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若有若无。
是从极深极远的地方传来……
不对。
沉在极深极远的地方的人, 应当是【他】才对。
那声音在他的上方,之所以朦胧不清,仿佛是因为要穿过不知多深的黑暗, 还要透过不知多厚的水面,才能够抵达到这里,让浑浑噩噩的意识醒来。
“……醒……”
“还不……”
“为……也……”
就是这般断断续续, 根本听不清, 除却吵人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沉眠的意识苏醒了, 准确地说是被吵醒的。
可他迷茫。
在过于漫长、甚至对人来说可称恐怖的时间里,有相当多的东西被磨损掉了。
这里面, 大抵就包含了无比重要的记忆。
即使渐渐苏醒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似乎更没有要往深里挖掘,去回想“自己”的意志。
——空洞。
如同静静地悬浮在黑暗空间内的一块石头,这个意识茫然地不为所动, 连“回应”的本能都失去了。
那声音似乎坚持不懈地叫了他半天,叫到最后得到的还是无波无澜, 死水一潭。
不用说,这个结果让声音的主人非常生气。
“%¥%##%*&!”
这一大堆因为语速极快显得意义不明的话语, 很有可能是在骂他。
骂完之后, 这声音把最后的耐心分了出来。
而可能是情绪变得强烈, 声音穿透黑暗与水面, 传到最深处时, 竟变得比此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可闻。
只听那声音在怒吼:
“再不起来——你——那个……又要遇到□□烦了!”
声浪泛滥开来。
——哐当!
只用了一瞬间, 原本死寂无纹的水面仿若受到了剧烈的震荡,竟然前无仅有地掀起了千重浪花。
还是有几个字没能听清。
就在那句话的最后面,应当是某一个人的名字。
不知道被模糊处理的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
唯一能确定的是,就是在这一刻,先前无论怎么叫都没反应的浑噩意识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
“……”
“…………”
终于开始了。
从一无所动到猛然间反应回转,他在黑暗中挣扎。
浓墨一般的黑暗就像泥沼,粘稠的淤泥不仅死死拉扯着四肢,还残忍地堵住口鼻,让他在只有漆黑与死寂的恐惧空间中窒息下沉。
但,既然已经醒来,就绝不能坐以待毙。
更何况他还为那一闪即逝还没听清的【名字】猛地攥紧了心,无法跳动的心脏仿若被捏碎了一般疼痛不堪。
焦急,躁动,不安,惊慌……如此多的负面情绪一拥而来将他淹没,全是因为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怎么……回事?
——他是谁……非常……重要?又遇到……麻烦了吗?是什么……
——如果他有危险,我必须……
不行、不行……不行!
必须醒过来!
无论是顺着气管延伸至胸腔内部的滚烫灼烧感,还是几乎狠厉到要把四肢扯散的巨力阻拦,都不能让这个才清醒过来的人放弃。
窒息无所谓,反正他已经【死】了。
被狠狠拖住的四肢要断了那就断吧,只要还能剩下一只手,就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直至脱离“水面”——而这么拼命的原因仅仅只有那一个。
记忆可以消失,连自己的存在都可以忘却,唯独“那一个原因”已经成为了本能。
“我……”
“…………”
在拼死地、不顾一切地挣扎出“水面”,无数次张口想说却难以说出的声音,才总算是突破了沉重屏障,艰难地道出了。
虽然让然只有一个字。
“拉——”
下一刻如有万千道明亮光线扑面投来,将包括他在内的四周照得通白。
仿佛所有的颜色,都被这刺目不能睁眼的光亮吞噬了进去。
……
不知过去了多久。
吞没一切的白光散开了,如潮水褪去,在恍惚间就显露出此刻所在之处的真容。
如展开的薄薄蝶翼,阴影中,原本平静垂落的眼帘先是微乎其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后才极为轻缓地抬起。
“……”
映入眼中的画面跟浸没了很久的黑暗相差无几,但等到视野稍微清晰了点,才发现还是有些差别。
这是一间极其昏暗的地下室。
不会有阳光透进来,仅有的光源是悬挂在墙上奄奄一息的火把。
没人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绝不仅是因为暗,还因为在看清周围一切之前,一时有些说不出来的某种味道就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
虽然意识到自己似是忽然间有了身体的他嗅到了,表情还是没有波动,却并不代表他就喜欢这个气味。
是非常熟悉的腐朽的气息。
他也用极快的速度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常,也就是:身体是有了,但并不是“活着”的状态。
而且,记忆缺失的问题也半点没少地一起带过来了,导致他连自己是谁都忘光了,更别说自己生前的经历和死因……
嗯。
只有“自己已经死了”和“此时醒来是因为要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这两点,是即使失忆也可以明确的。
从如同死尸却还保留着生命的身体上,散发出的腐烂味道,莫名地觉得不陌生。
——你的这具身体是怎么回事,明明还活着,浑身上下却哪里都在腐烂。为什么能弄成这幅样子?
