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福安省乐安县
早上十点多,三河镇的集市已是人声鼎沸,附近的百姓背着篓子穿梭其中,时不时可以听到摊主们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乐安县多山,路不好,住在山上的村民们一大早走二三十里路,将山上的山货背到镇上售卖。一篓篓的瓜果梨桃,一筐筐的野菜蘑菇,颜色鲜亮,给这个不大的集市带来一抹生机。
但热闹是他们的,与高山村的村民们却不相干,昨晚村里跑了好几个女人,全村出动抓人,大多数都被抓回去,独独跑了一个。他们将村子附近的几座山搜遍了,愣是找不到她的身影,他们一路寻着踪迹跟到这集市。
“大金,我刚刚看到她跑进集市,一眨眼就没影了。”
为首的男人叫大金,是这里面的头,他示意大家先冷静,“咱们先散开寻找。”
他先指使两个人去派出所门口蹲守,剩下的人分别守住集市的四个出口,“一定要将人带回去。这可是我爹花了一千块买的媳妇。娃都没生就敢跑!这不是让我爹的钱打水漂嘛!”
几人应是。大家正要散开,却听身后的大金冷冷道,“不管是谁找到人,先打断她的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跑!”
他几句就断了一个女人的腿,他的表情是那么地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其他人也没有觉得他的话有什么不对,或者说他们不认为自己的行为犯法,将法律视为无物,将买来的女人视为自己的物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几人沉声应“是”!
他们在这繁茂的菜市场中穿梭,向周围的老乡们打听,“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穿蓝衣的女人,二十多岁有点邋遢。”
“没见过!”老乡们摇头。
他们挨个摊位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被他们寻找的目标人物就离他们一巷之隔。农村集市泾渭分明,有专门的蔬菜区、水果区、服装区和农具区,在这些区域中,农具区的客人算是最少的。
陆春燕就藏在卖背篓的摊位前,像小山一样高的背篓将她挡得严严实实,她想逃走,但是出口已经被堵住,她就像一只困在动物园的小兽迟早会被抓回笼子。
她想向其他人求助,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就算她能听懂,此时的她也不敢向这些人求助,万一他们将她交出去怎么办?
眼见大金的脚步一步步靠近,很快就要到农具区,她绞尽脑汁想办法。在集市制造混乱,好趁机报警?还是她直接抢别人的东西,直接掰成两截?不行!这些伤害太小了,大金等人肯定能搞定。
就在她脑子飞速运转,却始终想不出好办法时,她下意识看了眼大金的方向,谁知她刚转身,却发现面前多了一双腿,陆春燕脸色霎时变了,瞳孔骤缩,心脏剧烈跳动着,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被发现,伸手挡住自己的脸,不成想一道稚嫩的童音在她耳边响起,“请问你需要钱吗?”
陆春燕猛地移开双手,这才发现面前是个小姑娘,她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她没有回答小姑娘的问题,歪着脑袋看向小姑娘身后,大金还在水果区寻找,还没找过来,她松了口气,抬头打量这小姑娘,大概三四岁年纪,小脸脏兮兮的,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衣服,上面补丁摞补丁。她手里捧着一个财神雕塑,塑料的,一看就不值钱。值得一提的是小姑娘有一双灰褐色的眼睛,那眼神并不怎么灵动,也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反而像一望无际的荒漠,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个怪异的孩子。陆春燕脑海冒出这个念头,不等她多想,小姑娘再次开口了。
“请问你需要钱吗?”小姑娘蹲下身,与她平视,她似乎很执着这个答案,没得到答案之前,她不肯罢休。
陆春燕认真想了想,点头。钱是万能的,如果她有钱,就可以逃离那群人的魔爪,他们不是人,是一群吃女人的恶魔。
“你要多少钱?”小姑娘得到答案,继续追问。
陆春燕含含糊糊,“四五万吧。”
她回答的同时眼睛却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大金,防止对方下一秒就找过来。
小姑娘依旧在问,“你要钱干什么?”
陆春燕收回目光,眼神阴鸷,像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恨到咬牙切齿,“我可以朝天上撒钱,那些人肯定会急着捡钱。”她就可以趁他们捡钱的时候逃之夭夭。
两个月前,她买菜途中被人贩子当街掳走,醒来后想逃跑,被人贩子毒打,又被他们卖到山上,被大金这个恶魔买去。他想强迫她,她不肯,趁他行动时,狠狠踢了她他脚。他恼羞成怒,将她关进猪圈,捆住手脚,让她像畜生一样没有尊严地活着。她身上手上全是他殴打留下的伤。
“如果你得到钱,你多久会去实现?”
