病人出来?”钟开泰问陆百里说:“这行吗?”陆百里说:“其实你要真想解决问题,我倒是可以给你出个主意。”钟开泰说:“只要能弄到钱,我听你的。”陆百里说:“你最好是要你们严部长跟我们的局长打声招呼。凭我的经验,财政局长可以拿出千条万条理由拒绝任何人,但组织部长说句话,他还没这个胆量拒绝。”
钟开泰却感到为难了,摇着头说:“这个我可不好去跟严部长说,他这样的领导位置特殊,讲话做事都小心谨慎,你要他低着头去求人,他首先考虑的是人家会向他提什么交换条件,一般是金口难开的。”东方晓也说:“部长打招呼弄的钱也不能算他钟开泰的功劳呀。”
陆百里一脸无奈,说:“那你真的只好写个申请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来试试了,不过我不敢保证就能批到钱。”
钟开泰于是真的写了一个申请解决八万元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给陆百里送了过去。
然后钟开泰就等着,一个星期给陆百里打两个电话。这样过去了两个月,陆百里那里还没一个准信,钟开泰也就慢慢泄了气。
弄不来钱,组织部的日子不好过,他钟开泰的日子更不好过。严部长对部里的开支情况过问得越来越少了,见了钟开泰也没了先前的热乎劲,钟开泰似乎从严部长脸上隐约看出对自己的不信任。他心里就有些虚,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这个办公室负责的,迟早要负不成责,情绪变得很低落,亮了几个月的印堂逐渐暗淡下去。
周春雨见钟开泰一脸的晦气,也对他失去了信心,挖苦道:“你真不中用,过去总怨领导不重视你,现在领导重视你了,给了你这么好的机会,你又能怎么样?认命吧,你家的祖坟还没起拱哩。”
钟开泰正烦着,周春雨这么一说,令他更加恼火,吼道:“我是不中用,你拿我怎么样?又没犯着你哪里,你狗咬耗子管什么闲事!”周春雨也来了气,叫道:“好好好,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钟开泰说:“不犯河水就不犯河水,你以为你身上长着花,我稀罕得不得了?”
周春雨的泪水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咬着牙说道:“我倒了十八辈子霉,我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男人,吃没吃好,穿没穿好,玩没玩好,人家夫荣妻贵,穿金戴银的,我别说项链、耳环,连像样点的裙子都没一条。”
钟开泰觉得这么吵下去没多少意思,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钟开泰愁云惨雾地在街上游荡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回到家门口,门上的锁却怎么也打不开。钟开泰知道周春雨将门反锁了。他在门上敲了半天,周春雨还是不来开门,钟开泰便下楼去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椅子,连沙发也没一张,钟开泰只好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拿开,摊了几张报纸,在上面睡了一夜。
不想第二天早上醒来,头重脚轻的,路都走不稳了。办公室小张来上班的时候,见钟开泰脸色枯黄,目光失神,一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样子,大吃一惊,喊上单位的小车把他送进了医院。其实也没大病,吊了半天盐水,又傻睡了几个小时,就恢复了不少。部里的人提着水果罐头,跑到医院里来看望他。
后来连严部长也来了。严部长在钟开泰额上抚了抚,心疼地说:“小钟啊,你这完全是工作累的,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玩命了,要注意劳逸结合,爱护身体哟。”钟开泰感动得不得了,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工作干好,以实际行动报答严部长。
严部长的话比医生的盐水管用多了,钟开泰的病当即好了大半。他有些熬不住,想离开医院。不想此时病房里又来了一个人。钟开泰就愣在床边,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人不是别人,是借调在电教站的胡小云。这一阵钟开泰为捞取向上爬的资本,忙里忙外的,也没顾得上胡小云,好像好久没见过她了,这一下她从天而降,自然让钟开泰一阵惊喜。钟开泰的脸上泛出光来,一边招呼胡小云,一边挪过床头的凳子让她坐。
胡小云笑着走上前,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篮鲜花,递到钟开泰的手上。钟开泰连说几声谢谢,把花篮捧到鼻子底下闻闻,又小心地放到了床头柜上。胡小云已在凳子上坐下,说:“你身体一向那么棒,怎么突然住进了医院?”钟开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胡小云说:“那也是。”钟开泰说:“不进医院,谁会给我送鲜花?”胡小云开心地说:“你想要鲜花,以后我天天往你家里送,看你招不招架得住。”
开了几句玩笑,钟开泰说:“好久没见你去我办公室了,在忙些什么?”胡小云说:“谁说我没去你办公室?每次去,你不是忙得团团转,就是不在办公室,想跟你说句话都说不上。”钟开泰半真半假地说:“是吗?是我不好,不过我心里一直是装着你的。”胡小云说:“别说得这么好听,如今的男人都是花舌子,十话九不真。”钟开泰说:“十话九不真,总还有一话是真的嘛,这唯一的真话我都给了你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钟开泰一直望着胡小云那双动人的大眼睛。大概是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胡小云脸上一红,低下头,轻声说道:“其实在组织部,我也就你一个朋友,我佩服你的人品和才华,觉得跟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
钟开泰有几分感动,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意岔开话题道:“你正式调动的事有进展了吗?”胡小云说:“不忙,等机会吧。”钟开泰说:“要不要我跟严部长去说说?”胡小云立即摇摇头,说:“不可不可,你自己的事正在节骨眼儿上,你要在工作上多出点成绩,取得严部长的信任,切不可因为我的事,让严部长对你产生什么看法。”
胡小云真是个善良的姑娘,处处为人着想。钟开泰这么想着,于是感激地说:“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等我这个主任的职务有了眉目,一定帮这个忙。”
两人说着话,不觉得天就黑了下来。胡小云还不想走,又觉得待得太久不好,便告辞出去。钟开泰来到门口,直到望着胡小云袅娜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回去。见花篮里的鲜花艳艳地开放着,不免又是一番痴想。
这么磨蹭了好一会儿,钟开泰才收拾好简单的两样东西,提着花篮,办理了结账手续。出了医院,想起那医药费报告的事,便给东方晓打了手机,问他在哪里。东方晓说:“我现在在省城,给一个朋友往省台送带子,要过两天才能回来。”钟开泰说:“你回来就打我电话,我有要事找你哪。”
钟开泰在街头徘徊了一阵,才慢慢往家里走去。快上楼时,发现手上还提着胡小云送的那篮鲜花,觉得在周春雨面前不怎么好解释,又转身去了办公室。担心鲜花容易枯萎,便找了几个空酒瓶,盛了水,一支支插进瓶里,再移到窗台上,好沾点夜露。做完这些,钟开泰才关了灯,锁上办公室的门,回了家。
周春雨没再将门反锁,可仍然不肯理睬钟开泰。钟开泰也没说自己这天在医院吊盐水的事,洗个澡就上床睡下了。夜里老是做梦,梦见自己正往一处陡壁上攀爬,爬上去一点又摔了下来。这个梦做了整整一夜,钟开泰终于还是没能爬上去。醒来后,梦中的情形还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心想这是不是对自己前程的预兆呢。
钟开泰向来是不信有什么预兆的,但这天不知怎么的,他还是跑到市委后面那条老街,问了问析梦算卦的人。瞎老头听了钟开泰说的梦,故意沉吟半晌,才笑道:“恭喜恭喜,先生不久就会高升。”钟开泰说:“那个陡壁我不是老爬不上去吗?有什么可高升的?”瞎老头说:“这个嘛,先生您却不懂了,梦中的事都是反喻,梦中爬不上去的地方,现实中则一定能爬上去。”
怕钟开泰不相信,瞎老头还给他打了几卦,然后说:“卦辞上说,先生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不久就会荣升。”钟开泰心花怒放,放下一张大票子,昂首而去。
接下来的两天,钟开泰就一门心思等着东方晓的答复,什么事情都没心思做。好在窗台上的花还鲜艳着,无聊时就浇浇水,一边想想送花人。其实送花人就在同一栋楼里,钟开泰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她。但钟开泰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可要稳得住,当前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工作工作再工作,而不可心有旁骛,让领导对自己有什么想法。
倒是胡小云偶尔会从办公室门外经过,好几次都见钟开泰在专心给窗台上的花浇水,心里不免一阵热乎。她也想进去坐一会儿,却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不声不响地离去,回了电教站。
从省城回来,东方晓就打了钟开泰的电话。两人一见面,东方晓就说:“什么好事急着要找我?是不是老婆吃小蜜的醋,要我来调解?”钟开泰说:“哪有你们做记者的这么风流?我长到三十多岁,还不知小蜜是啥滋味呢。”东方晓说:“想知道小蜜的滋味还不容易,下次批发一个给你。”
说了一阵开心话,钟开泰赶忙把话头打住,说:“找你来可不是跟你穷开心的,有件事还得请你出出主意。”东方晓说:“有话就说,别老这么吞吞吐吐的。”钟开泰说:“上次交给陆百里的医药费报告,他还是没给下文。”东方晓说:“我知道那厮的意思,你没有什么表示,他是不会有动作的。”钟开泰说:“陆百里不会是这种人吧,我们毕竟同学一场。”
“你这是一相情愿。”东方晓说,“你在机关里待久了,人也痴呆了,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他陆百里才不会这么书呆子气呢。你也知道,如今谁办事都是有交换条件的,何况你的报告也不是三五千元的事,陆百里要把它办成,也得费一点力气。”
钟开泰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叹道:“看来我真的落伍了。”东方晓笑了,说:“你也没必要责备自己,其实你这是大隐隐于朝,没什么不好。”钟开泰说:“你别挖苦我了,再这样,我的自信心就丧失得干干净净了。你还是说说,我该怎么向陆百里表示吧?”东方晓说:“我出这趟差,家里积了不少烂事,等我把这些烂事处理了,再跟你联系。”
没几天,东方晓就打来了电话。他说:“你准备一个大点的红包,等一会儿,有一部黑色奥迪会开到市委大楼前,到时你到车上来。”
钟开泰身上只有400多元钱,只得朝小张和另一个同事借了600元,凑齐一个整数,塞进衣袋,赶忙下了楼。还在楼厅里,就见奥迪车从大门外徐徐开进来,不声不响停在楼前的台阶下。上了车,东方晓就把驾车的人介绍给钟开泰,说是市房产信托投资公司的舒总。舒总很有风度地侧侧头,跟钟开泰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一踩油门,把车开出了市委大院。
在街上转了两个弯,到了财政局。把陆百里接上车,一行人去了城边的天湖娱乐城。从外面看去,娱乐城也就是一般的楼房,进到里面却豪华气派,还有保安把守及礼仪小姐引路。四个人转弯抹角,来到一处剧院式的大厅。说是剧院式,是因为其广大空旷,其实并没有舞台和观众席,而是一个大游泳池,波光闪烁,水雾缭绕。客人不多,水里六七双,水边三五对。见几位走进去,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跟舒总打招呼,那样子十分亲热。舒总在中年男人耳边交代一番,中年男人就走开了。舒总这才告诉身旁的东方晓几个,说这个娱乐城就是他开发的,老板是他多年的朋友。
说话间,服务员送上毛巾和泳裤。四个人走进一旁的小间,换上短裤,先后回到水边。正要下水,四个袒胸露腿的美貌小姐走过来,分头缠住四个男人,跟进水里。钟开泰哪里经历过这种场合,开始还有些不自在,下意识要挣脱小姐的拉扯。小姐就笑了,说:“先生还是初次来这里吧?你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钟开泰就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小姐又朝不远处努努嘴,说:“你看人家表现得多么优秀。”钟开泰斜眼看看另外三个被小姐拥着的男人,果然一个个泰然自若,如鱼得水,好不风流快活。钟开泰也就坦然了许多,试探着把手伸过去,揽住了小姐的软腰。小姐于是趁机一返身,贴紧钟开泰。
钟开泰身上的毛细血管立即扩张开来,心想怀里的小姐要是胡小云就好了,下次一定带胡小云到这里来。一双手也不老实了,往小姐的要害处伸过去。小姐把钟开泰的手拨开,故意生气道:“先生好好色哟,原来你刚才是装样子的。”说着抱紧钟开泰,双双沉入水底。
在水里游龙戏凤,足足开心了两个小时,几个人才出了池子。换衣服的时候,钟开泰没有忘记此行的初衷,把东方晓拉到一边,问他:“今天我们来这里不仅仅洗澡吧?”东方晓说:“你放心,误不了你的事,这还只是前奏。你带了多少钱?”钟开泰说:“1000元够了吧?”