如果是稍微有点好奇心的失忆人士,此时见到好像能跟“自己”起一丝共鸣的人,肯定得问上这么一句。
但他就不会。
没有为什么,非要问就是看眼前这一块顶多算是有个人形的“物体”极度不顺眼,懒得说话。
他就沉默地停在原地,听着暗室之中除他之外的人说话。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嚯嚯,老朽竟没想到还能出现这样意外的情况。”
“从虚数空间中出现的英灵——唔,不是英灵,不是魂体,某种执念的集合体实质化了么?实在是匪夷所思。远坂家的女儿还能拥有这般能力,倒给老朽更多惊喜了。”
这个声音,一如其外形那般**不堪,仿若枯枝残叶堆叠在一起时发出的喑哑摩擦声,听起来也很让人烦躁。
不是同一个人,不是在黑暗中将他唤醒的声线。
他虽然沉默,却在心中飞快地观察着,寻找着,思索着,将思路迅速理清。
不是英灵也不是什么魂体的执念集合体——这是在说他。话中所提到的其他名词不在能够理解的范围内,暂时可以不去管。
此时的他出现在这里,外形应当是符合人类的标准,具体什么模样,他自己都不知道。
身上披着的是破破烂烂的灰色长袍,兜帽还戴在头顶,将头发和大半张脸全部笼罩在抹不开的黑影中。
“送上门的工具,老朽可得好好利用一番才行。”
对着他啰里啰嗦废话了一堆的家伙是个看上去干瘦之极的老人,也就是散发着那股诡异的腐朽气息的人。
这个老人发表的言论,显然透露着对他不利的意思,投来的目光不止是单纯的打量,还有将他这“执念集合体”当做试验品使用的打算。
“做成魔术礼装?不行,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杂质。”
被嫌弃杂质太多的他很淡定:“……”
“嚯,干脆改造成使魔。只要言听计从,别的都无所谓了。”
这个的后半句能轻松听懂。
是要【奴役】他的意思。
他微微抬眼,看着那老人露出丑陋得近乎狰狞的微笑,漫不经心地杵着拐杖向自己走来。
窸窸窣窣——比老者的嗓音更加喑哑且密集的声响,忽然此起彼伏地出现在四周,犹如无数只昆虫振翅。
事实上,似乎真的是虫子挥舞起翅膀的声音。
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亦或者乃至于更多的丑陋虫子从台阶下的深洞飞起,又顺着台阶,熙熙攘攘地爬上了他所在的高台。
由于数量实在太多,就像是一块偶尔蠕动的黑布挂在了台上,这块黑布还在贪婪地前行,要将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他吞没。
那腐朽老者悠悠走来,看似放下了防备,实则在确定对象没有危险之前,绝不会再靠近一步。
他眯着眼观察了一阵,见虫潮已然到了灰袍人脚前了,对方还是没有半点反应,更无魔力波动漏出,方才堪堪信了对方确实只是在呆站。
“居然不抵抗,看来是个省心的……”
然而,猝不及防地,话音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灰袍人不喜他的声音,不喜他的外表,更不喜他已然腐烂发臭的本质。
所以,老者越走越近,心中的排斥感就越加强烈。
终于在其再多走一步,踏入不可再忍耐的禁区的那一刻。
“…………”
表情半晌没有变化的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也没有做什么,他只是顺应直觉,带着排斥的心抬了一下手。
——哗!
能酸到人骨头里的噼里啪啦声炸响了一大片,紧接着,黑漆漆的暗室刹那通明!