这次陆春燕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大金已经进了农具区,离她越来越近,她往旁边挪了挪,又将小姑娘提溜起来,让孩子站着,这样她可以借着背篓和小姑娘的身体将自己藏得更严实。
她想得挺美,却忘了这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不是算盘珠子随她拨弄。就在这紧张气氛中,小姑娘再次询问刚刚的问题。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农具区本来就没几个人,她这一开口,就像是在提醒不远处的大金,这边还藏着一个人。大金微微眯了眯眼睛,很快就透过小姑娘手肘与身体的缝隙看到一截蓝色布料,正是陆春燕逃跑时所穿的衣服。
陆春燕眼睁睁看着那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穿着一双军绿色解放鞋,鞋底很厚,走路会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被锁在猪圈时,只要听到这声音,她的身体就会控制不住痉挛。
她牙关紧咬,双手交握在一起,手心不知不觉冒出细汗,她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牙齿磕碰到一起,打起寒颤。终于那双鞋走到近前,一把拨开挡在她前面的小姑娘,然后用那道邪恶的声音,笑兮兮开口,“看!我早说过你逃不掉的!”
这是一张平淡至极的脸,扎进人堆里也找不出的那种,却是陆春燕每晚必做的噩梦。
陆春燕也确实像做了噩梦,她几乎是弹跳起来,不用对方攥住她的手,她就像疯了似的大吼大叫,“你滚开!你个人贩子!人贩子!人贩子!你不得好死!”
她无数次重复“人贩子”这三个字,想阻拦他的靠近,她央求旁边卖背篓的大爷帮她报警。
但是大金冲着那大爷讲了几句方言,大爷就将头扭过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出口处的人,百姓们也陆续围过来。
大金拉着陆春燕的胳膊,她不肯走,整个身体坠在地上,她想抓住一切可用物品,比如离她最近的背篓,抄起来就朝那几人身上砸去,可那背篓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砸到身上也不疼。
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陆春燕用普通话向他们求救,她哭得歇斯底里,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水,混着鼻涕流淌,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发出临死前的哀鸣。
围观的人好奇地看着,但也只是好奇,他们或许没听懂她的话,或许听懂了,但是不愿掺和闲事,就这么麻木不仁地看着。
她大喊大叫的样子激怒了大金,他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走到卖农具的大爷面前,在摊前挑选趁手的工具,那是一个铁锨,农民通常用它来挖土,它的一头是铲子,铁做的,这样一铁锨下去,女人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他舌头抵着腮帮子,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之色,他的表情带了几分阴鸷,吓到围观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一片区域。
陆春燕躺在地上,看着他拖着铁锨朝她而来,她下意识想跑,可是后面全是人,像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她想逃也逃不了。
就在这时,小姑娘蹲到她身旁,执拗地问,“如果你得到钱,你多久会去实现?”
陆春燕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她看了眼小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立刻马上!”
说完,不让小姑娘再继续问下去,她将她往身后拨了拨,免得她挨打的时候,伤到这孩子。
她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大金,撑在地上的手紧握成拳,与其被他抓回去,如猪如狗般屈辱地活着,不如当众被他打死。至少他还能为他的行为坐几年牢。总好过被他带回去打死埋在山上,被狼啃了强!
大金拖着铁锨,铁锨摩擦地面发出嘎吱嘎吱声响,陆春燕朝着旁边的摊位扑去,捡起一个炒菜用的锅铲。
双方无论从力气,还是从工具,都存在巨大悬殊,有的人不忍心看,已经悄然离开。
有的人则是兴致盎然看着两人对峙。
在大金举起铁锨朝着陆春燕的腿砸去那一刻,突然一阵大风刮过,众人被迷了眼,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等他们睁开眼时,只见眼前无数张蓝绿色十元纸币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像一片片飞舞的雪花迎风落下。
人群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呼,手里捏着那钱,大喝一声,“是真钱!”
随着这一声喊,麻木的围观群众像是被人点了穴位,疯了似地去捡地上的钱。
有了钱,他们就能吃肉,娶媳妇,喝酒,盖房子……
钱可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疯狂,能让人失去理智,能轻轻松松夺走人的目光。
陆春燕被这一幕惊得好半天没有回神,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像生根似地顿在原地,突然她手里的锅铲被人夺走,她低头一瞧,正是刚刚的小姑娘,她歪着脑袋,那双好看的眼眸似是带着困惑看着她,“你不跑吗?”
陆春燕怔住,随即看了一眼周围,所有人,高山村的村民,包括大金早已放下手里的铁锨,将陆春燕抛到脑后,拼命地捡钱。
有好些人离得近,同时握住一张纸币,双方谁都不肯让步,拳头大的汉子仗着身体魁梧想以力压人。块头小的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为了同一张纸币,一言不合干起来。
在这混乱中,无人注意陆春燕已经离开,也无人注意一直没有捡钱的小姑娘嘴角上勾,稚嫩的小脸露出诡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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