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晴朗天气并没有持续多久,莫奈依旧盘腿坐在床上的时候,便听见了屋子外飞沙撞在金属皮料上发出的细微碰撞声。
一号正安分地站在他肩头,红色的探测器幽幽地闪了闪,不到一会,就顺着他的手臂攀爬而下。
也是直到这时,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莫奈才伸了个懒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已经僵硬的骨头噼啪作响起来,莫奈转过身,伸出脚踩在了地面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向前迈出一步,脚下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踉跄,少年龇牙咧嘴着抬起右脚在原地跳了几步,神情难得的有些郁闷。
他在床上盘坐了太久,现在突然起身,血流不畅,自然就腿脚发麻了起来,莫奈有些不自然地在原地走了一会,这才感觉酸麻的感觉褪去了不少,他舒了一口气,抬眼向前方看去。
少年已经睡着了。
他靠在墙边,屈着腿,双手环绕过膝盖,头依旧埋在臂弯里,他的呼吸平稳而清浅,混杂在杂乱的沙石碰撞声中,丝毫不引人注意。
至于那原本摊在他面前的秽物,则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莫奈满意地拍了拍此刻正处于待机状态的圆筒状机器人二号,愈发觉得自己当初费大力气修理二号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做法。
该拿这家伙怎么办呢……
将目光移到已经睡着的少年身上,莫奈又觉得有些纠结起来。
此刻如果换做了另外一个更心狠手辣的人过来,只怕会趁着少年松懈之时先断送了他的性命,再将少年的财产放入自己的包裹里,这在外界看来十分冷血的做法,在第六区却早已成为了一种常态。
或许该说是少年的幸运,至少他此刻遇到的人还良知尚存——不然他还能否活到此时,都还是一个无法预料的事情。
莫奈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随后皱着眉嘀咕了一句什么,便在少年身侧蹲下身来,他伸出双手,一手绕过少年的背部,一手穿过少年的腿部,随后腿部一发力,整个人便摇晃着站直了身。
少年的手原本就只是松松地环绕过膝盖,这一动作,他整个人便靠在了莫奈的怀里,也许是因为原本就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这么大的动静,竟是也没能把他惊醒,少年依旧在熟睡着,他的脸颊贴着温热的胸膛,呼出的热气吹拂在莫奈的衣服上。
倒是抱起人的莫奈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别说是这么亲密的动作,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能近距离触碰他的人都寥寥无几。
暗骂了一声,他转过身,大步向床侧走去,屋外的飞沙依旧在肆虐,少年在熟睡中全然不知自己已然换了个位置,房屋的主人在松手的瞬间松了口气,他看了躺在床上的人一眼,抬手招来了一号,下达了看守的指令,便转身向屋子的另一角走去。
昨晚睡之前散乱在地面上的零部件,早已被尽职尽责的二号拢到一旁,莫奈随意地在地板上坐下,在零件堆的一旁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些堆放在一块已经有些老旧的修理工具,二号毕竟只是一个程序简单的清洁机器人,用着方便是方便,但是却做不了什么太精细的事情。
几乎每周一次接受的维修护理工作,便是莫奈基本的金钱来源,当然,频率这么低也是因为机械制物在第六区并不算常见的缘故。
若要论起身手来,第六区比少年身手好的人并不算少,毕竟年龄横摆着现实面前,灵巧的身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完全不够看——即便他的武力值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是难得一见——而少年莫奈之所以在这个武力至上的圈子里颇有名声,倚靠的就是他的一双手。
身边时刻跟着一只奇怪蜘蛛的维修师莫奈。
最开始时,居住在内城的人都这么称呼他,于是久而久之,蜘蛛似乎就变成了他的象征。
在这颗不大的星球上,知识的匮乏远远超出外界人的想象,对于自小在风沙中长大的孩子来说,别说是教育,就连活下来都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想要活下来,就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搜刮食物和可利用资源,他们的成长轨迹上往往伴随着血腥与孤独,强者闯出一片天地,而等待弱者的则只有挣扎求存的现状与死亡。
没有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莫奈一身的本事是怎么学来的,虽然中心城市中也并不全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者,但是经过专业教育的通常都只为城主工作,接受委任的维修师不是没有,但通常他们的服务价格都贵得惊人。
——相较之下,人们自然是更加乐意于光顾莫奈的生意。
当然,因为这件事莫奈拉到的仇恨值不少,此处就暂时按下不提,但在剧情推进之前,我们也许可以对机械师有一个简单的概念。
随着人类科技的高度发展,其变化最为显著的,便是越来越精密的,由光脑驱动的各式机器。
按照其精密程度,零零总总,大致被归为拆卸级,联动级,精密级,光脑级四个等级,联动级往上的机械,往往拆除进行修理时需要万分注意,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破坏机器的内部结构。
在三十年前,星际机械联会(械联)对机械师做出了最新的定义,机械师,即能够修理联动级以上机械,并有一定创造能力的人才,如果只能进行简单的修理,则只能被评为维修师。
其中,能够对光脑了解透彻并能参与到光脑开发中的机械师,皆为机械师中的顶尖人才。
——至于在械联中挂名的十二位机械大师,则地位要更高一些,他们中任一个人,都能单独进行智脑的研发工作。
这些人的名字,无一不被人类所熟知,无一不被人类所景仰。
但这些对莫奈来说还是太过遥远的事情,此刻这个盘坐在地的少年只专注地盯着正放在膝盖上被拆卸开的圆盘形金属物,上面的顶盖已经被他拆开,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缠绕在一处的金属细丝。