东方晓从身上拿出一叠票子,说:“这里还有2000元,你也拿着。”钟开泰说:“要这么多,不会害了人家?”东方晓说:“这点钱就能害人?你难道真的一点不知市面上的行情?”钟开泰摇摇头说:“我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那什么时候给他?”东方晓说:“就这么直来直去地给?”钟开泰又犯傻了,说:“那又怎么给?”东方晓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说话的当儿,娱乐城的老板已经走过来,把四个人带进一个小餐厅。吃完饭后,钟开泰正不知还有什么节目,服务员已送上一副崭新的麻将。
也不知怎么的,这天钟开泰手气特别好,一上场就连赢了三把。东方晓就恨铁不成钢地狠狠踢了钟开泰一脚,钟开泰才翻然醒悟,意识到今天不是来赢钱的。之后他就小心了,除和了两把小牌,凡是大牌都咬着嘴皮放了流。东方晓和舒总也没怎么和牌,几乎是陆百里一个人在和。舒总还说:“我没打牌的命,一打牌人家就不再喊我舒总,而是喊我总输。”东方晓说:“下次我一定喊上三个姓舒的老总来打,那我就发财了。”钟开泰说:“如果不小心喊了三个姓银的老总,人家总赢不输,那你就惨了。”东方晓说:“中国人的姓也真有意思,我们台里有一个姓牛的编辑,跟男女老少都合得来,年轻点的同事都喊他牛老师,同辈的同事都喊他牛编辑,有一天不知谁省了一个辑字,喊了一声牛编,以后大家就不再喊他牛老师和牛编辑了,一律喊他牛鞭,他也不介意,牛鞭就牛鞭,答应得很亲切。”
这边三个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心地聊着,那边陆百里却极少答腔,一双骨碌小眼来回扫视着手上和桌上的麻将,一副刻苦用功、兢兢业业的样子。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没几个小时,钟开泰口袋里的3000元就所剩无几了。
这时舒总的手机响了。到外面接了几分钟电话,舒总回来说:“对不起兄弟们,有一件棘手的事在等着,我得去处理一下。”几个人于是推倒麻将,出了天湖娱乐城。
要分手的时候,钟开泰试探着跟陆百里提了一下那8万元的报告的事。陆百里说:“这事我记着,能办尽量给你办,你在办公室等我的电话,不要老往财政局跑。”钟开泰小学生一样点点头,感激地说:“我听老同学的。”
报告的事吃了定心丸,但从袋子里输出去的那3000元钱,却让钟开泰有些发愁。钟开泰是组织部的穷人,就是成了办公室负责的,县里和市直机关那些要求进步的头头们,天天晚上往部长、副部长和管干部的一科、二科的科长、科员家里跑,也依然没人进过他的家门,他的全部经济来源也就是工资表上那七八百元的死钱。也就是说,要他拿出小半年的收入去填补这输出去的3000元钱,无异于断了他生存活命的后路。
就在钟开泰无计可施之际,东方晓从天而降,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小张认得东方晓,知道他是钟开泰的同学,又像以往一样知趣地走开了。东方晓转身把门关上,笑着对钟开泰说:“这个小张还挺机灵的,你当了主任,一定要把他提做副主任。”钟开泰说:“我哪有这样的权力?”东方晓说:“你可给严部长进言嘛。”
说着,东方晓递给钟开泰一把崭新的票子。钟开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这是什么?”东方晓说:“这是人民币。”钟开泰说:“我知道不是美元。”东方晓说:“你数数吧,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钟开泰不数,仍然瞪眼望着东方晓。
“你不认识我怎么的?”东方晓说,“这是昨天你输出去的钱,至于我给你的那2000元,我已装进了袋子。”钟开泰还是没反应过来,疑惑地说:“你不是在耍魔术吧?”东方晓耐心地说:“昨天是舒总请客,怎能让你出钱呢?你出3000元钱是出血,他出几千几万是拔身上一根毫毛。”
钟开泰这才明白过来,放心地把钱装进口袋。
不用再为小半年的工资发愁了,钟开泰暗暗舒口气,说:“舒总对你这么豪爽大方,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东方晓说:“也没什么关系,只给他拍过两个吹捧节目。上个星期你打电话时,我不是正在省里吗?就是给他去送带子的。”钟开泰说:“想不到你的带子还这么值钱,我做这个鸟办公室副主任有什么意思?到你那里去,你收留吗?”东方晓说:“你就不要得陇望蜀了,你是个做官的料,先把你的官做好做大,到时兄弟们也好癞子跟着月亮走,沾沾光。”钟开泰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
钟开泰和东方晓借舒总的东风给陆百里烧了一把香,满以为这一回那8万元医药费的报告会变成现金了。又因陆百里跟钟开泰说得明白,不要天天往财政局跑,钟开泰也就铁了心守着办公室的电话机,等候陆百里的佳音。东方晓也老记着这事,每次到市委来采访或办事,总要跟钟开泰照个面,问陆百里拨款子过来没有。钟开泰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东方晓,把握十足地说:“不急不急,我们的铺垫工作做得这么到位,陆百里不会不往心里去的。”严部长有事没事也喜欢进办公室坐坐,先聊聊别的,然后把话题绕到这事上:“小钟呀,这一段时间你辛苦了,为了部里那8万元的报告,你没少往陆科长那里跑,我知道如今弄两个钱回来不容易。我看哪,8万元解决不了,四五万的也好,组织部的日子只要能维持下去就行了。”钟开泰感激严部长能理解自己,说:“严部长您放心好了,我了解陆百里,他答应了的事,是会兑现的。”
谁知左等右等,陆百里那边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没有反应。钟开泰心里就有点发毛,心想这事如果泡了汤,东方晓帮了那么大的忙还放一边,反正是要好的同学,严部长这里却不好交差了,这么一点小事也办不好,不明摆着自己无能吗?对自己这种没了根底和靠山的机关小干部,无能就意味着前途暗淡,就意味着穷困潦倒,一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
见钟开泰满脸的晦气,胡小云到办公室去的次数也就多了些,无话找话,跟他聊上几句,想给他减少点心理压力。
这天下午,钟开泰正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几次抓起电话拨打陆百里的手机号码,拨到一半又犹豫着放下了话筒。这时胡小云走进来,要钟开泰陪她去见一个人。钟开泰说:“见谁?不是男朋友吧?”胡小云说:“去你的!见男朋友还要你去?是台长打了好几个电话,要我回去一下,有事要交代我,我见不得那老男人看女人时色迷迷的目光,想要你给我去壮壮胆。”
这样的要求,钟开泰如何拒绝?他跟胡小云出了办公室。
两人上了的士,胡小云让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城外的河滩上。钟开泰说:“你不去找台长了?”胡小云说:“兵不厌诈嘛,不找个充分点的理由,你会跟我走吗?”钟开泰点着胡小云的鼻子说:“你才是十话九不真哩。”
两人在河滩上走了一段,钟开泰想起那天跟东方晓几个去过的天湖娱乐城,真想也请胡小云到那里去潇洒一回,只是工作上的事没办成,也没情绪去开心,只好缄口不语。胡小云拿出一张报纸,铺到沙地上,先坐了,然后侧了头去瞅那波光潋滟的河水。钟开泰在一旁站着,迷茫的目光定格于水天相接处的一道帆影,心头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
胡小云扭扭好看的腰肢,让出一半报纸,要钟开泰坐到自己身边。钟开泰迟疑一下,还是照办了。胡小云喃喃道:“你跟你老婆恋爱的时候,来过这里吗?”钟开泰说:“我跟她没恋过爱。”胡小云说:“那跟谁恋过?”钟开泰说:“跟谁也没恋过。”胡小云说:“我不相信。”钟开泰说:“信不信由你。”
话到此处,两人沉默起来。过了一阵,胡小云才突然说道:“你就不想补上这一课?”
