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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弦京说完,抬头看向叶翎,却发现叶翎的神色仍然十分平静,只有那一双雀鸟般幽深的黑眸微微睁大了些,直勾勾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不远处的蛇女开腔道:
“所以,你是皇位的威胁。那他为何要留你至今呢?”
魏弦京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蛇女很敏锐,这个问题也直击要害,确实魏弦京唯一一个不愿回答也不能回答的问题。
因为那将牵扯出他那位身陷皇帝后宫的母亲,牵扯出皇族剪不断理还乱的阴私之事。
“不,我早就不是什么威胁。”
他再次睁开双眼,声音平稳地回答道:
“我父母昔日拥趸被屠戮殆尽,朝廷改弦更张,如今知道那些旧事,知道我身份的人寥寥无几。我与诸位坦诚相待,无非是想让诸位明白,以我的身份,皇帝绝无可能放纵我失踪而善罢甘休。他御及天下十三载,有千万种方法寻找我,而我早已孤立无援了。诸位若不想被我连累,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就在这时,叶翎有些突然地开口道:
“如此说来,你没有任何错,只因出身遭到皇帝的打压猜忌,是吗?”
魏弦京定定看着她那双镇定的明亮眼眸,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错是吗?是的,但又好像不是。
他魏弦京没有草菅人命,没有麻木不仁,也没有怙恶不悛。可他的出身是错,他的存在是错,他的苟延残喘也是错。
“所以你没错,我救你也没错。”
叶翎垂头看着魏弦京,直言不讳,神色之中没有半分游移不定。她这样的气度反而令魏弦京无话可说,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叶翎,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你就算一意孤行要救我,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被你搭救?我不愿东躲西藏,不愿蝇营狗苟,也不愿再牵连旁人了,你能明白吗?”
“呵。”
叶翎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蛇女的冷哼声打断了:
“要我说嘛,贵人最是看不上形同草芥的命运了。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魏世子自然看不上在山沟里辗转求生,东躲西藏的日子,那是属于我们这些下贱流民的宿命,这样肮脏的命途怎么能沾染到你这样出身高贵的人呢,是不是?”
蛇女讽笑着,叶翎看了她一眼,却又垂头看向魏弦京。她就这么定定看了他半晌,微微侧着脑袋,而魏弦京也看着她,被她那双带着暖意和平和的深色瞳仁吸住了。
少顷,叶翎开口说道:
“魏弦京,我确实不懂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在乎你是谁的儿子,又是不是魏家的世子。我只知道,你救过我,你也救过万千京城中的百姓。”
“或许如你所言,你的出身是一桩天大的麻烦,但我只知道,天下的百姓只知道,京城里有个世子魏弦京,他天资聪颖,礼贤下士,体恤百姓。自入仕以来,他救过万千百姓,帮扶过无数身陷困境中的人。”
“我叶翎不过是一介布衣,我不通文墨,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的是,即便我想救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想改变这荒唐无道的世道,我也做不到,可你能做到。”
她声音沉静,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度,诡异地直直穿刺了魏弦京的胸膛,一路烧进他的心里。
“我叶翎只能救一个魏弦京,而魏弦京能救无数个叶翎,你明白吗?而心怀天下之人,本就不该死,本就不该放任这世道倾颓,将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献祭给魑魅魍魉。”
叶翎说完,定定看着魏弦京,那黑色眼眸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动摇的意念,几乎瞬间击垮了魏弦京自以为是的防范,使他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失声难言。
“而魏弦京能救无数个叶翎。”
这句话像烙铁一般,直直魏弦京千疮百孔的麻木心中烙下一个疤痕。魏弦京有无数个理由去死,因为他是无数阴差阳错堆叠而成的错误。可是如今,当他看进叶翎的眼底,听到叶翎直白的言语,他的那些理由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人能拒绝叶翎。
此刻,他倒是后知后觉地回味起蛇女的话来。
他不敢再开口了,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自己的虚弱,只能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眸,放纵自己靠在叶翎温热的腿上。
不多时,他的唇边儿被抵上了一个木制的碗,他娴熟地启唇将那有些粘稠的液体吞咽下去,耳畔传来叶翎与蛇女的交谈声:
“明日一早再换一次药,我们就上路。把世子绑在毛驴背上,即便毛驴走动颠簸,如果垫上被褥,大概也可以支撑吧。”
“散不了架,顶多吃些苦头。”
“未免麻烦,我们顺着山路走,避开人烟,十余日后直接走水路,届时就不会如此颠簸了。”
魏弦京睁开眼,说道:
“不可行水路。皇帝派来的搜捕之人皆知我伤重难行,各大码头定然安排了排查的人手。若我们现身便会暴露行踪,惹来大祸。”
“无妨。”
似乎是在他的弦外之音中听出他妥协和配合的意味,叶翎不由垂头对他笑了起来,而那笑容让魏弦京心悸得厉害,使他连忙慌乱地移开视线,多此一举地解释道:
“我只是不想让姑娘的心血白费。”
“你还是叫我叶翎吧!”
叶翎对他的别扭恍若未闻,笑得鼻子都皱出了细细的纹路,黑亮的眼眸里全是不沾染半分杂质的欣喜,浓密的眼睫轻轻扇动,像一只天生地养的小雀儿扑棱着翅膀:
“我们常年接触行脚商人,自然知道些未被标注的野路子,有不为人知的山路直通渭河,绕开了所有城镇和渔港。”
“待我们甩脱了皇帝的排查,到了江浙一带,再寻法子不迟。”
她语调轻快地说着,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而是今儿吃了几两饭。
“到了江浙,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会去淮南赴任,你们则在江南寻个富庶村落,安度余生,可好?”
见她如此,魏弦京也很难维持他强装出的严肃,轻声与她商量道。却没想叶翎微微歪起头,又作出她那副无懈可击的懵懂之态,不肯接他的话儿。
即使明知她又在装傻充愣,魏弦京却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暗中恨上了自己这破败不堪的身子,心想等这一身伤好利索,一定不能再任她摆布了!
殊不知他此刻已然从心底生出了活下去的念头,这渺小又散发着叶翎味道的种子并不起眼,却快速地生根发芽,驱散了他脑海中经久不散的阴霾。
天色昏沉,叶翎等人简单吃了些肉干和干粮,便准备入眠。
白日里昏睡地多了,即使身体乏累,亟需休憩,魏弦京也有些睡不着。他闭着眼,侧耳听着山洞中的几人说了几句话,将短暂燃烧的篝火熄灭,以免烟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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