改变这一切的是火焰。
准确的说,是自某一个瞬间席卷完整片虫潮的火焰,点燃这火焰的炽热温度,就来自于他的指尖。
伸出的手指微蜷,还未碰到离他最近的飞虫,但火芒就像是有所预感一般,提前暴怒地降临了,并瞬时肆掠。
“啪啦啪啦!”
“你——”
快要爬到他脚前的虫子只闻见成片焦烈的炸响,就连灰烬都没能剩下。全都烧化了,只留下变作黑炭颜色的地面。
最后似乎还响起了一道深含不敢置信的惊怒人声,但也只漏出了一个字。
只有他一个人还能静静地站着不动,除却令人作呕的丑陋虫潮,那自信满满的老者也被火焰牵连,在瞬间被烧成灰烬。
似乎变化太快了些——不过,又有什么影响呢?
对于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他的心中没有半分波动。
能有的也不过是疑惑,实在不解,为什么会有近似于太阳的光线从自己指尖出现,那应当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而且,为什么会觉得……
“……姐……”
“……”
“救……”
“……”
好像又忽略了,原来这件暗室中存在的不止是他和老者两个人,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
发出微弱声音的女孩子原是在台阶以下的深坑里,被场面更为恐怖的虫海埋没着。
几乎没有呼吸,也无法喊叫,自然不会引起注意。
而现在,暗室内所有的虫——连带着存在诡异的老者——都被神奇出现的火焰烧了个干净,唯独那女孩子被火焰略过,全身完好无损,由此显露出遍体鳞伤的身影。
按理来说,他也应当不会去在意这点细节。
毕竟还没想起来那件“必须要做的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他很焦急。
本来连扫过去的那道目光都不应该存在,他要离开这里,去寻找那可能不存在的目标。
但是,谁能想到,不带半分感**彩的目光望去,却与另一个人的双眼对视。
那是怎样一双,被痛苦和扭曲染得只剩麻木的少女的眼睛啊。
不用言语交流,紧靠目光交触,就能仿若感同身受一般,体会到这个大抵只有五六岁的少女的绝望。
而现在,绝望似还不是那么深,还有得见天明的希望。
这个小女孩儿可能是把突兀出现在这里的灰袍人认成了别的什么人……可能是她的姐姐。
她以为心目中最勇敢的姐姐终于来救她了,所以,努力睁开眼睛,也在努力伸出手,向那道模糊的、可能随时会消失的身影抓去:
“姐……姐……”
“……”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有些苦恼。
倒不是性别叫错的问题,也不是认错人的问题。而是他想,如果要再度伸手,去帮助这个像只瘦弱小猫似的小女孩儿,他的目标就得向后推移了。
但是。
大概也只能往后推一推了。
女孩儿全身不着一缕,因为寒冷,不自禁地蜷缩起身体。
那双空空荡荡的眸子半晌不眨,只望着一个方向,慢慢地淌下眼泪。
他便在此时第一次迈开脚步,不再做扎根地面的树木。
要踩着残留下燃烧痕迹的漆黑地面往前,下几层台阶,才能走到变得格外空旷的深坑里去。
只是很简单地想走过去,将那女孩儿带出来的他没想那么多,抬步往前走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注意到……
——这具不知道怎么变出来的身体看似正常,实则大有问题!
就往前走了一步,在迈出第二步,准备下台阶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大概是力道分配不均。
可能干脆就是还没使用习惯这具新生的躯体。
也有可能……总之就是处于各种各样都有可能的原因!
他再往前一步,在下台阶时不知怎么就……
不行,不可以用如此不优雅的词来描述他。虽然就结果而言的确是【摔倒】了没错——
“砰!”
出乎意料,却也结结实实地。
这个才醒来、果然有哪里怪怪的人倒在了地上。
他:“……”
不远处的小女孩儿:“……?”
他:“……”
还是那般平静,即使身为“大人”还在初次见面的未成年少女面前当众丢脸,面朝下摔倒的这个大人仍旧丝毫不显慌乱,甚至还是一动不动。
他在沉默。
他在思考。
旁人的目光与他无关,疑惑却是再度从心底升起。
——还是感觉似曾相识,难道曾经,有人也这样推过我吗?
——唔,不是推的,是自己摔下去的啊……嗯?是什么时候?