胡小云这话有些暖昧,钟开泰似已觉出了其中的含义,于是脱口说道:“跟谁补?跟你?”胡小云的脸上顿时腾起两片红云,她伸手在钟开泰背上捶了几下,嗔道:“你坏!”
夕阳西下时,两人开始往回走。胡小云从坤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黄纸,递到钟开泰手上,说:“昨天我上凤凰山给你抽了一签,是个上上签,和尚说你这一次一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看看黄纸上的四句谶语,都是说得圆又说得扁的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钟开泰心里自然不信,却非常感激胡小云的良苦用心,一边收好黄纸,一边说:“但愿你的美意能成为现实。”胡小云说:“苟富贵,勿相忘。你进步了,别想不起我来了。”钟开泰说:“我是那种人吗?”
也许是受到胡小云的感染,钟开泰心头又升起一丝丝信心。他鼓了鼓勇气,再一次去了财政局。可钟开泰还未来得及开口,陆百里就先说道:“我不是叫你不要老往财政局跑吗?你工作忙,我也上蹿下跳的,没有时间应付你。”说得钟开泰哑口无言,在科里站不是坐也不是,只得走人。
过一段时间还没音讯,钟开泰又跑到了财政局。陆百里说:“老同学,你也太性急了,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人家的事我没有义务牵肠挂肚,你的事我敢忘记吗?”钟开泰说:“你总得给我一个准信嘛,我心里也好有一个底。”陆百里说:“共产党的事谁也打不了包票,你叫我拿什么准信?”钟开泰还想说句什么,陆百里有些不耐烦了,说:“我说过,事情有眉目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办什么事没有一个过程?”
钟开泰意识到事情难得有结果,顾不得自己的臭面子,尽管陆百里不耐烦,他还是三天两头往财政局跑。最后陆百里干脆说:“现在正在搞医疗保险改革,政府领导指示不再批医药费,你那个报告恐怕有点不好办了。”
忙乎了两个月,一分钱没忙到手,仅仅讨得陆百里这么一句话,钟开泰心里恨恨的,真想伸出拳头,把陆百里的鼻子揍个稀烂。
怏怏然离开财政局后,钟开泰找到东方晓,把陆百里这个态度跟他说了说。东方晓开始还有些不信,说:“我知道陆百里不是好东西,但还不至于无赖到这个地步吧?”钟开泰说:“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现在我算看透了他,如果他陆百里再这样赖下去,我一不做二不休,找几个烂仔做了他。”
东方晓摇摇头,说:“亏你还在堂堂市委组织部混了那么多年,你说这话,好像是个没文化的小市民。”钟开泰说:“谁的忍耐性都有一个限度的,我不做他,就去反贪局告他那天在天湖娱乐城里收了我们七八千元的钱。”东方晓笑道:“那是娱乐,最多算是小赌,告他不倒的。”钟开泰说:“那不是变相受贿吗?省纪委上个月才发了文件,受贿1000元停职反省,受贿2000元就地免职,受贿3000元以上交司法部门处理,陆百里远不止这个数吧?”东方晓笑道:“那是省里最近出了几件受贿大案,省委做样子给中央看的,人家没谁当真,就你当真。何况受贿的是他陆百里,行贿的是你钟开泰,也是要一同追究的。”
钟开泰一时就没词了。东方晓低着头在地上走了两个来回,略有所思道:“我看还得在陆百里身上想想办法,你我的智商都不低,总会想出一个让陆百里就范的办法,让他把那8万元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拨款单送到你手上。我正好有空,现在就去财政局找陆百里。”钟开泰死也不肯再去财政局了,说:“我一迈进财政局的大门,头就疼,何况陆百里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找也是白找。”东方晓说:“你怕陆百里吃了你不成?走走走,去探一下口风也好嘛。”
钟开泰没办法,只好和东方晓去了财政局。
这天陆百里不在财政局,行财科的人说陆百里住了院。问什么病住院,科里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离开财政局后,东方晓对钟开泰说:“这两天我抓紧把手头一个采访任务弄完,再约你去医院看陆百里。”
两天后,东方晓到组织部的宿舍楼里去约钟开泰。周春雨打开门,见是东方晓,就说:“大记者光临,是来采访钟开泰吧?他看来要出名了,先出名后升官,也是一条捷径。”东方晓说:“你别老想着让钟开泰出名升官,他升了官,又有权又有势,在外面包了二奶,看你吃不吃醋。”周春雨说:“我吃醋干什么?我不好也去养小白脸?”东方晓说:“你看我的脸白不白?”
开了几句玩笑,东方晓才对钟开泰说:“我已经给你打听清楚了,陆百里得了一样怪病。”钟开泰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本正经地说:“医学这么发达了,还有什么病称得上怪病?”东方晓说:“陆百里这病,医学上还没涉及到这个领域。”钟开泰疑惑地说:“是你在故作高深吧,到底是什么病?”东方晓说:“妇科病。”
连一旁的周春雨都笑起来,说:“东方晓你真是个人才。”钟开泰也笑着说:“我知道你尽说鬼话。”东方晓一本正经地说:“谁跟你们说鬼话了?只不过陆百里那妇科病的妇字,应写作正副的副。”
钟开泰这才明白过来,骂道:“就你词汇丰富。”东方晓说:“你是知道的,陆百里也和我们一样,在科里做了多年的副科长了,而且科里也没正科长。不过行财科不是一般的科室,在财政局里面是一个很要害的码头,支出大权在握不说,还经常跟市领导打交道,能当上正科长,那副局长就指日可待了。”
接着东方晓告诉钟开泰,财政局为了安排行财科长,党组会不知开了多少个,意见就是统一不了。陆百里有一个显著特点,单位里其他人包括副局长们,他可以不放在眼里,但跟***的关系绝对铁。***的意思当然很明显,要让他来当这个行财科长,可其他的党组成员反对,说陆百里连党员都不是,做主要科室负责人不适合。其实也没谁硬性规定过做科长就非得是党员,只是现在机关里没几个不是党员的,那么多党员闲在那里做着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甚至一般科员,却硬要陆百里这个非党干部做行财科长,局长也不好过于坚持。局长能够坚持的是,别人提的行财科长的名他也卡住。就这样,局长一直让陆百里主持着科里的工作,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让他入党。这次陆百里住院,起因就是入党的事。陆百里从进财政局那天起就开始写入党申请书,写了那么多年,建党对象学习班也不知上了多少回了,就是入不了。行财科所属支部的党员也有意思,因为陆百里是局长的人,他们平时对陆百里的做派看不惯也无可奈何,但陆百里要入党,他们不投他的票,反正他们手上也就这点不是权的权。由于局长催逼,上个星期支部又把陆百里入党的事拿出来讨论了一番,结果还是没能通过。陆百里深深懂得,入党这一关没过去,他那个正科是没有太大希望了,所以一怒之下进了医院。不过陆百里虽然在医院里住着,但局长信任他,科里的事还是他说了算。
听完东方晓的叙述,钟开泰说:“陆百里入不入党,与我们没关系,但我们应该到医院去安慰安慰他,也许在医院那种特殊的场合,不比在财政局机关里,容易沟通感情。”东方晓诡谲地说:“就这么去不行。”钟开泰说:“当然,得准备点什么礼品。”东方晓说:“这是你的意见。”钟开泰说:“那你的意见呢?”东方晓说:“我的意见是你给我拿纸和笔来。”
钟开泰不知道到医院去看陆百里,与纸和笔有什么关系,站在那里不动。东方晓说:“你舍不得?那我上街买去。”钟开泰说:“你要干什么呀?”东方晓说:“我要用你严部长的笔迹给陆百里写几句话,逗逗他,保证他买账。”
钟开泰这才明白过来,说:“这恐怕不妥吧?严部长知道了会怎么样?”东方晓说:“你别考虑那么多,听我的没错,即使严部长知道了,只要你能弄来银子,他也是高兴的。”钟开泰也没别的法子,只得说:“那就试试吧。”给东方晓拿来了笔和组织部的函头纸。
没几分钟东方晓就弄出来了,那字还的确与严部长的挺相像的。钟开泰便说:“你是如何模仿出严部长的字的?”东方晓说:“我的字本来跟严部长的字风格接近。有次找你,你没在办公室,见你桌上严部长用钢笔写的一份讲话提纲,我闲着没事,就一边等你,一边模仿着画了几下,还真的八九不离十。”钟开泰说:“还真有你的。”
细看信件内容,只见上面这么写着:
小陆:你好!
听小钟说,你因工作劳累,贵体欠安,住进了医院,我深感惴惴。小钟还告诉我,你对组织部的工作支持很大,我在此表示感谢!本来要亲自去医院看望你的,无奈公务缠身,不能如愿,只好托小钟带去我的问候。另外,财政局有人反映,你的工作向来不错,可是你入党的事却一直未能得到解决,我也深表同情。不过你也不必太急,入党有个过程。即使一时入不了,也没太大关系,现在组织上也在注意培养党外人士嘛,我相信你这样的金子总会发光的。
不多说了,祝你早日康复!