少年琥珀色的眼眸中露出了只有在这时才会露出的认真颜色,他专注而细致地在没有探测器辅助的情况下一点点拆分开缠绕在一起的细丝,面上没有半分不耐。
这些年他的生意多受光顾,并非毫无理由。
蜘蛛一号稳稳当当地站在床铺上,红色的探测器一动不动地面向着深睡的黑发少年方向,与其说是守在一旁,不如说是随时随刻警惕着少年的动静。
正因如此,莫奈才能如此放松地卸下防备。
他有条不紊地修理着手上的机器,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他才停下了动作,坐在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着肩膀,他向床铺上瞥去,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的缘故,少年依旧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想了想,他顺手从旁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粗糙的干面包叼在嘴上,这是内城最常见的食物,虽然难吃,但胜在保质期长,价格也便宜。
他打开矮柜上放着的小灯,黯淡的灯光先是闪了闪,过一阵子才逐渐明亮起来,莫奈心不在焉地吃着自己的晚饭,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都不慢,他的双眸十分明亮,颇有些要熬夜通宵的味道。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打算的。
只不过他昨晚就已经通宵了一夜,早上的时候又外出奔走,因此他竟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拿着手上要修理的物品就这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自然是极不舒坦。
他的头倚靠在矮柜的边上,手里松松地握着那圆盘,迷糊间被一些声响惊醒过几次,但往往回头看时都只发现是躺在床上的人在睡梦中制造出的杂音,如此反复之后,莫奈索性也不再睁开眼,只放任自己沉浸在怪诞的梦境中。
等到他真正醒来时,天色已经完成了一个明暗之间的转换。
少年的视线直直盯着前方散落的文件,片刻之后才眨了眨眼,他撑着矮柜坐直了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附带着还伸了个夸张的懒腰。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这才慢吞吞地揉了揉脖颈,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扭头向身后看去。
床铺,是空的。
从来没有好好收拾过有些发白的被子被随意地扔在一旁,枕头与床铺的边沿平行,完全偏离了它原本的位置,昨天晚上占了自己地方睡觉的人现在已经失去了踪影,倒是蜘蛛一号还站在床沿,只不过探测器里只透出了些微光,像是开启了待机模式。
有那么一瞬间,莫奈都要忘了自己昨天晚上曾经带人回来的事情,只不过很快地,他打着哈欠,有些不耐地自言自语起来:“搞什么……别是脑子抽了自己跑出去了吧……”
说到这里,他又瞥了一眼一号,仔细想想,一号体内的能源确实应该是不多了,自己昨天明明下达了等少年睡醒后就通知自己的命令,估计还没等那人睡醒,一号就已经开启了待机模式。
想到这里,莫奈正准备站起身,就听见洗漱间里传来了哐当一声巨响,这让莫奈禁不住一愣,然后很快地,他大步向洗漱间走去。
——是的,就算这个屋子看上去摇摇欲坠且十分难看,它还是有专门砌出一个类似洗漱间的空间,与厕所只有一壁之隔,大多时候也都只做一个储存室使用。
至于储存什么……
莫奈脸色难看地一把拉开勉强挡住视野的帘子,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地的水迹,正低头捋着发丝的少年听见动静先是一愣,然后他转眼看向走进来的人。
而莫奈只是低头看着那慢慢渗进地板里消失不见的水滩,又看了看掀倒在地上的木桶,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都疼得抽搐了起来。
他抿起唇,透亮的眼眸里难得的带上一丝怒意:
“喂,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这可是我上个月才刚换回来的!”
黑发少年先是顿了一会,然后才隐约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轻蹙起眉,坦诚地低声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
“少说废话,你倒是说说你打算怎么赔我这些钱?!”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莫奈这才正眼看向了对面的人,然而只是这一眼,他就愣在了原地。
之前似乎曾有提到,邵君衍有一副好皮囊。
完美继承了父母各自优点的少年是最为纯正的黑发黑眸,他的五官任意拎出其一安在他人脸上,都能让那人变得引人注目,更何况是如今恰到好处地组合到一块,这亦是一幅与柔弱完全无关的长相,即便少年现在还没有完全长开,眉眼间也隐隐有了凌厉神色,但到底是还处于这个雌雄莫辩的年纪,当他再不能保持面无表情,眼眸中透出些手足无措神色之时,总会让人不自觉的心软起来。
——这也让莫奈原本想要放出的狠话又完全憋了回去。
邵君衍就看着对面的少年愣愣地看了自己许久,正当他皱起眉,以为少年会像在奥罗拉上那些同龄人那样露出令人厌恶的神情时,他就见少年像是才反应过来般飞快将头偏到一旁,那人啧了一声,隐约可见的耳廓上透着淡淡的粉色。
这是……?
“算了……总之,你先跟我来。”
莫奈压住心中的火气,一边转过身这么说着,一边像是不经意地拿手捏了捏耳朵,只是很快的,他顿了顿,侧过身看向身后的少年……视线没有放在他脸上:“我似乎还没有知道你的名字?”
“……邵君衍。”
“邵……”少年微微偏着头,对这个在奥罗拉上流圈子无人不知的名字没有抒发任何感想,只是对对方回答道:“你可以叫我莫奈。”
“在我们的交易开始之前,也许你会想要知道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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