想是想不起来的。
记忆被挖走了偌大一块,一时半会儿根本填补不起来。
在地上趴了一会儿,这团灰色的影子就没事人似的自己站起来了。
小女孩儿肯定跟不上他的节奏,因为他站起之后,就走过来将她抱起。
当然,在抱住她之前,他把自己穿着的外袍脱了下来,先给身上显然发生过某些难以启齿之事的女孩儿裹上。
这样一来,遮挡物离开了。
方才隐去的面容,也就在重新变得暗淡起来的暗室中显露。
“…………好,温暖……”
樱从来只能看见黑色的双瞳中,终于映入了能称得上“温暖”的颜色。
她自己也呆呆地呢喃着这么说。
看清楚了,救她的人不是姐姐。可是,这个有着跟阳光一样绚丽的金发的大哥哥,给她带来了同样的温柔。
被衣物包裹着,得到的温度浸入胸口,也传递来了十分安心的感觉。
“我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你吗?”
大哥哥问,蓝色的眸子像是蒙着一层自带距离的清冷,却并不会让小女孩儿畏缩。
“不……知道……”
“在黑暗里,我听到那个声音对我说,有一件紧迫的事必须去做。”
大哥哥微微垂首,目光落到她身上,却又像是并没有看她,只用波澜无惊的语气陈述着:“我能够醒来,跟你有一定的关联……那就先当做是你的声音吧。”
“现在,最紧迫的,你想要做什么?”
樱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问,问她自己想要做什么。
她没有想做的事情,想不出来,即使到现在也是……
可大哥哥的目光除却冷淡之外,似乎还带着颇为神圣的压迫感,让人不知不觉就只能听他的话。
于是,樱就只能怔怔地开口了:“想要……”
“回家”两个字未能说出口。
也是阴差阳错,就在此时,暗室外传出了颇为剧烈的一阵闷响。
像是有人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赶来,连着撞了好几次墙,又从楼梯上翻滚了下来,最后满身伤痕冲进来,大喊:
“够了!!!不要再折磨樱了!我一定会控……呃?!”
“……”
满脸扭曲冲进来的男人冷不防收声,转为错愕外加呆滞的表情,跟抱着女孩儿的陌生人面面相觑。
大约十分钟后。
一个灰袍人如常走出了这座偌大的府邸。
他大概是一时不慎杀死了这座府邸的主人,但出于自己的意愿,没有一点想要道歉。
所以就直接离开了。
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这是哪里,换而言之,也就是无处可去。醒来就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况,运气真是糟糕。
只不过,幸好这个人是一个行动力极高,绝不会坐以待毙的人。
他离开的时候刚好赶上夜幕降临,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天色刚黑的时分应当还算早才对。
但先是街旁理应正常营业的店铺挨个关门,行人如飞一般迅速从街头消失,再下一步熄灭的就是路边排列成行的路灯。
很快,他就置身于漆黑之中了。
才从混沌中离开的人不喜欢黑暗,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然而,“要去寻找什么”的念头又从心底里升起,仿佛在提醒他现下该做之事。
好,那他想起来了,便继续在黑暗中行走。
还是漫无目的,只一昧地在无人的街道中前行。
沿途看到的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即使是失忆的人也能觉察到,这里应当是“城市”,但果真没有半分自己熟悉的影子。
不像他会产生的急躁和不安再度出现了,而且,还随着时间的流逝加剧。
要寻找什么?
不断回想,想不起来也必须去拼命挖掘。
好在努力并非白费,在不知徘徊了多久之后,他总算想起来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应该是明亮的,极其明亮的——
……金色?
“你的千里眼是怎么回事,彻底瞎掉了吗?你,来错地方了,杂种。”
恰好,此时此刻就有一个明亮的——金得有些过度的“东西”在跟他说话。
啊。
他的眼睛确实不太好。
再仔细一看才注意到,原来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是金色的张扬的男人。他正站在路灯上俯视他。
“……”
沉默了一会儿,他抬头,问道:“那么,我应该去哪里?哪里才能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本王难得好心,就告诉你吧。”
金色的男人说是好心,实则开口就尽显冷酷残忍的语气:“把这点苟延残喘的残渣毁掉,死得再干净一点,你可能还能快点过去。”
——过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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