钟开泰看完,忍不住大声笑了,笑够了,才说道:“你这个东方晓,歪主意还真多,可你这话连我都不信,会哄住陆百里吗?”东方晓说:“我当记者的,什么人没见识过?这个时候的陆百里,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信。不信我俩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两人象征性地在街上买了几斤苹果,就去了医院。
接过钟开泰递过的严部长的信,陆百里鼓大眼睛连续看了好几遍,看得一脸的春风。他激动地说:“想不到严部长还这么关心我这样的小民,其实过去我也没为组织部帮过什么忙,我这是问心有愧啊。”钟开泰说:“你那次破例给组织部拨了公务费,虽然钱不多,但严部长是非常感谢你的。”陆百里说:“那是小菜一碟,又何必挂齿啰,这样吧,这次组织部这个癌症病人医药费的报告,我一出院就给你办,尽管还要局长画押,但我办的事,局长是不会否定的,何况这是给组织部办事。”
又说了一阵闲话,钟开泰和东方晓告辞出了病房。东方晓忍不住了,笑起来,说:“我的预见没错吧?”钟开泰也笑了,说:“只有你东方晓才想得出这种鬼点子,我算服了你们这些当记者的了。”
东方晓很得意,说:“这次我用严部长的字给陆百里写信,下次再用这字给你们这些想当官的官迷们写任命书,以后保证你一出门,满街都是局长、副局长。”
陆百里没食言,出院后就把那8万元医药费的拨款单给组织部开了出来。
陆百里没把拨款单交给钟开泰,而是直接给了严部长。陆百里瞄准了严部长在部长室便找来了。当时部长室只有严部长一个人,陆百里一进去就轻轻把门掩上,毕恭毕敬喊了声严部长。
有次严部长去财政局考察班子时,刚好是陆百里搞的接待,所以严部长认识他,加上部里又有要钱的报告在陆百里手上,严部长对他的印象便更深了一层,于是很客气地请他坐。陆百里欠着身子,用半边屁股挨着沙发,满脸感激地说:“严部长您那么忙,还时刻惦记着我,我真的感到非常不安。”
严部长一时就蒙了,有些不知所云。不过像严部长这样的领导,城府是很深的,轻易不会让疑惑浮现在脸上,何况严部长也看得出来,陆百里一脸的真诚。所以严部长始终含而不露地微笑着,没有打断陆百里。陆百里之前还有点紧张的心情也就放松了,不失时机地从身上拿出那张拨款单,双手递给严部长,说:“这是科里给组织部拨的医药费。现在财政确实太困难,又正处在公费医疗保险改革的特殊时期,只能先解决这一点,以后再另想办法。”
见是拨款单,严部长当然高兴,一连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陆百里也就见好就收,退出严部长的办公室。
陆百里就这样跟严部长接触上了,而且日渐频繁。组织部长是易地为官,严部长同样是外地人,老婆又没调过来,夫妻俩经常搞鹊桥会。陆百里竟然能够探听到严部长的行踪,给他联系比组织部更好的小车,方便的时候,甚至自己跟车陪同,为严部长的吃住做十分周到的安排。
见陆百里机灵能干,严部长非常满意,后来有什么事情,还会主动找陆百里。比如碰上节假日,闲下来没什么事可做,回家又嫌时间匆忙,严部长便拨打陆百里的手机,约他见面。陆百里自然脚打莲花落,飞快地来到严部长身边,一起散散步,打打牌,或者找个山清水秀、僻静无人的地方,一边挥竿垂钓,一边聊些在别的场合不好说的话题,让一份被官场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搅得有些烦乱的心境得到暂时的休憩。
这样一来,两人的感情也就越见深厚。
后来市委统战部推荐一批****和党外人士进市直机关任副职,名单送到组织部,严部长见上面少了一个人的名字,就打电话给统战部长说,据说财政局有一个叫陆百里的不是党员,人品和工作能力都不错,财政局的领导班子里面又没有党外人士,怎么推荐名单上没有陆百里?
统战部长也是部长,而且还是市政协专职副**所兼,但部长与部长是有区别的,统战部长推荐的名单,组织部长没点头,那便是一张废纸。所以严部长一个电话,统战部长立即派人到财政局摸了一下底,把陆百里的名字补了上去。严部长这才主持召开部务会,通过了部分名单。陆百里虽然是副科长,到副局长那一级,中间还隔着一个正科的台阶,但机关里的领导班子,根据规定要按比例配备党外人士,党外人士又不够,免不了要越级安排,陆百里也就按惯例顺利入围。接下来只等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了。
得知这一佳音,陆百里心里很受用,读中学时老师教的那个塞翁失马的成语突然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他心想,当初费尽心机入不了党,正科长的位置因而一直轮不到自己,没想到如今却恰恰因为没入党,竟然歪打正着,有了做副局长的机会。
钟开泰负责办公室后,要在部务会上作记录,对陆百里被推荐做财政局党外副局长的事当然清楚得很。他仿佛苍蝇入喉,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想都没想到,东方晓捏造严部长的信,原是想糊弄一下陆百里,谁知这小子却拿鸡毛当令箭,顺着竿子往上爬,竟把那张8万元拨款单直接送到了严部长手上,从此跟严部长挂上了钩。这样一来,当事人钟开泰就与那8万元拨款单没有多大关系了,本来要以此为自己的进步铺一条阳光大道的,到头来却白白为陆百里忙乎了一番。
时间一天天过去,部里好像还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钟开泰有进步的可能。
钟开泰的心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这种失衡又慢慢升级,最后成了一种拂之不去的情绪。这种情绪有两个字可以勉强概括,那就是气愤。钟开泰气愤自己就这么被陆百里耍了,还找不到回击陆百里的手段。
由于心头笼罩着这气愤的阴影,钟开泰竟至于寝不安、食不甘的地步。人也变得很憔悴,一张脸像懒婆娘屋里的抹布,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头发仿佛被秋霜打过,一抓一大把,一下子似乎就老去了十岁。组织部的人见他那苦大仇深的样子,以为他又得了病,纷纷劝他去医院查查,讳疾忌医是会吃大亏的。有人还开他玩笑说,钟主任你可得爱护自己的贵体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不要给我党我军造成重大的无法弥补的损失?
周春雨也很担心,反复劝钟开泰上医院。钟开泰自然不予理睬。周春雨只好趁星期天钟开泰在家闲着没事,把自己在医院当内科主任的舅舅喊到家里来,要他给钟开泰看看。钟开泰觉得好笑,对周春雨的舅舅说:“你别听她瞎说,我什么毛病也没有。”说完,开门去了办公室,想一个人清静几分钟。
在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东方晓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打你家里电话,你不在,星期天不陪老婆,在哪里鬼混?”钟开泰说:“我在办公室,有点杂事。”东方晓说:“听说陆百里就要做财政局的党外副局长了,是真的吗?”钟开泰说:“已经报到常委去了。”东方晓说:“他这不是坐直升飞机吗?是谁看中他的?”钟开泰说:“你东方晓看中的。”
“看不出来嘛,钟开泰你也学会了幽默?”东方晓说,“你知道吗?做男人的美德就是幽默。”钟开泰说:“你不给陆百里敲门砖,他能有这么大的进步?”
接着钟开泰把事情的原委跟东方晓说了说。
东方晓闻言,有些不相信,说:“不可能吧?我们这不是弄巧成拙了吗?”沉默片刻,东方晓又说道,“你的事情呢?严部长有什么表示没有?”钟开泰说:“那8万元医药费全成了陆百里的资本,严部长还会对我有什么表示?”
东方晓说:“都是我自作聪明,把事情弄成这样,你到台里来给我两耳光。”
放下电话后,钟开泰还在办公室里枯坐着不愿离去,直感到从头到脚都已凉透。其实此时还是秋末,天气还暖和着哩。
钟开泰心里说,算了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自己命运不好,又没有陆百里那样的手段,又能怪谁呢?这么自叹着,窗外的夜幕已经浓重起来。这时有人在外面轻轻叩响了办公室的门。钟开泰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敲门?
打开门,竟然是胡小云。
钟开泰有一丝惊喜,说:“原来是你?这么晚了,还到办公楼来做什么?”胡小云说:“就兴你到办公楼来,我却来不得?”钟开泰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胡小云说:“我来取点东西,见你办公室有动静,估计是你,过来瞧瞧。”
钟开泰这才发现胡小云手上还提着一个布包,他心里就预感到了什么,忙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不可以明天来取?”胡小云说:“我要离开电教站了。”钟开泰吃惊不小,说:“谁要你走的?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我还说了,忙过这一阵,就给你到严部长那里说说。”话一出口,钟开泰便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废话,自己眼看连办公室负责的都要不是了,哪里还有机会到严部长那里去为胡小云说话?
钟开泰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记耳光,打掉一点自己的傻气。胡小云说:“是我自己决定走的。电台搞机构改革,不调走,又不回去,台里是要除名的。”钟开泰说:“你的决定也许是正确的,凭你的天资,继续做播音,一定会有所作为,肯定不比待在机关里差,只是……”
说到这里,钟开泰一时语塞,目光抛向窗外,不知如何往下说了。胡小云说:“只是什么?”目光里满含了期待。半天,钟开泰才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沉重地说:“只是以后难得再跟你在一起了。”胡小云笑了,说:“这有什么难的,你有心,打个电话,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离开办公室后,钟开泰送胡小云来到市委大门口,要给她叫辆的士。胡小云说:“就要分手了,以后在一起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你不想跟我走走吗?”其实这也是钟开泰的想法,他正愁自己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如何煎熬,有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在侧,暗淡的生活不也会增添几分亮色?
“好吧,我送你回家吧。”钟开泰说。两人于是并肩走进五光十色的街影里。
走着走着,钟开泰忽觉肚子饿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就跟胡小云走进街边的小吃店。点了几道小菜,要了一瓶葡萄酒,两人慢慢对饮起来。钟开泰说:“葡萄酒可是女人酒,温柔缠绵,醉人还醉心哪。”
胡小云微笑着看着钟开泰,偶尔跟他碰碰杯,轻抿一口。钟开泰也不要胡小云劝,喝得很直爽,只是不怎么吱声。胡小云知道钟开泰心头的苦衷,也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在胡小云心里,这个沉思着不声不响喝闷酒的男人,确有几分厚道、可爱。
一瓶酒喝光后,半醉的钟开泰还要向店主要酒,胡小云怕他不胜酒力,不让了,将他拉出了店子。
后来两人就进了一条小巷。
“这是条回家的近道,白天去上班,我都是走的这条巷子。”胡小云说。开始巷子里还稀稀拉拉有几只亮着的路灯,后来那些路灯便哑巴一样没一只有动静了,越往里走也就越黑暗,行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巷子里就剩下钟开泰和胡小云二人了。胡小云不觉就往钟开泰身边靠近点。突然一个黑影吱一声叫着窜向墙根,胡小云尖叫着扑进钟开泰怀里。钟开泰将胡小云搂紧点,在她肩上拍拍,说:“不用怕,是只该死的老鼠。”
这是两人第一次搂在一起。钟开泰觉得搂着胡小云的感觉实在奇妙。
就这么搂着走过了那段黑暗的巷子,直到出了巷口,头上有了几盏亮着的路灯,胡小云才从钟开泰的怀里抽身出来。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刚才搂得太紧,两人的脸上都热辣辣的,一时变得默默无言。
沉默着走到胡小云的家门口,钟开泰停下来,开口道:“你走吧,我看着你进了屋再走开。”胡小云点点头,乖乖地向楼道口走去。见胡小云已经隐入那幽黑的楼道,钟开泰正准备走开,不想胡小云又忽然转身回来,对他说:“你不想进去坐坐吗?”
钟开泰看看表,都快11点了,说:“这么晚了,不会影响你家里人休息?”胡小云扑哧笑了,说:“你真是官僚主义,跟你在组织部同事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的父母都在县城里,我一直是一个人住。”
于是两个人进了那套老式的两居室的房子。
胡小云拉下宽大的紫色窗帘,回头给钟开泰倒了一杯水。钟开泰刚喝了两口,胡小云又起身去开了冰箱,端出一盘葡萄,要钟开泰吃。
“今天跟葡萄有缘啊。”钟开泰说,忽然他想起一句绕口令来,于是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胡小云说:“那是用来说相声的,你也当真?”钟开泰说:“那葡萄一定很好吃,吃的人只顾狼吞虎咽,自然没耐心吐皮,而一旁没吃葡萄的人见了,觉得不卫生,忍不住要劝吃葡萄的人吐葡萄皮,劝多了,吃葡萄的人有些不耐烦,对不吃葡萄的人说,要吐你就自己吐吧。”胡小云笑道:“那今天你是吐葡萄皮,还是不吐葡萄皮?”
吃了一会儿葡萄,胡小云又坐不住了,起身开了墙边的音响,整个屋子就盛满刘欢那张力十足的嗓音。钟开泰熟悉这支曲子,是众所周知的《从头再来》。一双眼睛就合上了,不知缘何,泪水竟渗出了眼角。一曲终了,钟开泰还沉浸在那悲壮的旋律里,眼睛依然合着。
见状,胡小云又将音乐循环播放,而且过来拉起钟开泰,把他的双手放到自己柔软的腰上,合着节拍缓缓摇荡起来。摇着摇着,两人就紧紧黏住了,连两片滚烫的嘴唇都铆在了一起。一股强大的幸福的潜流将钟开泰整个地裹住了。他暗想,那个鸟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又算什么呢?胡小云这风情万种的芳唇可比什么都重要啊!
钟开泰沉醉了,拥着怀里的女孩,倒在床上,下意识地剥开了对方……
就在钟开泰的双手向胡小云那瓷一样光洁的美乳上伸过去的时候,屋角的电话不识时务地猝然响起来。两人都吓了一跳,顿时松开对方。胡小云惊慌地从床上弹起,捂住自己的裸胸,仿佛不认识钟开泰似的瞧他一眼。钟开泰悲哀地发现,胡小云眼里那撩人的渴望和情欲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哀怨。
胡小云匆匆走向屋角,拿起电话,旋即搁下电话,跌坐在沙发上,无奈地对钟开泰说:“是催话费的电话。”
钟开泰颓废地坐在床边,无力地说:“他们怎么这个时候来电话呢?”胡小云说:“那电话是事先输进电脑里的,你的话费一天没交,它就每天定时给你打几个电话,叫你不得安宁。”钟开泰摇摇头,心里说,人走背运,连电脑都敢捉弄你。
胡小云这时已站到屋子中间,将胸前一粒扣错了的扣子扣好,歉意地说:“要不要再听听刘欢的歌?”钟开泰已站起身,一边悲伤地摇摇头,一边缓缓向门边走去。
他喜欢刘欢的歌,尤其是这首《从头再来》,可他心里明白不过,世上有些事情,恐怕是不可能从头再来的。
十一
常委研究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陆百里被确定为财政局副局长。不过最近省委组织部对提拔使用干部增加了一道新的程序:公示制度。所谓公示制度,就是被提拔的对象在正式任命前,要先在新闻媒体上公布,让全市人民都来监督。公示时间半个月,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也无人告状举报的,才下达红头文件。
陆百里和另外几名被提拔的副处级干部的名字,随即上了当地电视和报纸。电视台的这期节目就是东方晓做的,做完节目他就给钟开泰打来了电话说:“你知道吗?陆百里马上就要在电视里公示了。”钟开泰说:“听说了,但还没看到电视和报纸。”东方晓说:“今晚的电视,你注意看一下。”
钟开泰无话可说,只觉得浑身没力,正要放电话,东方晓又说:“明天下午你在市委门口等着,我要跟你见一面。”钟开泰说:“还想为我的进步出主意?我看算了吧,我认了,没当官的命。”东方晓说:“难道你就这么经不起打击?”
拿东方晓没法,钟开泰第二天下午还是如约来到了市委门口。不一会儿,东方晓就赶了过来,肩上挎着一部小型摄像机,手里提着一个架摄像机用的小三角架。钟开泰说:“要我陪你去搞采访?”东方晓说:“今天没采访任务。”钟开泰说:“那你又扛着机子干什么?”东方晓说:“扛个机子好玩,你也好学学摄像嘛。”
这段时间钟开泰工作积极性不高,在部里待着也不想做事,跟东方晓混混也无所谓。就跟着东方晓横过马路,再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个叫阳光花园的宿舍区,进了一处单元楼道。爬到六楼,东方晓掏出钥匙,开了西边一套房子的门。
一股久无人居的腐味扑面而来。钟开泰问:“这是谁的房子?”东方晓没出声,伸手捞开头上的蛛网。钟开泰又说:“你这里还有一处房产,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呢?”东方晓说:“是过去我和女友住过的房子。”钟开泰说:“你的女友哪去了?不是现在的老婆吧?看样子,这房子好像好久没住人了。”
东方晓把摄像机和三角架扔到布满灰尘的沙发上,回身轻轻掀开席梦思床上的床罩。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方正,床单也铺得平平整整。东方晓说:“这床铺还是我女友离开这里时铺的。在这张床上,我和女友度过了三百多个最销魂、最难忘的夜晚,我一生中最强烈的激情和最美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这张床上。后来我尽管与另一个女人成了家,养了儿子,但那份刻骨铭心的幸福已经远去,不再回到我的心上。”
东方晓这么说着,显得有些伤感,这与他一惯的嘻嘻哈哈的风格大相径庭。钟开泰还从没见东方晓这么多愁善感过,也受到了感染,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跟她结婚?”东方晓说:“她的父母都在日本,她在跟我认识之前就办好了出国手续,是因为我才拖延了去日本的日期,她要我也跟着她去日本。”钟开泰说:“那你怎么没去?好多人想出国,还出国无门呢。”东方晓说:“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民族主义者,我非常恨日本鬼子,早就发过誓,这一辈子绝不跟任何日本人打交道,更别说到日本去了。”
钟开泰暂时忘记了几天来自己心头的烦恼,他已被东方晓的故事感动,说:“我好像在听一个非常古老的经典故事,为了你的民族主义,你最后牺牲了神圣的爱情。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生活中已经久违了。”东方晓说:“别把我说得这么崇高。”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钟开泰把眼光从席梦思上挪开,转身将那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了,西边的夕阳和悠然山影历历在目,有一股清新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将房里的腐味拂走。东方晓一边支开小三角架,一边说:“我们开始工作吧。”
钟开泰有些不知所云,说:“工作?什么工作?”东方晓说:“你把我的摄像机拿过来。”钟开泰还愣在那里,仿佛不知摄像机为何物似的。东方晓说:“你耳朵有点背是吧?”钟开泰这才拿起摄像机,送到东方晓手上。钟开泰说:“原来你今天是要我来陪你拍风景片,可现在正好逆光,你能拍到什么?”东方晓说:“等一下太阳就会下山的。”钟开泰说:“你要拍片,什么地方不可以拍,非得到这六楼上来?何况这个角度也没什么好拍的。”
“谁说没什么好拍的?”这时东方晓已将摄像机安装到小三角架上,说:“你过来看看?”钟开泰就把头伸出窗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好景致,摇了摇头说:“我是粗人一个,没有艺术眼光。”东方晓就指了指前方说:“你看那栋高楼是什么单位?”钟开泰说:“谁不知道那是财政局的办公大楼,可这样的楼房哪里没有?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入镜的地方。”
东方晓又往右边方向指指,说:“那里呢?”钟开泰说:“那是财政局的宿舍楼呀。”东方晓说:“我们这个地方的妙处,就是同时可以看到财政局的办公大楼和财政局的宿舍楼。”钟开泰说:“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东方晓说:“陆百里每天要从大楼里或者宿舍楼里进出,你站在这个窗口前,自然一目了然。”
这一下钟开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想了想说:“你是说,我们要通过这部摄像机,把陆百里的行迹拍下来?”东方晓说:“看来你并不笨嘛。”钟开泰说:“拍陆百里何用?”东方晓说:“当然不是随便拍,要选准时机。白天可拍的东西自然不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总是在晚上发生的。”钟开泰说:“我算明白了,你是在搞克格勃。”东方晓说:“你明白了就好,现在陆百里的副局长不正处在公示阶段吗?以后每天下午下班前,我们就到这里来盯着,如果陆百里下班后没有往家里走,或者晚上从家里出来要到哪里去,我们就拿着摄像机偷偷跟在他后面,只要逮住他的狐狸尾巴,再把带子整理出来,往纪检委一送,他陆百里就过不了公示这一关。”
钟开泰被东方晓说得亢奋起来,心里说,陆百里呀陆百里,你的副局长位置要想最后到手,还得过这一劫。但钟开泰还是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兴奋,说:“东方晓我算服了你了,你这样的人才做个记者实在太可惜了。”又说,“只是我们犯得着这么做吗?”东方晓说:“我想也犯不着,但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太单调了点?”
钟开泰想想,很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十二
此后,每天下午5点没到,也就是下午下班前,钟开泰和东方晓就会来到阳光花园,走进六楼西边的房子,手上提着在街上买的盒饭,誓要在这里守上一阵子。
只是这段时间,陆百里一下班就往家里走,回到家里再也没出门,仿佛是故意与他俩较劲似的。两人就很纳闷,一边瞟着窗外的灰色楼房,一边聊起来。东方晓说:“作为负责拨付全市三百多家行政事业单位经费的财政局实权科室的实权派,千人请万人求,我不信没人邀他出去。”钟开泰说:“现在社会上不是流行说,‘公安的嫖,税务的赌,工商的钓,财政的舞么?’他陆百里就这么洁身自好?”
东方晓笑笑,说:“社会上的说法多着呢,什么‘财政是爹,银行是娘,工商税务两条狼,教育是根大蚂蝗’。什么‘别看财政不增收,领导照样去泡妞;别看银行不赚钱,领导照样花下眠;别看工商欠大债,领导照样新马泰’。”
钟开泰说:“你们当记者的词汇真丰富。”东方晓说:“你不知道,记者这个行当,报喜不报忧,看不惯的事情想曝一下光,领导又不签发,搞得我们自己都快瞧不起自己了,有时几个记者没事在一起,就把听来的这些段子拿出来发泄,让嘴巴过一下瘾。”
钟开泰就出点子,说:“反正我们待在这里也没事做,你今天再过过瘾吧。”东方晓说:“光我一个人说不行,一人一个段子地来,说不出就趴地上做俯卧撑。”钟开泰说:“这个主意不错,容易打发时光,你先说。”东方晓说:“你先说,你在要害部门,听得多,也见得多。”
钟开泰点点头,也不怎么细想,脱口而出道:“跟着农村部,天天晒屁股;跟着宣传部,夜夜扭屁股;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
闻言,东方晓不觉就笑了起来,说:“人家跟着组织部,还年年有进步,你在组织部待了十来年了,怎么没见什么进步呢?”钟开泰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转移话题了,来一段吧。”
“好好好,听你的。”东方晓也说了一段,“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提拔使用。”
钟开泰说:“不吃不喝,经济滑坡;不抓不查,经济发达。”
东方晓说:“不占地不占房,总共才占一张床;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反对共产党;不生男不生女,计划生育也允许;无噪音无污染,国民经济大发展。”
钟开泰说:“上午轮子转,中午盘子转,下午骰子转,晚上裙子转。”
东方晓说:“升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当官不收钱,退休没本钱。”
两个人这么胡说八道了一通,钟开泰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他发现这些段子虽然都是揭露腐败、痛骂贪官的,却过于直白浅露。心下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想当官当不上,才那么痛恨当官的,又没别的办法可奈官何,便三十里骂知县,嘴巴上解解恨?
这么一想,钟开泰就感觉更没趣起来,对东方晓说:“这些民间流行语,开始出来的时候还挺新鲜的,针砭时弊,能解我们这些小百姓心头之恨,可听得多了,也觉得没有太大的意思了。”东方晓说:“这是民声,也是民意,相当于《诗经》里的国风,是一个时期社会政治的镜子。”
“但是光用镜子是打不倒腐败,也富强不了国家和老百姓的。”钟开泰说,“我们还是说些别的吧,比如你跟你女友的事,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她到底有什么独特的地方,那么吸引你?”东方晓仰着头,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才悠悠地说:“想想她也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但我喜欢她的笑容,喜欢她说话的声音,特别是她走路的姿态,轻盈、婀娜却没一点作秀的味道,给人一种朝气蓬勃又脚踏实地的感觉。”
东方晓说着,语调里流溢着一份无法自抑的激动,脸上浮起无限的向往。他说:“第一次看见她时,我就站在这扇窗户前,当时我在赶写一期节目的台词,是台长吩咐的特稿,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稿子赶了出来,这才觉得背心酸痛,两眼发胀,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推开窗户,想望望远处,放松一下自己。这时夕阳已经西去,落霞满天,整个城市都融在美丽的霞光里。我从没见我们的城市这么美过,我的心情为之振奋起来。恰在此时,窗外的街旁挪过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在霞光里显得那般生动,那般卓尔不凡。我简直被迷住了,忍不住拿过相机,把这个身影拍了下来。后来我每天下午唯一要做的功课,就是打开这扇窗户,等候那个身影的出现。不到十天,我桌上已经有了二三十张不同角度和不同色调的照片,我发现这是我做记者以来,拍得最好、最成功的一组照片。望着这些照片,发了一阵呆,最后做了一个决定,要把这些照片亲自交到主人手上。那天下午我不再等在窗前,我来到了那个身影经常出现的地方,就这样,我和她认识了。”
说到这里,东方晓停了下来。钟开泰却还痴在那里等待着下文,直到意识到东方晓已经停止了叙述,才问他:“你怎么不说了?我还在等着呢。”东方晓说:“该你了。”钟开泰却摇摇头说:“我可没你浪漫,这辈子没爱过,也没被爱过。”东方晓说:“不会吧?偌大的世界,难道没有一个令你倾心和倾心于你的女人?”
经东方晓这么一说,钟开泰忽然想起胡小云,想起那个难忘的开了花却没结果的夜晚。他若有所失地说道:“真的,我结婚是经人介绍的,除了妻子,没跟任何女人有过实质性的接触。”东方晓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人生没真正地爱过,就等于白来这世上一遭。”钟开泰说:“是呀,我也常常这么想,可你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东方晓不肯放过钟开泰,说:“我把我的故事交了出来,你却什么也不说,我们刚才订的岂不成了《辛丑条约》?你没爱过,即使编你也要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听。”钟开泰说:“我有编故事的能力,当记者或作家得了,还用得着做这个说不起话也办不了什么事情的办公室副主任?”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经意间就到了夜里。估计陆百里不会出门了,才关上窗户回家,等着第二天下午再来。
不知不觉二人就在这个六层楼上的房子里待了六七个下午,也神聊海侃了六七个下午。钟开泰发现,尽管要做的事没做成,但却觉得每天来这里待上一阵子很有意思。在机关里待久了,每天都是文件呀、材料呀、会议呀什么的,最多也就一些谁谁谁进了常委、谁谁谁做了某局局长、谁谁谁被纪委传了去一类与己无关的小道消息,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倒是这几天跟东方晓到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来放暗哨,一边海阔天空地说些在机关里说不得的话,多少给自己沉闷的生活增添了些新的内容。
钟开泰想,自己这一辈子说过和听过的话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这几个下午说过和听过的多。他想,能不能抓到陆百里的把柄,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跟东方晓一起,在这个叫做阳光花园的六楼里,度过了这么一段很有意思的时光。
十三
这天上午,钟开泰懒洋洋地走进办公室时,老主任那个空了几个月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人。那是二科的一位姓陈的副科长,钟开泰也不怎么在意,随便招呼道:“陈大科长今天有空光临办公室了?”陈副科长说:“是严部长要我来的,他说办公室力量不够,要我过来协助你负责办公室的工作。”
钟开泰傻傻地站在座位前,将陈副科长盯了半天。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苦涩地笑笑,说:“欢迎啊,陈副科长,哦不,陈主任!你是能人,你来主政,办公室的工作一定会大有起色。”姓陈的就说:“哪里哪里,还得钟主任你多多扶持。”
钟开泰的理解一点没错,下午的部务会便再没人通知他钟开泰,而是让姓陈的取而代之。钟开泰落落寡欢地在办公室坐了半个小时,就神情恍惚地出了门。
也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他低着头在街上绕了半圈,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处所,猛抬头,竟然是几天前的晚上跟胡小云走过的那条小巷。钟开泰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想念着胡小云。是呀,活了半辈子,事业无成,官不官民不民的,想想已没有一件东西值得珍惜,唯一使自己感到欣慰的就是遇上了胡小云,虽然他们没能走出那最后的一步。
钟开泰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缓缓挪动着脚下的步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巷口。前面就是胡小云住的那栋不高的红砖楼,那一袭紫色窗帘依然垂挂在二楼的窗前。钟开泰不免又是一番浮想,思维一下子回到那个难忘的晚上。就在那紫色窗帘里面,两人的故事顺理成章地朝前发展着,谁知故事快进入高潮时,那个该死的电话响了,生生地断送了两人的善缘。
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啊!钟开泰深深地叹息一声,伸手在头上捶了捶,不甘心似的走进那个楼道。在胡小云家门口犹豫了一阵,钟开泰还是伸出手指,在门上叩了几下。然而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钟开泰这才想起,此时正是上班时间,胡小云也许正在台里忙乎着哩。
离开红砖楼后,钟开泰没有往来时路走,信步上了一条刚修好的水泥路。这是新辟的经济开发区,两旁的门店如林。也没兴趣欣赏街景,钟开泰只顾低了头独行。走着走着,有人猛地撞了他一下,钟开泰抬起头来,是一个女孩横过街角,在欲进店门时与他遭遇了。女孩歉意地瞥他一眼,钟开泰的身上就电击般颤了一下。
原来那女孩跟胡小云非常相像,不细看还以为就是胡小云本人。尤其是那双大眼睛,美丽水灵,有一股勾人的魔力。女孩的目光只在钟开泰身上稍作停留,然后就低头进了店。
那是如今整个中国的城市里都能看到的普通的美容美发店。钟开泰瞧了瞧玻璃门上那带有色情意味的裸女图,继续懒懒地赶自己的路。走了几步,又忽然刹住了,若有所思地转身折回来。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才鼓足勇气,迈进店门。
店不大,三四个服务小姐正在给客人洗头,只有刚才跟他相撞的那个女孩闲着,在看报纸。见有人进了门,女孩就用她那很职业的目光往外瞄了瞄。大概认出了钟开泰,女孩脸上浮出一层红云。她走过来跟钟开泰打招呼道:“先生是洗头还是洗面?”
对女孩的问题,钟开泰毫无准备,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是组织部的干部,平时除了工作需要,陪上面来的处长、科长到这样的场合来过几回外,单独一人深入虎穴,这可还是头一回。而且他压根就不是来洗头洗面的。可扪心自问,到这个地方来,不洗头也不洗面,那不是发神经吗?
钟开泰心里想,洗就洗一个吧。共产党人死都不怕,还怕洗头、洗面吗?于是他冲着女孩点了点头。女孩的脸上就更灿烂了,说:“下面没位置了,先生楼上请吧。”
钟开泰就跟女孩上到楼上,进了一个全封闭的半明半暗的小包房。女孩的双手又轻又柔,按部就班地抚弄着钟开泰的面部。钟开泰微合着双眼,把女孩想象成胡小云,一心感受着胡小云的抚摸。
洗面的程序很快进行完毕,女孩附在钟开泰耳边,柔声细语:“先生还要别的服务吗?”钟开泰依然合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他当然知道别的服务的含义。如果是以往,钟开泰就是有这个贼心,也没有这个贼胆,他要为维护他组织部干部的光辉形象压抑住邪念,要为组织坚守贞节。但现在不同了,进步无望,前途暗淡,连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都捞不到手,难道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如果再这么苦行僧似的守身如玉,岂不显得有些虚伪可笑?
而且一开始,钟开泰就把这个女孩看作是胡小云,今天就当是跟胡小云在一起,也好了却了自己的一份心愿。
见钟开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女孩就开始动手去解他的裤子。将他剥光后,女孩又主动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这个过程女孩做得快速、简洁,完全是专业化的。然后女孩拱过来,偎进钟开泰的怀里,一边故作多情地喃喃道:“先生真是艳福不浅,我可还是一个没开过苞的黄花闺女哟。”
钟开泰当然知道女孩的话当不得真,黄花闺女会这么老到?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黄花闺女,他在乎的是这个女孩得是胡小云,哪怕是想象中的。这么不出声地自忖着,那个地方就剑拔弩张起来。
一激动,钟开泰猛地翻到了女孩上面。
这时钟开泰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近距离地仔细瞧瞧女孩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他不就是冲着这双可爱的大眼睛来的吗?也许这双眼睛更能调动他的激情。这么想着,钟开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那双美轮美奂的大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焕发着比钟开泰刚进店门时更具震撼力的魔鬼一般的光芒。这也许就是每一个男人最渴望遭遇到的目光了,它有充分的魔力唤醒男人的情绪,把男人整个的能量和生命给调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钟开泰彻底崩溃了,他没法抵挡这目光的攻击。
可不知怎么的,钟开泰还是在那双魔眼里发现了破绽,那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恶和冷漠。而这样的邪恶和冷漠,在胡小云的眼睛里是绝对不存在的。钟开泰无声地说,原来这个女孩压根就不是他心目中的胡小云。钟开泰心中的幻影顿时消失得杳无痕迹,他那被挑逗得野马一样疯狂的激情受到重创。深深的悲哀像一团阴云,整个地覆盖了钟开泰。
钟开泰当然并不想就此罢休。他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这个女孩根本就不是胡小云,他也有必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就为了那一份简单的欲望,为了心头那积压了许久的抑郁和怨恨得到一个宣泄的机会。他努力摒弃着心头的杂念,集中了全力去进行突破。
可钟开泰发现麻烦来了,不知何时他已经变得疲软无力,毫不中用了。
女孩也感觉到了这个变化,她想帮帮钟开泰,老到地腾出玉手去搓揉他,想让他重新变成男人。可没用,钟开泰毫无起色,依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两个人都失望了。
钟开泰自怨自艾地想,一个男人不能走下坡路哟,一走下坡路,连小兄弟都变得不思进步,没一点出息了。
十四
钟开泰几乎是万念俱灰了。唯一还能激发他的兴趣的,便只有那个阳光花园了。这天下午,他在办公室昏昏沉沉待了一阵,又行尸走肉般出了市委大楼,在街上游荡起来。不知不觉又来到阳光花园,一看手表,才3点多,离跟东方晓约定的时间还差整整两个小时。钟开泰想,不是自己犯了癔症吧?他本来想转身离去,等两个小时后再来,可一双脚却不听他的使唤,仍然往里挪动着,而且一步步往楼上登去。
到了六楼,钟开泰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房门钥匙。也是怪了,他正木头一样在门口呆立着,楼道下面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来人竟然是东方晓。
东方晓也发现了钟开泰,两人的眼睛都亮了。钟开泰说:“你怎么也来了?”东方晓说:“我是没事在街上乱窜,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里。你怎么也这么早就到了?”钟开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到了这里的。”东方晓说:“我们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两人说着,先笑笑,又摇摇头,进了屋。
也是巧了,两人刚习惯性地来到窗边,就发现了情况,是东方晓最先发现的。原来陆百里恰在此时出了办公楼,径直回了家,不到十分钟,又从家里走了出来。东方晓在钟开泰肩上拍了一巴掌,小声道:“看见了没有?那样子跟电影里的反动特务无异。”钟开泰也警觉起来,把头伸到窗边。
这时,陆百里已出了自家宿舍楼的楼道,慢吞吞地往传达室方向走去。东方晓的摄像机已经打开,他一调焦距,就把陆百里拉到了近前。待把陆百里从楼道口到传达室这个过程录下来后,东方晓就扛着机子转身飞快地下了楼。钟开泰也在后面关上房门,大步跟过去。
两人出了阳光花园,转过街角,就看见陆百里站在一幅广告牌下,正向一辆开过来的的士招手。东方晓的摄像机把陆百里上的士的过程拍下后,也跟着钟开泰钻进另一辆的士。钟开泰对司机说道:“跟上前面那辆0305牌照的的士。”司机一踩油门,的士立即嗖一声跟上去,咬住0305的士的尾巴。
那辆的士在大街上转了两个弯,便进了新近才开张的全城最豪华的帝都宾馆。钟开泰瞧东方晓一眼,两人会心地笑了。陆百里果然不是一般的浪子或嫖客,他要去就去最高档的场合,而这正中两人下怀。钟开泰甚至想,陆百里呀,你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今天你撞进了东方晓的摄像机里,看你还能神气什么?钟开泰仿佛看见纪检委的人把记录着陆百里丑行的带子送到了严部长手里,严部长无奈,只得把就要发出去的陆百里的任命书扣下来。
就在钟开泰提前享受胜利的喜悦的时候,的士不觉中停了下来,他们已到了帝都前面的大坪里。停在前面台阶下的0305牌的士的门已经打开,陆百里出了的士,反手把门关上,然后伸手在头上抚了抚,翘首望望头上帝都两个烫金大字,从从容容迈上台阶。玻璃大门后的保安见有人要进门,一只手把玻璃门拉开,另一只手一摆,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陆百里跟保安点了点头,挺挺腰杆,走进玻璃门,穿过大厅,径直上了通往楼上的旋转扶梯。
东方晓的镜头一直尾随着陆百里,直到他上了楼,东方晓这才关了摄像机,放入包内。钟开泰已经付了打的费,两人匆匆下车,进门追上二楼。一到楼梯口,东方晓重新打开了摄像机。陆百里已向过道尽头走去,到了最里的一间房的门口才停下来。在门上敲了两下,门就开了,陆百里隐身而入。钟开泰立即走过去,见陆百里走进去的那间房的门号是3218,而对面的房间写着3219几个数字。
钟开泰缩回来,到大厅里交款订了3219号房间。
两人进入3219号房间后,东方晓让钟开泰瞄着门上的猫眼,自己拿出身上的起子,在门锁上动作起来。没几下,锁就被东方晓取了下来。锁孔虽然不大,但东方晓把摄像机的镜头往上面一扣,正好够用。他又支好三角架,调了调镜头,然后往对面看去,那3218的门号清晰可见。
一切准备就绪,东方晓才退下来,往床上四仰八叉地一倒,对钟开泰说:“你好好地盯着,我先躺一会儿。”钟开泰一边恪尽职守地瞄着猫眼,一边说:“好戏还没开场呢,你就成这个熊样了?”东方晓说:“你来扛扛这机子试试?你以为记者这碗饭好吃?”
在猫眼上瞄了半个小时,钟开泰眼睛都有些发涩了,而对面还没动静。他说:“这陆百里怎么啦?这么早就开始工作了?是不是在床上起不来啦?”东方晓说:“你稳着点,我们在阳光花园一个星期都守了过来,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却挺不住了?”钟开泰说:“这我知道,不过你给我拿张凳子过来,我这里站不是站蹲不是蹲的,怪难受的。”东方晓只得起身,照此办理,同时说:“就你名堂多。”
又过去了大约二十分钟,钟开泰见对面的门开了,就轻声喊道:“东方晓你快来,有情况。”东方晓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扑到摄像机前。果然从对面的门里走出一个女人,接着陆百里也跟着钻了出来。
摄像机让给了东方晓,钟开泰只好去瞧猫眼。女人的面貌开始还有些模糊,近一点也就清晰了些。钟开泰觉得那女人不像通常意义上的鸡,因为她没穿着奇装异服,也没有浓妆重彩,年龄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了。钟开泰压低声音对东方晓说:“不对吧?那女人怎么一点也不像鸡?”东方晓不理钟开泰,继续操作着摄像机。
“如果不是鸡,我们拍下来干什么呢?”钟开泰对东方晓说。此时陆百里已关上门,转身跟女人朝过道那头走去。东方晓把镜头撤下来,对钟开泰说:“你别啰唆,把门打开。”钟开泰打开门,让东方晓站在门边,继续用镜头追踪陆百里和那女人。
陆百里和那女人去了餐厅,钟开泰他们两人没必要再跟过去,回到3219房间。东方晓说:“先观察两天,再想办法给3218房间弄个*****,把他们床上的镜头搞到手。”
但这天晚上,陆百里和那女人并没回3218房间。
钟开泰已经没了先前的兴致,嘀咕着对东方晓说:“我以为有什么好戏看,陆百里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起,说不定那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鸡,而是陆百里的远房亲戚哩。”东方晓说:“你知道个屁!你见哪只鸡脸上写着鸡字?比起陆百里跟年轻、漂亮的鸡在一起,这对我们来说更有价值。”
钟开泰望望东方晓,一时并没明白过来。东方晓说:“你知道吗?现在有钱的女人钱没地方花,也像男人玩鸡一样拿钱去玩鸭,这回陆百里不是花钱玩鸡,就是出卖自己的身子,去做女人的鸭,如果是这样,我们又摄下了他们在一起的镜头,不是更有杀伤力吗?”
被东方晓这么一说,钟开泰也就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但愿能被你言中,我真佩服你们做记者的,总是这么富有想象力。”东方晓笑笑说:“钟开泰你别说阴阳话,我这可是为朋友打抱不平。”
十五
接下来的两天里,一直没见陆百里进出财政局,自然也没法找到那个女人。
然而东方晓还是刻了一张光盘,把钟开泰从组织部约了出来。他举着光盘,向钟开泰扬了扬,有几分得意地说,那天陆百里从财政局宿舍楼到帝都的3218房间,再跟女人一起从3218房里出来的全过程都在里面了。
钟开泰伸手要拿光盘,东方晓却手一缩,收了回去,说:“想这样拿去,没这么容易吧?”钟开泰愣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东方晓笑了,说:“这可是我一手拍出来的,版权独家所有。”钟开泰说:“那你自己留下吧,我不稀罕。”
东方晓这才把光盘递给钟开泰。见光盘上贴着“陆百里帝都嫖妓记(上集)”的字样,钟开泰就忍不住笑道:“这题目还真有点肥皂剧的味道,而且还是上集,那你的下集呢?”东方晓得意地说:“我这是想吊吊纪检委的胃口,他们看了上集,肯定还会等着我们送下集去。”钟开泰说:“这上集又没有床上镜头,怕是没什么看头。”东方晓说:“你别管这么多,先去邮局跑一趟吧。”钟开泰说:“去邮局干什么?”东方晓说:“我们通过邮局,把光盘寄到纪检委去,而不要抛头露面,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很快到了邮局。可要邮寄时,钟开泰突然觉得还有些不妥,他制止东方晓。东方晓说:“就你屎少屁多。”钟开泰说:“我是说,万一那女人不是鸡,陆百里也不是鸭,岂不冤枉了好人?”东方晓就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就你优柔寡断,你这样的人看来是成不了大事的。”钟开泰说:“还是等下集出来再说吧,那样才有杀伤力。”
东方晓有些不耐烦,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同志哥,你要知道,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真要弄清那女人是不是鸡、陆百里是不是鸭。至于床上的镜头,有当然好,没有也无关紧要。我们是要让纪检委对陆百里产生怀疑,给陆百里添点麻烦,不让他顺利通过公示。”
钟开泰脑袋里有根筋还没弯过来,说:“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对那女人作点了解。”东方晓说:“犯得着吗?”钟开泰说:“犯得着。”东方晓说:“那你说怎么了解吧?”钟开泰说:“我们到帝都的服务台去查一查,看看那天3218房间的住宿登记。”东方晓说:“你以为住宿登记能说明问题?”钟开泰说:“住宿登记要填写客人的地址、单位,还有身份证号码,一查不就真相大白了?”
“真拿你这个老同学没法子。”东方晓说,“我说句直爽话,你是饱经风霜,却涉世不深,现在连父母亲都有假冒的,连市长专员都有赝品,你以为客人填写的地址、单位和身份证号码靠得住?”钟开泰说:“去看看总没什么坏处的。”
东方晓只得妥协,跟钟开泰去了帝都。
开始服务员对二人的要求不理不睬的,不太愿意拿出住宿登记簿。东方晓把记者证往桌上一摔,说:“我们有采访任务在身,你不让看也行,把你们的老总喊过来。”
见碰上了不好惹的,服务员才乖乖拿出登记簿。钟开泰翻到那天3218号房间的住宿登记,上面竟然明明白白署着陆百里的名字,备注栏里还龙飞凤舞写着“财政厅行财处苏处长来我市检查工作住宿”几个字。
离开帝都后,钟开泰说:“你看如果不来查一查,不是要闹笑话吗?”东方晓说:“你没看出来?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陆百里的智商可不低,他是为了遮人耳目,才不让女人本人去登记,而写上自己的名字,还美其名曰是接待财政厅的处长。”钟开泰说:“你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但仅仅是一种推测。”东方晓说:“推测有何不可?有人可以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推测出过去没有发现的星座,我们却不可以通过陆百里写的单子推测那个女人是哪种女人?”
钟开泰笑起来,说:“如果单子上写的都是事实呢?你总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吧?”东方晓说:“那你说吧,现在我们该怎么做?”钟开泰说:“给财政厅打个电话,问一下行财处有没有一个姓苏的女处长。”
东方晓就把手机拿到手上,朝钟开泰要财政厅的号码。钟开泰说:“我又不是财政系统的人,哪来财政厅的号码?”东方晓说:“那你要我怎么问财政厅?”钟开泰说:“你可以问问省城的114嘛。”东方晓有些烦,说:“你以为打手机不要出银子?我这是自费机子,没谁给我报过一分一毫。”钟开泰说:“那就直接到财政局去问问。”东方晓说:“你就不怕打草惊蛇?”钟开泰说:“陆百里要当副局长了,我们一起去祝贺他,怎能叫打草惊蛇呢?”
跑到财政局,陆百里不在,行财科只有一个二十四五岁样子的女人坐在一台电脑前。钟开泰问:“陆百里呢?”那女人就回过头来说:“有事出去了。”
见女人还有几分姿色,东方晓激情就来了,忍不住开玩笑说:“小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女人有些奇怪地说:“我可不认得你。”东方晓说:“你姓张吧?”女人说:“你别蒙我了,我姓李。”东方晓说:“这就对了嘛,不是张,就是李,不是他,就是你。”姓李的女人觉得东方晓说话有意思,就笑着说:“你真的见过我?”东方晓说:“我有这种感觉,而且是非常非常强烈的感觉。”女人说:“在哪里?”东方晓说:“在梦里。”
女人就掩着嘴笑起来。钟开泰也在一旁打边鼓说:“我这位朋友做梦净梦见女人,不过他梦见的女人都很漂亮。”
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好着女人,女人自然开心得不得了。一开心,就主动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东方晓说:“我们是检察院的。”女人脸上的笑容陡然收住了,说:“检察院?”钟开泰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说:“他是检察院的没错,他在检察院扫厕所。”
女人扑哧笑了,脸色也复了原,说:“你们找陆科长有什么事?”东方晓说:“我们领导听说财政厅行财处来了一位处长,有没有此事?”女人说:“是呀,是来了一位处长。”
东方晓闻言,就有些泄气。本想就此打住,又不甘心,继续问道:“那位处长姓什么、住在哪里?我们领导想去看看她。”女人说:“姓苏,是个女的,住在帝都,这几天陆科长一直陪着她,还到县里转了一趟。”
离开财政局,东方晓就有气无力地叹一声,说:“这几天我们算白忙乎了。”
两人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了一阵。东方晓把那张光盘抛起又接住,接住又抛起,像玩玩具一样玩了一会儿,不甘心地对钟开泰说:“我还得给财政厅打个电话,谁能保证那个姓苏的女人不是跟陆百里狼狈为奸?”之后东方晓通过省城的114台,问到财政厅行财处的电话号码,再照着号码打过去一问,行财处也说苏处长到了他们这个城市。
“难道我们就这么放过陆百里?”东方晓嘀咕道。钟开泰像漏气的球,无力地摇摇头,没答话。东方晓又说:“我看你还是把这张光盘寄给纪检委。”钟开泰说:“那女人是财政厅的处长,寄有什么用?”东方晓说:“纪检委的人怎么认识财政厅的处长?他们要调查这事,总得花些时间吧?调查期间,陆百里的任命书总不太好下吧?只要这样一拖,等公示期过去,陆百里赶不上趟,以后就难说了。”钟开泰想想也有道理,说:“那就试试吧。”
恰在这个时候,东方晓的手机响了,台长要他速回电视台,有急事等着他。关上手机后,东方晓把光盘交给钟开泰,说:“这光荣的使命就由你去完成了,我先走一步。”
到了邮局,钟开泰又犹豫起来。他在营业厅里绕了一大圈,还是下不了决心。却猛然听见一个甜甜的声音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钟开泰一激灵,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是谁在喊自己呢?
钟开泰想起来了,是胡小云。只有胡小云的声音才会这么动听。钟开泰走出邮局,去寻找那个声音,却并没发现胡小云。望着车辆在阳光下往来穿梭,望着如织的人群坚定地兴冲冲地走着自己的路,钟开泰坚信胡小云就在附近。
钟开泰把那张光盘随手塞进了路旁的垃圾箱,放开步子朝前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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